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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無父無君之輩

一朵漆黑如墨的劍氣茉莉花,盛開于紀箴身前一尺處。

御史台的清高文官一向將殿前死諫看做畢生榮耀,要是能以逆耳忠言惹得皇帝龍顏大怒,最好能挨一頓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廷杖,很快就可以在天下文人士子心目中成為一代名臣,故而朝堂上的諸位御史都是頂臭的倔脾氣,口口聲聲留取丹心照汗青。

這位假以時日有望升任正三品左都御史的紀箴也不外如是,做了右僉都御史以來沒多久,就連續上過幾道折子,其中多半是彈劾朝中重臣,在士林中已經有了不畏強權敢于直言的美譽,可此時看著那朵劍氣幻化而成的茉莉在眼前緩緩旋轉,片片花瓣逐漸舒張開來,即便不是修士,也清晰感覺到冰冷的殺機遮天蔽日,臉上的血色瞬間如同退潮般散去,變得蒼白如紙,嘴唇顫抖好似篩糠。

「陳無雙!」

「如此放肆!」

負手而立的少年站直身子,為求在朝會議事之前技驚四座,陳無雙在文武百官的注視下,以氣御劍將焦骨牡丹懸于紀箴身前,又以劍御氣施展天香劍訣蓄勢不發,看起來輕描淡寫隨手施為,實際上如果不是體內真氣循環周天的速度遠勝其他七品修士,想分心兩用相當困難,饒是他修為這般得天獨厚,真氣消耗也不容輕視。

出聲喊他名字的是兩步跨出文臣隊列的禮部右侍郎,這個時候若是陳季淳再不出面呵斥,身為陳無雙的長輩又是正三品的一部侍郎,于景禎皇帝、于在場同僚都無法交代,而另一聲卻是來自于雙刀已然出鞘的二皇子殿下。

李敬威右手刀橫在身前,左手刀卻折腕立在背後,周身氣息隨著一步一步邁下御階而節節攀升,殿外一聲炸雷雨勢驟然增大,二皇子殿下仿佛是一座水滿將溢的平靜深湖,隨時可能沖毀堤壩一瀉千里,心中冷笑,只要陳無雙敢在保和殿上殺了紀箴,縱然他承襲了鎮國公爵位也是取死之道。

天下座前殺朝臣,罪同謀反,當凌遲處死,誅九族!

陳無雙嗤笑著抬腿一腳,將梗著脖子強撐的紀箴踹翻在地,踏前一步湊近那朵劍氣茉莉,低頭深深嗅了一口,目中無人道︰「放肆?這位紀大人對我不是陳家血脈耿耿于懷,陳無雙索性就當著陛下與諸公的面說道說道,看清楚,這便是兩百年前于昆侖山斬殺六名仙人的焦骨牡丹,這便是絕代劍仙逢春公的天香劍訣,要不是當年百花山莊花逢春舍命一戰•••你如今說我放肆?」

龍椅上的景禎皇帝看都沒看歪倒在下面的紀箴,目不轉楮盯著陳無雙劍氣幻化出來的茉莉,臉色陰晴不定數次變幻,最終竟有些百感交集,喃聲自語道︰「花逢春的天香劍訣•••」

陳無雙甩袖冷哼,將紀箴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殺機登時消散,謹慎往前邁步試圖接近的二皇子卻突然感受到強烈到近乎形成實質的殺機,腳步立即頓住,握住刀柄的右手骨節泛白,會仙樓下那次已經讓他清醒認識到自己絕非陳無雙敵手,恐怕連同歸于盡都做不到,臉色一沉不敢再往前走,刀身上隨著呼吸節奏明滅的光華卻不收斂,顯然一旦發覺對方破綻便會雷霆出手。

「司天監沒有什麼了不起。」

這句話讓景禎皇帝訝然一愣,首輔楊公也不禁皺眉看著少年,陳無雙只是頓了一頓,緊接著就繼續道︰「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陳家有多少力量可用,陛下心里很清楚,我師父是十一品劍修,我師伯舍了周天星盤,眼下不過勉強能維持住五境修為,傾力培養多年的二十四劍侍還年輕,不過都是些三境修士,而號稱一萬修士的玉龍衛里,真正能稱為高手的屈指可數。不是我長他人志氣,諸公想來不知道躲在幕後支持漠北妖族的黑鐵山崖如何可怕。」

保和殿上,粗重而急促的呼吸聲比比皆是。

景禎皇帝不輕不重拍了下龍椅扶手,像是早就料到今日朝會上會有這麼一出,處變不驚道︰「敬威,不得無禮。听無雙說下去。」

正騎虎難下的二皇子從善如流,就勢收刀站在御階下,手不離刀柄。

陳季淳在後面再次厲聲呵斥一句,陳無雙只好投桃報李,揮手散去劍氣茉莉,焦骨牡丹故意掉轉劍身擦著紀箴的頭頂自行回鞘,削斷那位御史大人官帽翅子,「要在朝會上議雍州、議涼州,都繞不開黑鐵山崖,說起來可笑,江湖中有人惦記著朝堂,只好在朝堂上跟諸公說一說江湖。」

景禎皇帝微微點頭,盡管他有很多種辦法讓陳無雙不得不閉嘴,比如屏風後面手持竹劍蜻蜓的楚鶴卿,比如龍椅一側低頭垂手的內廷首領,再比如身穿綠色官袍的員外郎,但他很清楚這麼做的後果,陳無雙在朝堂上真要是有個閃失,以大局為重的陳伯庸或許不會舍棄那道城牆,可性子桀驁的陳仲平一定會拋下南疆不管,御劍回京給唯一弟子討個公道,對強弩之末的皇家而言,得不償失。

瞥了楊之清一眼,坐在太師椅上的這位保和殿大學士臉色平靜,不言不語。

「朕也想听听,黑鐵山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陳無雙輕聲一笑,長出一口氣指著魂不守舍的紀箴道︰「陳無雙胸無點墨,說不出什麼振聾發聵的大道理,但絕非有意要跟天下讀書人為敵,只是看不慣京都這些只會搖唇鼓舌,于國無寸功、于民無寸功的王八蛋。兵部尚書衛大人就在殿上,陛下應該知道,自大周開國以來一千三百載,漠北妖族年年侵擾北境都無大礙,有二十萬邊軍鎮守綽綽有余,其原因就在于那些雜碎不同族群之間各自為政形同散沙,而現在,不一樣了。」

「地處遼闊漠北的黑鐵山崖統率妖族進犯,不是陳無雙在朝會上故意危言聳听,有十萬妖族同時猛攻的話,即便我師伯麾下也有二十萬精銳邊軍,都很難守住那道足有二十三里長、首尾不相顧的城牆,何況,蓄謀已久的黑鐵山崖,本身實力就遠遠勝過司天監。」

這些話一說出來,朝堂上很多人都心頭大驚,以往十一品境界的陳仲平風頭太盛,而世上唯一一位修為高于他的蘇慕仙又遠居昆侖不問世事,讓這些不了解江湖事的讀書人對司天監盲目信任,以為以陳家千年間不斷積累的底蘊,再加上白馬禪寺,就算對上駐仙山或者越秀劍閣都有勝算,沒想到名不見經傳的黑鐵山崖如此強勢。

從靖南公入京在保和殿外斬出那一劍,越秀劍閣興許會為天下百姓計阻攔南疆凶獸,但誰都知道那個劍修門派再也不會是大周皇家的倚仗了,而白馬禪寺住持空相神僧又辭去國師之位,更讓一向看不起江湖的百官,不得不重視修士對朝堂的影響。

陳無雙坐回那張屬于鎮國公的太師椅,既不藏著掖著也不打算添油加醋,坦然道︰「黑鐵山崖的謀劃至少有十數年之久,光目前所知者,其門下就至少有四位五境修士,與昆侖蘇慕仙同為十二品境界的綠袍閻羅君,三月十三統率妖族攻城的閻羅殿大學士,傳聞早在多年前死于北境的散修洪破岳,以及在洞庭湖死于正道修士圍攻的顧知恆。」

言語之中,陳無雙並沒有提到沈辭雲的名字,更沒有提及那一戰居功至偉的駐仙山掌門白行樸,這些事情早有傳聞,朝堂上眾人各有各的渠道,都早知道詳情,且太醫令楚鶴卿見過獨臂修士顧知恆,不難證實。

「這還僅僅是黑鐵山崖顯露出來的實力,水有多深誰也不清楚,如果諸公以為這些還不值一提的話,還有另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黑鐵山崖的人不只能掌控漠北妖族,更有人能教授那些本就實力強悍的雜碎本事,我在城牆上斬殺的那三個妖族,就是自稱為閻羅殿大學士的五境修士教出來的,盡管沒有用兵刃,拳腳卻頗有章法,不是陳無雙厚顏吹噓,若是換了尋常四境修士,未必就是那幾個雜碎敵手,諸公是否還以為,北境城牆堅不可摧?」

陳無雙重重冷哼一聲,「以為觀星樓主是什麼光宗耀祖的好差事?不必陛下降旨,只要諸公中有人敢站出來,願意去雍州與我師伯一起死守城牆,陳無雙這就月兌了這身蟒袍拱手相讓,紀大人,有一心求死的骨氣,為何現在裝啞巴不出聲了?驢草的東西,公子爺即便不是陳家血脈,也一樣是觀星樓主,你月兌了身上那層代表官職的皮,還算什麼?今日在保和殿上不殺你,來日再敢在京都亂吠,我看誰能保得住你這條賤命!」

見少年意猶未盡還想再罵,楊之清故意咳嗽一聲站起身來,面朝龍椅拱手,肅聲道︰「陛下,陳無雙性子雖頑劣,但大事上不會說假話,那黑鐵山崖跟漠北妖族已經成了氣候,雍州城牆僅有老公爺所率領的數千玉龍衛,實在危若累卵,老臣斗膽,請陛下先議雍州。」

太子聞言下意識去看父皇臉色,景禎皇帝淡漠伸手輕輕敲打龍椅扶手,看不出喜怒,眼神卻極快地在殿中幾位臣子臉上逐一掃過,尤其是陳季淳和最遠處的蕭靜嵐,最後竟停留在戶部尚書王宗厚身上,反復打量。

明知道首輔楊公此舉是要為身在雍州的陳伯庸以及司天監減輕壓力,陳無雙卻好像並不領情,攏在袖中的右手掌心不知何時多了兩枚棋子,學著四師叔的樣子無聲無息慢慢捻動,搖頭道︰「何止雍州。不出意外的話,謝逸塵之所以敢殺官起兵,其身後多半也有黑鐵山崖鼎力支持,諸公高屋建瓴眼光長遠,早先或許並不拿著江湖上的傳聞當回事,可謝家這些年一直在暗中招徠修士,其中不乏一些名聲不顯的高境界邪修,他所倚仗的,絕非只是那五十萬精兵。」

說完這些,陳無雙深呼吸兩口,不再出聲。

保和殿上先是短暫的靜默,然後就是不絕于耳的低語聲,殿外大雨如注。

或許是感受到景禎皇帝意味深遠的目光,戶部尚書王宗厚沉吟半晌,邁步橫跨出文臣隊列,低頭拱手道︰「陛下,國事為重,今日朝會刻不容緩,需商議出如何應對漠北妖族之患、涼州謝賊之亂,至于所謂黑鐵山崖,畢竟是個江湖門派,還是由司天監出面周旋最為妥當,觀星樓主由誰接任事關重大,微臣以為需在陳家選擇謹慎沉穩之人擔任,陳叔愚統領玉龍衛多年,行事從來穩妥周全,且不說陳無雙以往劣跡,以他年紀之輕,恐怕•••」

陳無雙放聲大笑,「尚書大人,你爹當年若是行事穩妥謹慎,可就不見得有你了。我听說•••」

王宗厚頓時雙眉倒豎,大怒道︰「豎子敢爾?」

朝堂不少上了歲數的老臣都知道,王宗厚不是嫡子身份,先帝在位時,其父曾官至燕州通判,正妻所出有二子一女,五十余歲那年進京,當然要到久負盛名的流香江玩樂,不成想跟竟然被一個年老珠黃的潦倒女子當成了救命稻草,一夜春風珠胎暗結,這才有了王宗厚。

等王宗厚以二甲中名列前茅的進士出身踏進官場,一路升遷,這些當年被人當做笑談的風流韻事也就慢慢不再有人敢提及,也是戶部尚書大人心底最不能觸及的事情,沒想到陳無雙竟然要在朝會上當著百官的面,往他有生以來從未愈合過的傷口上撒鹽,是可忍孰不可忍。

少年冷笑道︰「我敢讓人掰了你家兩位公子的門牙,就敢趁夜一把火燒了你的尚書府,信麼?」

陳無雙這句話算是瞬間惹了眾怒,剛才被黑鐵山崖實力所震驚的一眾官員終于回過神來,再想起右僉都御史紀箴的慘狀,兔死狐悲之心群情激憤,一時之間又有七八人走出隊列,紛紛開口怒斥陳無雙不知尊卑無法無天,甚至有人請旨,口口聲聲要將此獠誅于殿上,明正典刑。

景禎皇帝默不作聲看著這場戲,即位登基以來,破天荒覺得力不從心,心頭生出一種煩躁的厭倦感,暗自嘆息,司天監若是真能做得了江湖的主,大周也就不會是現在這幅樣子了。

氣運將盡,氣運將盡,想到這壓在頭上的四個字,天子猛然重重拍了前桌案,怒上眉梢。

我李燕南自負才略不輸太祖,卻要輸給所謂氣運!

「成何體統!」

話音剛落,景禎皇帝突然身子前傾,哇地吐出一大口顏色發黑的淤血。

點點血跡,灑在那尊太子望眼欲穿的盤龍玉璽上,如同暮野四合時,才露天際的幾顆暗淡星辰。

始終站在屏風後面的太醫令不等平公公出聲召喚,就沉著臉突兀出現在龍椅旁邊,一手緊貼在景禎皇帝背後渡入精純真氣,另一只手搭在陛下左腕脈門寸關尺,「陛下,保重龍體。」

殿門處的蕭靜嵐,緩緩收回已經邁出一步的腳。

陳無雙卻在此時開口,玩味道︰「陛下看清楚,這保和殿上,誰才是無父無君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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