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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少年劍意,先聲奪人

一場陰雲密布的小雨,淋濕了大周景禎二十四年五月十九的清晨。

大寒往日里習慣撐在頭頂上的那把油紙傘,總算等來了物盡其用的機會,只是濕透的青石板路在晦暗天光中看著有些壓抑,馬車這次破天荒從鎮國公府正門緩緩駛出,輕快拐上貫通京都城南北的大路,不急不慢朝宮城靜靜駛去。

車廂里閉目養神的陳無雙腰間纏了條嵌著十二顆羊脂白玉的名貴玉帶,每一顆橢圓形美玉都有鴿子蛋大小,望之生輝、觸之生溫,表面蒙著一層淡淡霧氣,且有盈盈暗香撲鼻,這是裴錦繡得了陳叔愚首肯之後,特意帶著墨莉和小滿兩人從司天監琳瑯滿目的庫房里挑選出來,說是有君子無故玉不去身的講究,那柄兩百年前斬殺過仙人的焦骨牡丹,就掛在一側,漆黑蛟皮做成的劍鞘一看就知絕非凡品。

思來想去,陳無雙身上穿的還是那套黑色團龍蟒袍,說起來這是在楚州岳陽城住著養傷的時候,康樂侯府里的妙手裁縫連夜數百道工序趕制出來的,用料、手藝、繡工都是上上之選,針腳密密繡在輕薄長衫上的九條四爪團龍活靈活現、栩栩如生,絲毫不顯拙笨匠氣,襯得本就相貌不俗的少年顧盼生威。

大周慣例每月一次大朝會,一千多年以來日期多有變動,但規矩一直保留下來,到了景禎朝就定在每月十九卯時,前來等著上保和殿議事的大小官員若無喜喪大事或者身軀抱恙,不管是天降大雨還是大雪封路,一律得在寅時提前到達宮外候著,寅時二刻天子親軍開宮門,百官噤聲依次進入宮城,便是首輔楊公也得立于保和殿台階底下等時辰。

天子大小事都是國事,宮城在景禎皇帝的乾綱獨斷下興許還能稱得上密不透風,但整個京都就是一座四處漏風的城池,陛下降旨召撕毀聖旨、譖穿蟒袍的司天監嫡傳弟子上保和殿的事情,早就在幾日之前傳的滿城風雨,消息到底是從宮里還是烏衣巷傳出來的,已經不重要。

重要的是,離寅時還有一刻鐘,宮門外就聚起數十位官袍顏色各異的文武官員,三五成群湊成幾堆竊竊私語,不時有人翹首順著大路往南張望,一听到有馬車由遠及近而來的響動,就紛紛止住話頭凝神去看,也實在難為了有些老眼昏花在暗淡天色中看不清遠處事物的貴人。

首輔大人在僻靜處走下馬車,從府上效力多年的車夫手中接過一柄竹骨紙傘,掀起傘沿朝南面看了一眼,才默然緩步朝宮門走去,見著門前涇渭分明聚成七八堆的人群,心下不由沉沉一嘆,從先帝剛登基那會到現在,大周朝堂清靜了多少年,終于還是再度出現黨爭端倪,保和殿上的事情,似乎每隔數十年就是一個重蹈覆轍的輪回。

當年對楊之清恩重如山的程公,以一己之力撥亂反正,可如今吶,誰還有試手補天裂的能耐和氣魄?首輔大人一路走來,對每一位恭敬拱手行禮的同僚點頭微笑,心里卻喃喃道,好像自從恩師程公撒手人寰,大周這座王朝就再沒有人能延緩日薄西山,辛苦一生,終究比不上恩師。

楊之清在保和殿上的賜座雖然落後于鎮國公,但保和殿大學士畢竟是歷代百官之首,首輔大人久居一言可斷萬事的上位,身上自然有一種令人敬畏的氣度,即便這位近來像是修了佛家閉口禪的老人只是安靜站著不說話,那看上去有些蕭索孤單的撐傘身影,也讓宮門前原本的低語聲為之一靜。

雨勢漸大,四下只听雨點打傘面,既密且輕,像極了流香江上女子心事。

楊之清側了側身,目光穿過越聚越多的官袍縫隙,在數十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中,找到同樣顯得有些孤單卻神情淡漠的禮部右侍郎,招手道︰「季淳,來,來老夫這邊說幾句話。」

陳季淳先是一愣,隨後下意識壓低傘沿,恰好擋住臉上的一抹感動神色,恭敬答應一聲,隨後那身與首輔楊公同樣絳紫色的官袍,就慢慢在宮門外數十朵傘花中移動,剛走到那位與陳家老公爺多年交好的老人身前,就听他坦然自若笑著打趣道︰「少看些棋譜,老公爺跟仲平都不在京都,你總該多教無雙那孩子些官場上的規矩,身為晚輩,又是第一次上朝,怎麼能來的比你還晚?」

以往跟楊公私下里說話只怕隔牆有耳,眼下明知道周圍豎起來不少耳朵,陳家四爺反倒沒有任何多加思索,適時表現出些慚愧來,謙遜笑道︰「觀星樓主不入九品中正制,雖說陛下去年就賞了他越秀縣子的爵位,今年又破例開恩點了他為新科探花郎的出身,但畢竟無雙還沒有正式官職,這孩子出京以來在江湖上閑散慣了,您老知道,他連家兄仲平的話,也素來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楊之清沉吟著點點頭,和顏悅色道︰「到底是少年人,向往江湖快意恩仇的瀟灑,不願與我等飽經朝堂顛簸、凡事都想謹慎三思進退得失的俗人為伍,老夫十八九歲的時候也曾有這個心思,可惜天意不垂憐,實在是沒有學劍修刀的天資,堵死了這條路,才沉下心來向聖賢書中尋另一條路。你不要著急,成家立業成家立業,等無雙成了親有了家眷約束,也就好了。」

陳季淳低頭稱是,而其他听清楚兩人談話的人則表情各不相同,先是不遠處的戶部尚書王宗厚板著臉冷哼一聲,然後就是剛剛坐穩兵部尚書椅子不久的衛成靖撇嘴冷笑,兩位大權在握的尚書心有靈犀對視一眼,竟在眾目睽睽之下,同時邁步朝宮門東側的滴水牆檐下走去,兩柄紙傘傘沿相接,不知道說些什麼。

明眼人都知道,在禮部右侍郎位子上多年無功無過也沒有升遷的臭棋簍子是什麼處境,僅憑他姓陳這一點,漫說為了避嫌搬到烏衣巷里另立門戶居住,就是搬到宮城外搭個宅子日夜侯旨听宣,此生也絕無可能從正三品的官餃上再進一步,因此朝中也有不少等缺升任的人,暗地里恨他平白無故佔去六部衙門中一個為數不多的正三品職。

有容人度量的楊之清對王宗厚以及衛成靖還能不以為意,可那一聲冷哼一聲冷笑,讓陳季淳神情尷尬之後,立即就是幾分難以啟齒的惱怒,終究是同朝為官抬頭不見低頭見,便是民間多有官大一品壓死人的糙話,可當著他的面如此無禮,任誰臉上都掛不住。

陳季淳下棋下出來的養氣功夫尚算可圈可點,短暫失態以後很快就恢復了面色平靜,有些疲憊地嘆了口氣,低聲念叨道︰「若是家兄有一人在京都,誰敢這般?楊公啊,司天監在很多人眼里,都已經不是司天監了。」

不知楊之清是真的另有看法,還是僅僅在人前出言寬慰他,總之首輔大人接下來這一句話,讓宮門外听清楚的人都心里一動,各花入各眼,至于他們想到了什麼,就與旁人無關了,「老夫以為,便是沒了鎮國公爺,沒了劍氣沛青冥,司天監也還是司天監。江湖上說陳家幼麟舉世無雙,今日朝會上老夫只帶了眼楮和耳朵,要看看、听听,那孩子究竟是如何個舉世無雙。」

陳家四爺手里的傘微微顫抖,似乎被雨勢壓得有些不堪重負。

寬闊官道上,一駕帶著鎮國公府印徽的馬車終于姍姍來遲,撐著傘的年輕車夫懷里斜抱著一柄沒沾上半點雨水的連鞘佩劍,有風吹斜了傘沿,透過雨幕越走越近,不知何故彎起來的嘴角,叼著一根目中無人的狗尾巴草,一顫一顫。

大寒的聲音混在雨聲里壓得極低,戲謔地掃了眼宮門外的人,不屑道︰「公子看哪個不順眼?我管他穿紫穿紅,揍他狗日的!」

車廂里的陳無雙慢慢睜開空洞無神的雙眼,慵懶一笑,「咱們司天監行事最講道理,伸手不打笑臉人,看在他們冒雨相迎的份上,先省了這下馬威。等到了保和殿上,便是太子殿下敢在公子爺面前出言不遜,一樣揍他狗日的。」

大寒有些惋惜,二十四劍侍是司天監的死士,進不了保和殿,這場好戲想來是看不著了。

馬車直走到宮門近處才緩緩停下,大寒旁若無人地咂模著嘴跳下車挑開門簾,一身團龍蟒袍的俊朗少年施施然探身鑽出車廂,沒有去接大寒從不離身的那把紙傘,而是一下馬車,就陡然在宮門前散出自身七品劍修的雄渾劍意。

漫天雨勢,瞬間被劍意逼得一窒。

宮城內外的這場雨,沒有一滴,膽敢落在少年頭上。

楊之清淺笑不語,陳季淳無奈搖頭,王宗厚不動聲色,衛成靖胸有激雷。

除此四人和馬車旁揚起下巴的大寒之外。

宮門左右的這些人,沒有一個,膽敢直面少年鋒銳。

巨大而沉重的宮門緩緩被天子親軍從內打開,門洞里被火光照得亮如白晝,披甲帶刀的英武侍衛似乎立刻就察覺到了門外鶴立雞群的劍修氣息,右手已經按住腰間刀柄,厲聲呵斥道︰「今日大朝會,何人敢在宮門處放肆?」

毫不收斂自身劍意的陳無雙,臉色平靜背著雙手,徑自穿過百官下意識讓開的一條路,只在楊之清身側微微一頓,就傲然越過這位本該排在首位進入宮城的保和殿大學士,「司天監觀星樓主陳無雙,奉旨上朝。」

按往日上朝的規矩,鎮國公確實可以走在首輔大人之前,但陳伯庸從未如此跋扈。

那位侍衛統領略一遲疑的功夫,陳無雙已經如入無人之境般踏進宮門,這才想到那少年似乎至今還沒有承襲鎮國公的 赫爵位,可惜現在再想攔,來不及了,只好轉而看向楊之清,征詢道︰「楊公•••」

不是誰都有陳無雙那樣的靠山和膽量,首輔大人站著不動,身後百官再心有不忿也無一人敢在宮門處造次喧嘩,一時之間,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陳無雙和楊之清兩人的背影上來回交替。

這位坐在百官之首十余年的老人,擺擺手灑然一笑,輕聲喃喃道︰「乳虎嘯谷,百獸震惶。」

然後才撐著傘抬步走進宮門,在回聲清晰可聞的拱頂門洞里,留下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司天監還是司天監。」

前面剛要邁出門洞的少年抿嘴一笑,心里默默接上楊公話頭。

司天監還是司天監,興許大周快要不是大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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