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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老太監欠下的三杯酒

到底沒憋出一句像樣詩詞的員外郎,上了花船也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高模樣,就著浮浮沉沉的半江宜人月色自斟自飲,那些衣著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姑娘們最會看恩客眼色,也沒有人主動上前自討沒趣地撩撥他,等陳無雙意猶未盡地听完兩曲低吟淺唱的小調,蕭靜嵐才不著痕跡地輕聲咳嗽,他吃不準這條已經順著江流遠離了白獅坊的花船,會不會也是皇家暗中操持經營的產業,接下來的談話總歸越少人听到越好。

自從賣藝不賣身的當紅花魁黃鶯兒清清白白進了鎮國公府,花船上的姑娘們看向這位豐神俊朗少年的眼光就更加熱切,讀書人想著魚躍龍門,清倌人就盼著飛上枝頭,可惜那惱人的員外郎這一出聲咳嗽,陳無雙隨即會意一笑,揮揮手讓姑娘們下樓去找大寒,言明了誰要是有本事被大寒看中春風一度,公子爺這邊重重有賞。

一步三回頭的姑娘們戀戀不舍地哀嘆著散去,陳無雙呼出一口微醺的酒氣,笑道︰「流香江上溫溫軟軟的春意,可比月色好看,員外郎若是有興致的話盡管自便,不必擔心囊中羞澀,公子爺有的是銀子。」

蕭靜嵐稍顯赧顏微微搖頭,端起能盛二兩酒的銀杯,「蕭某家中有舉案齊眉的內子•••」

陳無雙略一愣神,指著劍道修為可比肩太醫令楚鶴卿的修士捧月復大笑,「原來,原來員外郎是個懼內的?」

任由他笑,蕭靜嵐反倒有些以此為榮,點點頭等他笑完,才問道︰「你傷勢不輕,便是有司天監的丹藥為輔,想恢復少說還得七八天光景,且不說早晨蕭某那一劍如何,你七品的境界算是根基極為扎實的,同為四境,二皇子殿下應該不是你的對手。」

陳無雙不置可否地擺擺手,端起酒杯隔著一張桌子朝蕭靜嵐致意,一飲而盡道︰「蕭先生叫我一聲探花郎,我便有一個聖賢書上沒寫的道理要說,這世上看似沒有公道可言的萬般事情,其實往深處想想都很公道,來花船上快活的人都不是傻子,玉庭春如果不好喝,怎麼就能賣六十兩銀子?」

員外郎嗯了一聲,陳無雙這話是在說他的本事配得上那句陳家幼麟的自稱,盡管區區一個七品劍修在蕭靜嵐面前根本就是隨手可殺的螻蟻,但放眼江湖確實當得起高手二字,且十七八歲年紀修成四門御劍術,讓修劍半生的他都有些嘆為觀止。

陳無雙笑著又斟滿一杯酒,放下酒壇道︰「早晨接你那一劍,是我心有所向故而甘之如飴,但我很想問問,鎮國公府上水潭里的數百尾錦鯉,如何惹著員外郎了?在觀星樓下劍意掃寒潭,員外郎是覺得我師父跟師伯不在府上,欺陳家無人?」

蕭靜嵐表情很平靜,他那柄劍鞘華貴無比的青兕劍就橫放在面前矮桌上,「食君之祿,自當忠君之憂。」

少年重重一拍桌子,冷聲笑道︰「哦?這麼說,司天監已經成了景禎皇帝心頭之憂患?有意思,如今誰都模不清底細的黑鐵山崖,正統率數以十萬計的漠北妖族強攻雍州城牆,此為其一;劍山陣法屏障岌岌可危,南疆凶獸隨時有可能悍然北上,此為其二;謝逸塵近五十萬驍勇邊軍陳兵涼州邊境蓄勢待發,此為其三;天策大將軍郭奉平調集兵力卻遲遲沒有動作,此為其四;公子爺雖雙目皆盲都能看清大周的憂患在哪里,天子卻視而不見,反把付出極大代價的司天監看做是該出手敲打、甚至不惜全力打壓的憂患,請員外郎教我,這是何故?」

蕭靜嵐默然不語,陳無雙說的這些他根本無法辯駁,可聖意難測,縱然在同年登科的士子看來他已經是平步青雲的天子近臣,畢竟人微言輕,在朝天殿說話沒有分量,在保和殿更是沒有說話的資格和資歷,邱介彰吐在保和殿外石階上的那口血跡猶在,朝堂穿紫的重臣們紛紛避而不談,且京都里的氣氛愈加詭譎,連伺候了陛下多年的平公公都似乎被排斥在外,他能有什麼辦法?

良久,蕭靜嵐才散出神識籠住花船二層,歉意道︰「那些錦鯉,算是蕭某欠你的。」

陳無雙嗤笑一聲,連一壇玉庭春都買不起的人,能指望他還多少銀子?

「北境•••到底情況如何?」

半壇酒喝得心頭煩躁,少年月兌去黑色外衫,在桌上抓了幾粒花生,屈指一一彈飛出去,將二樓上的窗戶全部打開,悠悠清風穿堂而過,反問道︰「是兵部職方清吏司員外郎想問,還是十一品凌虛境的劍修想問?」

蕭靜嵐詫異一怔,很快就明白了陳無雙的意思,如果是以從五品員外郎的身份問,那少年就要考慮哪些事情可以說出來讓景禎陛下知道,如果是十一品劍修想問,就但說無妨了,沉吟道︰「是蕭靜嵐想問。」

這個答案不盡人意,卻也不至于讓陳無雙再心存顧忌,本該拿著大把銀票在流香江上大出風頭買些無病申吟詩詞回去的少年,黯然嘆息道︰「漠北•••按江湖上的規矩,我要稱呼你一聲蕭前輩才不失禮。前輩剛剛入仕兵部,有所不知也是在所難免的事情,閑來無事泛舟江上,說說也行。」

為人頗有些心高氣傲的蕭靜嵐並沒有擺前輩高人的架子,正色拱手道︰「蕭

某願聞其詳。」

「漠北妖族總數不少于大周十四州人口總和,好在其內部也有種族高下之分,真正有戰力的族群不算太多,否則千余年來僅憑二十萬邊軍,哪里能守得住那道城牆。以往每年入冬開始,妖族就會頻繁攻城,但都是一盤散沙各自為政,從來沒有太大規模的攻勢,只是要把戰死在城牆外面的將士尸骨拖走當口糧血食,長久以來似乎已經與歷任雍州都督達成了一種極有默契的協議,這邊不為麾下兵卒收尸,那邊也不戀戰,朝堂上只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世上會有這般可笑的事情。」

陳無雙嘴角噙著一絲冷笑,仰頭灌下一杯酒,繼續道︰「現在不同了,遼闊漠北不知從何時起,多了一個自稱黑鐵山崖的修士門派,這些人所圖極大,行事如同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公子爺在洞庭湖上斬殺的那條南疆玄蟒,就是黑鐵山崖一個五境修士所豢養。」

蕭靜嵐漸漸皺起眉頭,詫異道︰「你是說,漠北苦寒之地也有這等凶獸存活?」

少年搖頭,解釋道︰「此事說來話長,蕭前輩莫急。十余年前,黑鐵山崖曾有一群修為極高的人闖進過南疆十萬大山,不知用什麼離奇手段降服了這條凶獸玄蟒,還將劍山上一任結穗人打成重傷垂死,結穗人的事情暫且不提,而後這些人就帶著當時足有五境修士水準的玄蟒,一路追殺蘇昆侖弟子花千川,追到雲州,一把大火將包括強行踏足五境意欲拼死一搏的花千川、沈廷越在內的百花山莊燒成灰燼,整座莊子只活下來兩個孩子,我•••我就是其中之一。」

現在滿江湖都知道腰懸焦骨牡丹的陳無雙是逢春公後人,蕭靜嵐自然不會對少年所說的那些往事有所懷疑,江湖上尋仇殺人的事情實在多不勝數,他只是想不通黑鐵山崖此舉的真實用意,陪著滿面淒然的少年喝了一杯酒,耐心等著下文。

「我師父猜測,黑鐵山崖所做的這些多半是沖著蘇昆侖去的,蘇昆侖自己也懷疑,二三十年前莫名其妙失蹤的大弟子寧退之,十有八九也跟黑鐵山崖有關。現在,黑鐵山崖不知怎麼就把一盤散沙的漠北妖族聚了起來,其底蘊堪稱深不可測,光我見過的五境高人就有四個。」

蕭靜嵐悚然一驚,江湖畢竟不同于朝堂,天下有多大江湖就有多大,可這麼大的江湖里能修成五境的無不是驚才絕艷之輩,心境、機緣缺一不可,不像為求功名六經勤向窗前讀的士子,修行根本就不是勤能補拙的事情,黑鐵山崖竟有至少四個五境修士,這等實力底蘊已經超過司天監,甚至完全遜色于任何一個修士門派,「四位?」

陳無雙臉色凝重地點點頭,扳著指頭數道︰「豢養凶獸玄蟒的顧知恆死在洞庭湖上,其余三人,一個是與越秀劍閣任平生先後引發天地呼應踏足十二品境界的閻羅君,一個是自稱為閻羅殿大學士的神秘人,修為境界模不透,少說有十品,最後一個,則是傳聞多年前深入漠北死于妖族圍殺的涼州散修洪破岳。我離開雍州之前,蘇昆侖正在追殺那位不露真實面目的閻羅君,在城牆外統率妖族扎營的正是閻羅殿大學士,這還只是明面上的實力,不好確定還有沒有未曾現身的高手。」

員外郎默然片刻,憂心忡忡地問道︰「探花郎說實話,陳家老公爺能守住多久?」

陳無雙低下頭,雙手使勁揉了揉臉頰,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听起來平靜一些,「我師伯•••離京就沒打算能活著回來,他身死之前,漠北妖族不可能邁進城牆半步。這些年司天監看似名聲顯赫地位超然,其實不過是外強中干,手底下真正能用的,就只有二十四劍侍和那一萬玉龍衛,三月十三一場慘勝,折損了多少條性命蕭前輩總該是听說過的,盡管有不少修士馳援,可•••我師伯只要一死,那道城牆立即就會形同虛設•••」

說完這些,少年猛地抬起頭,咬牙切齒道︰「我回京,就是要去保和殿百官面前,問一問員外郎所效忠的景禎皇帝,司天監上下盡心報國,換來的就是皇家種種居心不良的算計?蕭前輩,你是讀書人,經世治國的聖賢書中,可有哪一本哪一頁上寫著這種道理了?兔死狗烹情有可原,眼下兔子還沒死,就急著要對司天監下手,不怕寒了天下人的心?」

蕭靜嵐一時啞口無言,突然警覺地抬頭看向窗外,放出神識隔絕動靜的是他,陳無雙並沒有察覺到異常,他卻感知到有人同樣以神識試探著踫觸了一下,窗外清靜岸邊,有個雙手攏在袖子里的人正站在樹下的陰影里,蕭靜嵐顯然認出了那人是誰,低聲嘀咕道︰「怎麼會是他?」

陳無雙眉頭微蹙,員外郎隨即撤回神識,樹下那人飄然從窗口處一躍而入,落地無聲形同鬼魅。

沒了隔絕外界聲響的屏障,樓下大寒跟船東以及一眾女子的歡笑聲依稀可聞,實在讓陳無雙有些始料未及的不速之客,朝二人微微躬身,而後徑自走到少年與員外郎之間空著的一張矮桌前坐下,笑道︰「夜色沉沉,咱家叨擾無雙公子與員外郎,厚顏不請自來,討一杯玉庭春。」

樓下的大寒顯然毫無所覺。

若有所思的蕭靜嵐再度散出神識,心下暗自

思量,光他自己邀請陳無雙喝酒,還能在陛下面前解釋過去,若是讓有心人看見船上還有一位內廷首領,景禎皇帝必然要起疑心,伴君如伴虎,三人恐怕都會有麻煩纏身,打定主意要來京都鬧事的陳無雙倒還無所謂,到時候處境最艱難的可想而知就是聖眷最濃的員外郎。

因此不光要隔絕聲音,蕭靜嵐雙手一合,以隔空御物的法門將所有窗子都掩上。

陳無雙詫異過後,揶揄笑道︰「先前還不知道平公公與我是同道中人吶,竟也有上花船喝酒消遣的興致,嘖嘖,喝酒嘛,人多了熱鬧,樓下還有不少俊俏姑娘,尤其是這條船的船東,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叫來陪著唱個曲兒如何?」

太監上花船,陳無雙委實是頭一回見,很好奇身上缺了個要緊物件,見著善于撩撥男人心事的姑娘們會不會有看得見吃不著的惱怒,但平公公臉上一絲異常神情都沒有,擺手笑道︰「咱家活到這把歲數,能有口好酒喝就成了,比不得無雙公子這種風流少年,有心無力嘍。」

陳無雙素來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見老太監如此逆來順受,也就沒了再出言不敬聊作調侃的胡鬧興致,反倒對平公公生出些敬重之情來,也算是感激今日早晨他沒有趁人之危出手,起身提著酒壇親自給老太監斟了杯酒,平公公的手一直彬彬有禮地虛扶在杯側,以示感激。

三人舉杯喝了一口酒,不等陳無雙再伸手,老太監就自己斟滿酒杯,笑吟吟看向蕭靜嵐。

「平公公此來•••」陳無雙坐回遠處,故意把話說了一半,等著對方自己接下去。

老太監眯著眼楮,手掌輕輕拍打著膝蓋,似乎極為享受在江上喝酒的滋味,緩緩道︰「咱家跟陳家老公爺有交情,不忍心看著無雙公子行差踏錯,總想著找個機會提醒一兩句。咱家不能在這里耽擱太久,就直言問一問,公子可是鐵了心要承襲鎮國公的爵位?」

陳無雙默然片刻,搖頭道︰「平公公既然提到我師伯,無雙不敢相瞞,鎮國公的爵位于我無用,由我四師叔陳季淳來承襲更為合適,但觀星樓主的位子,無雙決計不會听憑陛下擺布,周天星盤只能在我手里,誰想搶,就別怪公子爺翻臉不認人。」

老太監的情緒沒有太大波動,低頭從袖子里抽出一條干淨手帕擦了擦嘴角,淡然道︰「鎮國公府上,有越秀劍閣八品劍修裴錦繡,加上陳家三爺跟無雙公子,四境高手共有三位。東海孤舟島與公子兩情相悅的墨莉姑娘是三境六品,離踏足四境還差半步,二十四劍侍中的大寒也是三境,黃鶯兒本身修為還要差了不少,那位老管家至多能算五品修為,蘇昆侖的黑虎就成了最大倚仗。」

陳無雙霍然起身,冷聲道︰「平公公,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老太監輕聲一笑,將第二杯酒端起來喝盡,緩緩起身道︰「咱家是想告訴公子,陛下這邊,光擺在明面上隨時听命的五境修士,就有同為十一品境界的太醫令和員外郎,咱家自信能拖住那頭黑虎兩炷香時間不敗,況且,深宮深宮,皇家宮苑自古以來就是深不見底的地方,宮里還有沒有隱藏在暗中的高人修士,咱家也說不好。公子想清楚,宮中有天子親軍近萬,京都城外東南西北各處,還有五千虎嘯營、五千龍吟營、五千鳳翔營、五千玄武營。」

少年背著手踱步走到一扇窗前,推開窗戶深吸一口氣,「平公公是在威脅我?」

老太監搖頭否認,意味深長道︰「咱家與老公爺有交情,太醫令與仲平先生有交情,員外郎也算跟公子有動過手、飲過酒的交情,可我等三人終究是陛下的臣子,沒有公子那等抗旨不尊的膽氣,如果陛下真降旨,我等恐怕再不情願也只能奉旨出手。咱家是想勸公子一句,看在陳家一千三百余年盡忠大周朝廷的份上,公子不如退一步吧。」

陳無雙呵呵冷笑,轉頭問道︰「煩請陳公公指一條明路,這一步,公子爺要退到哪里去?」

老太監斟滿第三杯酒,雙眼微閉道︰「退出京都,哪里都能去得。」

「我若是不肯退呢?」

老太金仰頭喝下杯中酒,起身道︰「咱家言盡于此,公子好自為之。」

然後側身朝向蕭靜嵐,似笑非笑道︰「員外郎,天色已晚,莫要讓府上尊夫人擔心記掛,不如與咱家結伴告辭。」

蕭靜嵐嘆了口氣,抓起佩劍朝陳無雙投去一個復雜眼神,無聲無息鴻飛杳杳。

老太監看著窗前面容冷峻的少年,溫聲道︰「員外郎欠下公子一池錦鯉,咱家想來想去,只好欠下公子三杯玉庭春,大小算是個人情吧,現在陛下有意疏遠咱家,只怕不一定能有還你這個人情的機會。咱家能做的實在不多,只要公子沒有弒君或者傷及天家貴冑性命的心思,咱家會盡力保住公子性命,還是那句話,好自為之。」

偌大的二樓上,只剩下月兌去外衫的少年一個人孤單站著。

良久,听見一樓艙房里大寒賣力的喘息聲,陳無雙沒好氣踹翻一張矮桌,蕭靜嵐買不起的玉庭春酒壇摔在地上,酒水很快就流得到處都是,「王八蛋,他倒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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