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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這才是為君之道

登基以來二十四載,恍惚如一日,眼神從殿上恭謹站著的諸位臣子臉上逐一掠過,右側為文官,左側為京中披甲武將,夠資格身穿絳紫官袍的畢竟少之又少,而後面穿紅穿青的人里,景禎皇帝突然發覺其中有些面孔並不算太熟悉,把目光緩緩收回來,落在百官身前空著的兩張椅子上,發出一聲微不可查的輕笑,甚至連腰懸雙刀代替平公公昂然站在御階上的二皇子都沒听見。

保和殿這兩張太師椅,是從太祖皇帝開國時就傳下來的規矩,第一張椅子是天子賜座給司天監陳家歷任觀星樓主的殊榮,大周有王爺、國公可登朝會、不可涉政的慣例約束,這張椅子其實多數時候都是空著的,第二張太師椅則是賜座給王朝歷任保和殿大學士,以示天家對首輔大人這等肱股砥柱的倚重,兩張椅子同時空著的情況,在景禎一朝二十四年還從未發生過。

但高坐龍椅的天子,卻在此時感覺到一種萬事盡在掌握的心安和自信,這種久違的感覺恍如隔世一樣,頭戴九旒冕的李燕南沉吟著回想,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時,正是躊躇滿志登基繼承皇位的那一天,那天前來參加朝會的臣子,從御階下面一直排到殿外,泱泱千余人眾口一詞山呼萬歲,微微搖頭,修成五境也不能長生,人哪里能萬壽無疆呢。

可是,他很想再听一次群臣跪地的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攏在明黃龍袍袖子里的右手緊握成拳,二十余年來勵精圖治曾被史官譽為大周中興之君,連民間都曾有「景禎之治」的贊譽,還活著且在位的帝王能載譽如此,遍觀史書都是極為了不起的成就了,可他沒想過,會在有生之年看著這座傳承數十代的王朝垂垂老去,他不甘心,可惜日升月落春水東流,誰都擋不住。

陛下不許在朝會上再議雍州、涼州,有兵部那位據說死在回鄉路上的邱大人做前車之鑒,首輔楊公又不在,深諳明哲保身之道的重臣們沒人願意跳出來言多必失,朝會上只議了幾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景禎皇帝抬頭瞥了眼站在殿門處默然不語的蕭靜嵐,意興闌珊地擺擺手,打斷了太子殿下跟戶部尚書王宗厚的問答,就生出了散朝的想法,有些話還是在朝天殿說更合適。

二皇子殿下顯然是提前就得了囑咐,一見父皇略帶倦意的擺手,就立即揚聲道︰「若無事啟奏,今日便就此退朝。」

王宗厚低頭挪步,站回文官隊列,保和殿暫時陷入令人惴惴不安的安靜。

景禎皇帝點點頭,冷眼看向殿上眾人,他知道,一定有人盼著陳無雙會來攪亂朝會,可司天監一天不倒,皇家在人前就頂多只能厲聲呵斥他幾句,即便他膽大妄為到撕毀聖旨、譖穿蟒袍,也不能將陳家這一代唯一的嫡傳弟子降罪或是問斬,帝王心術重在權衡,為人臣子卻講究審時度勢,朝堂上身穿官袍的人里,總有些等著看一出好戲,之後再決定自己該怎麼做的。

風往哪邊吹,草就要往哪邊倒,從來都是如此。

天子轉身退朝,百官躬身喊過一句恭送陛下,失望或是竊喜的都依次退出保和殿,三五成群邊走邊竊竊私語,卻有一個不太合群的從五品官員沒有出宮,蕭靜嵐不屑地看了眼一眾比他官餃都高的官員離去,搖搖頭,提著佩劍徑自繞過保和殿,做了官就得學著去明白朝堂上不成明文的規矩,他要說的話只能在朝天殿說,這座偌大的保和殿上他沒有說話的資格。

蕭靜嵐故意走得很慢,低著頭不去看身邊路過的俏麗宮女,對他而言,再好看的皮囊都比不過家里糟糠之妻苦日子里熬出來的一碗菜粥,那時候家里窮到煮粥不舍得多放米,只好混著相濡以沫的妻子不知道從哪里采來的野菜一起熬成一鍋,以他十一品的劍道修為,放眼天下無處不可去,若是為了掙些銀子,即便去投奔江湖門派或是司天監,都能換全家一世富貴,他只是不肯。

一身文武兩全的本事,要賣也只能賣給帝王家,他做到了,就覺著問心無愧。

說實話,蕭靜嵐對司天監不但沒有惡感反

而很是欽佩,尤其是今日見過那位臭名昭著的無雙公子之後,他對敢接自己一劍的少年尤為欣賞,皓首窮經讀出來的是忠君報國,可要修劍,就得有陳無雙那種迎難不退的膽氣才好,否則終究難成大器。

所謂知易行難,讀書學道理跟真正站上朝堂做官,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修了半生劍道卻從未踏足江湖、學了半生文章才初涉朝堂為官的員外郎,能想通陛下為何令他攔住陳無雙進宮,那少年的性子委實太過桀驁,果真是應了那句年少成名大不幸的老話,不明白過剛則易折的道理,若是由著他譖穿蟒袍登上保和殿,反倒是害了他。

蕭靜嵐想不通陛下為何會這般對待司天監,且不說他一直不太服氣同為凌虛境的陳仲平,以前總想著出人頭地安身立命,現在有了官職在身且聖眷正濃,一入仕就是品秩高過新科狀元郎的從五品,可想而知前程似錦,就有了想跟陳仲平切磋一場的念頭,但拋開這些,他的確欽佩陳仲平鎮守南疆的做法,陛下非但不嘉獎,反倒置若罔聞,這是什麼道理?

于是,員外郎暗自揣測,以為司天監一定是犯了些自知不可饒恕的過錯。

蕭靜嵐走到朝天殿外的時候,平公公已經站在門外等他,二人一前一後進了門,老太監沒有像往常一樣自然而然走到陛側伺候著,而是靜靜站在一旁,低下頭垂手不語。

朝天殿里坐著的只有摘下九旒冕的景禎皇帝,案桌兩側是太子殿下和二皇子,再無旁人,蕭靜嵐剛想跪下行禮,陛下就先擺手開口攔住,「此處沒有外人,蕭愛卿不必多禮,說說早晨的事情。」

蕭靜嵐應了聲是,略一沉吟理清思路,恭敬道︰「如陛下所料,臣等來的確實是身著黑色團龍蟒袍的陳無雙,陳叔愚並未露面,今日朝會上,也未曾見到禮部右侍郎陳季淳。」

景禎皇帝嗯了一聲,陳季淳從三日前就告假,說是抱恙在烏衣巷養病,這樣的托辭天子根本不以為意,臭棋簍子一生謹小慎微,連下棋對弈都不肯拿真本事出來勝一局,哪還能指望他在這種節骨眼上說真話,無所謂,司天監目前恐怕比大周更加難以為繼,陳家不識抬舉徒惹人笑罷了。

四境修為的二皇子李敬威顯然對陳無雙很有興趣,挑眉問道︰「哦?蕭大人出手攔住了他?」

蕭靜嵐慚愧地搖搖頭,解釋道︰「陳無雙身邊,跟著昆侖山十二品劍修蘇慕仙豢養的凶獸,那頭黑虎實力絕不遜色于尋常五境修士,不是臣危言聳听為自己開月兌,從氣息上判斷,黑虎興許能跟十品劍修平分秋色,若真是拼起命來,臣想制服它也得費一番手腳,甚至兩敗俱傷。」

昨夜陳無雙前腳進京,後腳就有密探把消息傳到養心殿,是以景禎皇帝並不意外听到那少年身邊有凶獸黑虎隨行的消息,可陳無雙終究沒有出現在保和殿上,漫不經心地瞥了眼木頭人一樣的老太監,好奇道︰「愛卿繼續說,朕想听听那混賬小子做了什麼。」

蕭靜嵐坦言道︰「最初,陳無雙是提出跟臣賭斗一場,他若是能接住臣一劍不死,臣便不再出手阻攔他入宮,本來臣勝券在握,可沒成想不知從哪里冒出個自稱西河派徐守一的道士來,要為臣二人做個見證,老道士最後偏幫了陳無雙一把,臣敗了。」

景禎皇帝頓時皺起眉頭,他很清楚蕭靜嵐的本事,陳無雙區區一個七品劍修,竟然能硬接下與他判若雲泥的凌虛境修士一劍,這委實是不可思議的事情,詫異道︰「難怪他能斬殺一條南疆玄蟒,這麼說,傳言中陳無雙身兼四種頂尖御劍術是真的?」

員外郎輕輕笑了兩聲,「他是否身兼四種御劍術,臣不敢斷言。但當時施展出蘇慕仙的劍十七和一種玄妙的以氣御劍手段,臣又顧忌陛下囑咐不能傷及他性命,不敢全力出手,這才讓他勉強接下臣七成修為的一劍,又在那老道士術法的幫助下贏了這一局。臣想,後面路上還有平公公在,陳無雙已然真氣全部耗盡,便是臣不再阻攔,他也決計到不了保和殿,所以就•••」

三言兩句解釋完,蕭靜嵐就不再多說,他沒有提及陳無雙一開始說的是要接他三劍。

景禎皇帝的手指又放在桌面上敲打,轉頭看向內廷首領,老太監立即會意,上前一步開口道︰「老奴見著陳無雙時,他的確已經如蕭大人所言,一身四境真氣全部耗盡且有嚴重內傷,老奴沒有擅自做主出手,真正把他勸退的人是首輔楊公。」

「楊愛卿說了什麼?」景禎皇帝身子情不自禁地微微前傾,連日來朝會上楊之清似乎對什麼事情都不關心,一副神游萬里的悠哉模樣沉默不語,自知命數將盡的天子,迫切想要知道這位接任程公做了首輔的重臣,對司天監和陳無雙,會是什麼態度。

結果,老太監遺憾搖頭,無奈道︰「陳無雙身上帶著司天監異寶周天星盤,不知用什麼法子將二人交談的聲音完全隔絕,老奴數次想要以神識滲透進去都無濟于事。陳無雙的表情最早很是氣憤,隨後才慢慢緩和下來,楊公則從始至終面色如常,後來出現一群年輕書生圍著陳無雙,听說是從楚州來的,老奴不知他們要做什麼。」

「楚州•••」景禎皇帝低聲重復了一遍,身子倚回軟綿綿的靠背上,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突然展顏笑道︰「楚州是個好地方。听說陳無雙數次去過岳陽城,原本朕還以為他跟康樂侯交情不淺,沒想到那小子在那里做下如此荒唐事來,鬧得楚州都督黃大千一連上了三四封折子,讓朕給他黃家主持個公道。」

蕭靜嵐心下好奇卻不敢開口問,好在太子殿下也不知道其中內情,問道︰「父皇,陳無雙怎麼惹了楚州都督?」

景禎皇帝敲打桌面的手指緩慢而有節奏,在他身邊服侍了多年的老太監一眼就知道,這代表天子此時的心情很是輕松,果然,陛下面帶笑意道︰「黃大千吶,有個小女兒叫婉寧,歲數比陳無雙還小了幾歲,據說視濃妝淡抹為天下第一惡毒事,卻偏出落得亭亭玉立。」

佩劍面聖的員外郎暗自點頭,若不是對容貌有自信,那位婉寧姑娘也不會對胭脂水粉如此深惡痛絕了,將門虎女,畢竟跟小家碧玉有所不同。

「陳無雙在京都就最喜歡去流香江上廝混,年少慕艾情有可原,照常理說以他司天監嫡傳弟子的身份就不會缺風流韻事,想來是從沒見過不施粉黛的出水青蓮,竟恃四境修為為非作歹,把婉寧姑娘給•••原本楚州巡撫家的二公子已經去黃大千家提親,這件事朕是準備棒打鴛鴦的,親家兩人一文一武把持著楚州,再加上康樂侯許家,大周可就不太好管束了,可這事情一傳揚出去,那姑娘名節有失、清白有污,誰還肯娶她回府。」

蕭靜嵐低頭緩緩皺起眉,雖只見過陳無雙一面,俗話說知人知面不知心,但他還是不肯信那少年會做出這等齷齪的事情來,小小年紀能修成四境七品,其心境必然有為人稱道之處才對。

久在京都的太子殿下卻對此深信不疑,冷笑道︰「那混賬連天家皇子都敢打,還有什麼事情是他做不出來的?如此正好,兒臣有一計,請父皇指正。」

景禎皇帝笑著點頭,「說說看。」

太子殿下踱了兩步,覺得心中所想沒有紕漏,才開口道︰「他想做觀星樓主,就得名正言順得了父皇旨意才行,老公爺離京之時曾囑托過父皇,如今陳伯庸守在北境,若是父皇直接拒絕了,或許會讓司天監心生不滿,不如將計就計,將此等齷齪事公之于眾,等陳無雙名聲敗壞,落得個人人不忿,父皇順水推舟,就免了此憂。」

景禎皇帝撫掌而笑,眼神里透露出來的情緒並不滿意,緩緩點頭道︰「太子長大了。還有一事,平公公稍後去禮部一趟,讓右侍郎陳季淳擬旨賜婚,朕要將那黃婉寧,賜給康樂侯許家的次子許佑乾為正妻。」

平公公躬身應了聲是,蕭靜嵐只覺遍體生寒。

景禎皇帝站起身來,拍了拍太子肩膀,意味深長道︰「敬輝啊,好好琢磨琢磨其中深意,這才是為君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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