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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罵人還得讀書人

東邊是剛剛升起的一輪火紅朝陽,北邊是莊嚴肅穆的大周天子宮城。

一路上陳無雙已經想好,如果前面攔路是另一個以十一品修為擺在京都明面上的修士楚鶴卿,他就準備冷著臉不搭話繞過去,太醫令是跟不靠譜老頭平輩且相交莫逆的謙謙君子,做不出來為老不尊恃強凌弱的事情;如果攔路的是內廷首領太監平公公,則準備不靠真氣靠力氣,用谷雨傳授的听風四十三式跟他打一場,掐定了老太監必然不會對他下死手,只要有一口氣,他就往前走。

只是算漏了眼前這位,學識、人品都當之無愧為天下文人表率的首輔楊公。

陳無雙像是很疲憊,緩緩抽出腰間佩劍,劍尖插在腳下兩塊青石之間的縫隙里,雙手交疊按著劍柄彎腰拄著,本來有滿肚子的悲憤想要去百官聚集的保和殿,坐在陳伯庸那張位列當朝首輔之前的椅子上問一問景禎皇帝,問一問袞袞諸公,可現在楊之清的反問,卻讓他只能低聲苦笑。

張正言的折扇停在胸前不再搖動,志向遠大的窮酸書生眼皮跳了兩下,覺得公子爺現在的情形好像比他在河陽城第一次見到時更狼狽無助,遠處就是司天監那座七層高的觀星樓,陳無雙的身軀和京都城層層疊疊的建築擋住了觀星樓下面的幾層,而模糊可見的最上面兩層,正好坐落在少年微微弓起來的脊背上。

像是傳說中龍生九子最喜歡負重馱著石碑的霸下。

陳無雙的笑聲里有一絲自嘲的意味,赤腳蹚了一遭江湖的少年在學富五車的大學士面前竟然班門弄斧,輕聲念了一句改了上半聯的詩,「九死南疆漠北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楊公,我手里這柄劍叫做焦骨牡丹,就是兩百年前逢春公于昆侖山上斬殺仙人的佩劍,您老既然要听我說,晚輩就不好提及江湖上的事情,就說司天監。」

楊之清不是修士,可也對他在劍山上帶回一柄劍有所耳聞,眼神落在折射出炫目光彩的焦骨牡丹上停頓片刻,朝陽紅色的光彩讓劍身好似染血,竟毫不顧忌身上穿著絳紫官袍,鄭重彎腰拱手朝那柄劍施了一禮,老太監遲疑著沒有動作。

「世人都說天恩浩蕩,大周歷朝歷代都對陳家恩寵有加,司天監聲威顯赫一千三百載,呵,晚輩過往十年也是以為如此。可現在啊,我卻覺著無非就是一樁皆大歡喜的生意罷了,談不上恩情,報答兩個字更是無從說起。陳家世襲罔替的爵位以及超然于朝堂的蟒袍,都是先祖用汗馬功勞在太祖皇帝手里換來的,錢貨兩清物有所值。楊公,您老看看今日的司天監,我師伯明知這一趟是有去無回,出京時可曾有半分猶豫?我師父京都里不少人對觀星樓心懷鬼胎,可曾離開過南疆半步?」

少年雙手重重在劍柄上一按,焦骨牡丹入地三寸,而後撩起蟒袍下擺席地坐在晨光中,從隨身的儲物玉佩里端出一張棋盤,似乎怕那張僅有縱橫十七道的棋盤染上塵土,小心翼翼平放雙膝,手指輕柔撫過棋盤邊緣十一道長短深淺各不相同的劃痕。

「楊公看看,這一道劃痕就是司天監的一條人命啊,二十四劍侍里十一個白衣劍修死在那座城牆外面,你們在歌舞升平的京都城當然不會得知,漠北那些妖族把大周的人看做是可以飽月復的兩腳羊,雍州城外的無數荒墳都是衣冠冢,戰死在北境的邊軍從來都是尸骨無存,被半人半獸的雜碎拖走當了口糧血食。謝逸塵反了,阻擋妖族的城牆景禎皇帝撒手不管,司天監不能不管,為何?因為城牆以南,就是天下百姓!」

擲地有聲。

楊之清的臉色越來越沉,老太監知道陳無雙說的這些沒有半個字是假的。

窮酸書生慢慢挪動腳步,從楊公身後走到勢單力薄的少年身後,低下頭去端詳那張棋盤上的每一道劃痕,喃喃道︰「難怪非要去保和殿。公子這些話,真該讓天下讀書人都听一听。」

陳無雙搖搖頭,

伸直右臂拿一根手指在身前畫了半圓,冷笑道︰「公子爺做混賬做慣了,讀書人要怎麼口不擇言地罵我都無所謂,大不了我一一找上門罵回去就是,陳無雙是個劍修,不稀罕探花郎的名號也不怕什麼積毀銷骨,不過,我要替如今死在漠北、將來要死在南疆的人問一問,景禎皇帝和朝堂上的諸位大人,可還有像司天監一樣,把百姓性命放在心上的?」

頓了一頓,少年好似用光了身上的力氣,低頭深呼吸一口,「可惜•••沒有酒。」

老太監嘆息一聲,從自己儲物法寶里取出一壇新酒,打開壇口箍著的紅布和油紙,上過去蹲身放在少年身側,嘆息道︰「陛下有苦衷啊。」

陳無雙並未道謝,也不懷疑平公公會在酒水中做手腳,毫不客氣捧起酒壇仰頭就灌,新酒喝起來總是少了幾分醇厚,但香氣則更勝一籌,反問道︰「苦衷?我師伯接管北境城牆已經快要五十日,司天監所屬在漠北扔下數千條人命,等不到支援也就罷了,哪怕景禎皇帝拿倚重信任司天監或是更重視謝逸塵叛亂的理由敷衍兩句也好,平前輩,這些事情你想來比我更清楚,我師伯連一道撫慰褒獎的旨意都沒接到,提筆寫幾個字而已,難道這也有不能為之的苦衷?」

老太監回頭與楊公相顧苦笑,啞口無言。

少年放下酒壇,伸手進懷里模出觀星樓主代代相傳的周天星盤,「我師伯、師父不在京都,有些人就覺著司天監是個好欺負的軟柿子了,召我三師叔上朝之心昭然若揭,就是想掌控周天星盤,繼而掌控觀星樓,連一個空架子都不肯放過,楊公,您老評評理,這吃相未免也太難看。」

接著,陳無雙就開始連續從儲物玉佩里往外掏東西,先是一面在平公公難以置信的目光中,跟周天星盤嚴絲合縫相扣的青銅圓鏡,然後是一顆其中隱約能看出有雲霧流轉的灰色珠子,最後則是一個不大的小瓷瓶,這幾樣東西上,身負五境修為的老太監都感覺到或多或少的一股晦澀氣息,像極了二十四年前景禎皇帝登基繼承大統時,他曾在保和殿上感知過的氣息。

把這幾樣東西一一擺在棋盤上,陳無雙輕佻笑道︰「喏,當年陳家先祖布成大陣鎮壓天下氣運的十四件異寶中,公子爺僥幸在江湖中尋回來四件,另外還有一柄從劍山上得來的卻邪劍不在我手里,景禎皇帝想要,我偏不打算給他。今日替三師叔上殿,陳無雙還想問問,司天監替大周死守北境、南疆的人情,景禎皇帝想怎麼還?過去和將來會死在百姓之前的無數性命,景禎皇帝又想怎麼還?」

始終沒有出聲的楊之清抬頭望向天上浮雲,輕聲道︰「無雙,知道你看不起讀書人,可江湖里的修士有正有邪,天底下的讀書人總也有好有壞,老夫是讀書人,就跟你說個讀書人的道理,這些話你可以去問陛下,也可以換個時間地點來問老夫,只是要師出有名才好。司天監畢竟還是大周的臣子,你上殿之前譖穿蟒袍,就先是不敬之罪。」

少年將所有東西收好,扶著劍柄站起身來,丹田內的真氣已經恢復了三成,但對面站著的老太監總歸是五境,他根本就沒有任何勝算,神識一動,受真氣牽引,焦骨牡丹自行歸鞘,似乎先前只是想讓楊之清看一眼,搖頭笑道︰「楊公糊涂。何來譖穿蟒袍一說?晚輩本就是師父從百花山莊廢墟里救出來的花家血脈後人,家祖逢春公不惜一死換來大周兩百年太平,如此天大的人情,我即便不接任觀星樓主、一等鎮國公,就換不來這麼一身四爪蟒袍?」

沉默片刻,陳無雙忽然重重嘆息一聲,抬手指了指楊之清身後的那座巍峨宮城,「我就是想到做事情要師出有名,才想著去保和殿問一問這些,如今公子爺改主意了,他們不敢見我,就休怪我使潑皮無賴的手段。現在想想,我那看似不靠譜的師父確實是司天監第一高手,他早就言傳身教地告訴過我遇見這種事該怎麼辦,楊公,

從今日起,我要在京都罵街了。」

話音剛落,張正言分明看見一抹笑意從首輔大人臉上白駒過隙。

遠處宮城里,遙遙傳來一聲听不真切的「宣,百官上殿」,老太監怔怔轉身朝北,他知道那句話是從龍椅下面的御階上,經過保和殿外每隔一丈就站著的小太監們,一聲一聲傳到宮城門外,照內廷的規矩,御階上的內廷首領喊聲要既輕且遠,以免君前失儀,而排在最末尾的小太監則要聲音最為洪亮,向京都昭告朝會開始。

保和殿上的第一聲,平公公已經喊了足足二十四年,從剛穿上蟒袍喊到雙鬢風霜,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在宮城之外像個局外人一樣听到這句話,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大周好像悄然無聲的有了某種令他難以接受的變化,盡心竭力伺候了多年的景禎陛下也變了,老太監茫然抬頭看向天色,心里居然莫名其妙生出一種劫後余生的慶幸,好在,天還沒變。

陳無雙到底是沒辦法去保和殿上參加朝會,悻悻甩了甩手,就要挪步轉身離去,宮城里的人避而不見,家里可還有人等著他平安回去,孰輕孰重不言而明,可他剛有動作,楊之清卻跟身邊的窮酸書生同時說了句公子且慢。

陳無雙唯一皺眉,桀驁道︰「怎麼,楊公還有何指教?」

楊之清擺擺手,坦然道︰「老夫年歲已高,從去年就深感心力交瘁,近些日子一直想著辭官回鄉自此不問國事,可心里有三個放不下,不得已只好行此尸位素餐之舉。」

首輔大人說話的同時,陳無雙的神識就察覺到,四面八方的大街小巷中,正有近百人朝他們所在的方向匆匆而來,少年心有疑惑卻並無警惕,一來是他對張正言很信任,窮酸書生這時候開口留住他必然不是想要對他不利,二來則是那些人身上都沒有修士該有氣息的波動,就算不用神識探查,也能光憑沉重的腳步聲就能听得出來。

楊公並未在意那些逐漸圍上來的人,而是繼續道︰「第一個放不下,就是天下百姓。老夫幼時讀書,先生首先教的道理就是讀書人要有心懷眾生的良心,以此為生民立命、為天地立心,只恨年邁不能提刀。第二個放不下,則是想在朝堂上替老公爺不在的陳家遮一遮風,老夫一旦辭官,陛下就再沒了掣肘,司天監的處境興許會很難,至于第三個放不下,就是你。平公公此刻又聾又啞,你不必有所顧忌,只要你不出手對天家貴冑不利,平公公不會多管宮城外的事情。」

陳無雙訝然一愣,喃喃道︰「想不到,楊公會在這種時候選擇站在司天監一邊。」

楊之清搖頭,和聲糾正道︰「老夫不是站在司天監這邊,而是要跟司天監一起,站在天下百姓前面。無雙,老夫是個讀書人,他們也是。」

少年知道,楊公所說的「他們」,就是距離自己已經不足四五丈距離的近百名年輕書生,這些人都沒有官袍,也不像有顯赫家世,反倒都是一副風塵僕僕的模樣,張正言笑著湊到公子爺耳邊,輕聲解釋道︰「公子,這些要麼是楊公的晚輩,要麼是我的故舊好友,多半是楚州人,他們沒罵過你半句不是,但別人罵你的時候也沒開口辯駁,就是在等你回京。」

陳無雙不解其意,轉頭問道︰「等我回京?」

窮酸書生洋洋自得搖著折扇,笑得胸有成竹,「早猜到公子回京就是想惹些麻煩,不過公子爺肚子里的墨水實在少的可憐,罵人翻來覆去就是那兩句他娘的、王八蛋,不夠氣派。所以,我擅自做主,替公子爺請了些願意幫腔的來,怎麼樣,罵人還得咱們讀書人,大寒那小子頂多罵三句就得啞火,不頂用。」

少年啞然失笑,當先轉身朝來時路折返,「走,跟公子爺回府用膳,吃飽喝足了,再出來罵他娘的衣冠禽獸!」

大周景禎朝首輔楊公,看著近百名年輕書生跟隨那一襲黑色團龍蟒袍離去,老懷大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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