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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湖上小舟系纜繩

九曲流香江水彎彎折折繞進大周宮城,聚成百頃太平湖,湖邊一座八角形飛檐青瓦小亭,連著形如游龍的長廊一直延伸到無數宮女太監只敢低著頭快步悄聲行走的宮苑深處,亭外湖畔處系著一條二層小船,這條太子殿下都沒有上去過的小船,每年都要請匠人刷一遍新漆,偶爾有了雨中泛舟或是月下飲酒的興致,景禎皇帝會讓老太監平公公帶一壺清酒上去搖槳,其實這種萬籟皆靜的氣氛並不適合深思朝堂上的事情,一眨眼的功夫就會出神。

太祖開國時,精通讖緯術的陳家先祖曾斷言大周為木德,這種說法來源于某位先賢不可考據的五德終始說,按照五行生克的講究,引流香江之流入宮城,就是存了以水生木的隱晦玄機,御劍升空去看,被命名為太平湖的一大片水面就居于宮城正中偏北,太平湖往北便是外臣不可踏足半步的後宮。

景禎二十四年的這次殿試被天下讀書人指出兩大不可思議,其一自然是胸無點墨且科考時不在京都的司天監嫡傳弟子被欽點為新科探花郎,為此好些義憤填膺的書生已經先後兩次圍著國子監和禮部衙門要個說法,為莘莘學子深懷不平的國子監祭酒大人據說自放榜之日氣得臥床半月,而禮部大小官員卻像是商議好了一樣裝聾作啞,不過內廷首領平公公很清楚,街頭巷尾茶樓酒肆痛罵陳無雙的人里,有七成都是底細干淨、在京都沒有盤根錯節關系可倚仗的。

至于其二,則是一個從來名聲不顯、但在金榜上名列三甲六十七名同進士出身的蕭靜嵐,學富五車的新科狀元郎照慣例被安置進翰林院任編修,他卻一步登天,被陛下擢升為從五品的兵部職方清吏司員外郎,且恩旨特許宮中騎馬、佩劍上殿,一時間京中紛紛打听其來歷背景,自然而然名聲大噪。

亭子里有一張四四方方的石桌,桌上正中擺著一塊厚達尺余的散著裊裊寒氣的冰塊,聊以驅散暑意,掩飾不住滿臉疲憊倦容的景禎皇帝只著一身輕薄暗繡龍紋的蠶絲長衫,坐在石桌前望著泛起層層漣漪的湖面,身後是微微弓著腰搖著一柄十八方九五折扇的內廷首領,兩位不夠資格穿紫袍的官員卻安然偏坐在天子身側的石凳上。

楚鶴卿饒有深意地抬眼打量剛一入仕就名傳京都的蕭靜嵐,後者卻似乎根本不在意這位深受陛下倚重的太醫令的眼神,那柄劍鞘上瓖嵌著七枚美玉的長劍就隨意斜倚石桌放在腿邊,劍柄距離搭在膝蓋上的右手極近,真正的劍修總會下意識讓劍柄處于最適宜出手的角度,江湖上那些把劍背在肩後的游俠兒,在蕭靜嵐看來都是不折不扣的傻子,生怕行走世間別人不知道他是修士,到了要拔劍出手時慢一分就是生死的區別。

雍州城牆上一將難求,可小小一座湖邊亭子里竟然有三位五境高人,天下很大也很小,或許是想到這一點,景禎皇帝的嘴角泛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收回思緒,習慣性把手搭在石桌上,拿手指敲打著被冰塊融化而洇濕的桌面,「楚愛卿,朕听說你在洞庭湖上救過陳無雙一次,說說,你對那孩子怎麼看。」

一听知人善用的陛下提到陳無雙,蕭靜嵐的眼神就變得有些不可捉模,楚鶴卿的余光恰好瞥見這一幕,眼角微不可查地一跳,心里沒來由多了幾分慎重,斟酌著盡量讓語氣平淡,開口道︰「若論修劍資質可稱上佳,劍意之中頗有先古聖賢浩然正氣之遺風。若論學識,陛下心中有數,微臣不提也罷,其人心性跳月兌無賴,處事偏愛劍走偏鋒,臣救他是看在司天監份上順手為之,並無深交。」

景禎皇帝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楚鶴卿隱晦抬頭瞥向老太監,卻見規規矩矩穿著一身深青色蟒袍的平公公恍若未聞,一副對世間萬事不縈于懷的麻木模樣,再看蕭靜嵐,這位好像一場雨後從林間悄無聲息冒出來的十一品劍修蔑然一笑,不過是一個瞎子少年,僥幸憑借花家的傳承和司天監千年底蘊修成四境七品,在他劍下走不出一招半式的貨色,何至于讓陛下耿耿于懷?

景禎皇帝注意到蕭靜嵐的神情,搖頭笑著嘆息一聲,語氣說不上是欣慰還是無奈,「宮里有人跟朕說,陳伯庸命不久矣,多半此去是再也回不了京都了。也好,世襲罔替的一等鎮國公,總不好異姓封王,死守城牆擋住漠北妖族的大功,真要是回來,朕可就封無可封了。」

堂堂當世三大神醫之一

的楚鶴卿聞言居然感覺到一陣喘不上氣來的窒息,好在有十一品凌虛境修為在身,呼吸只一頓就立刻恢復了悠長平靜,不會被疑心頗重的陛下察覺到什麼端倪,再次用余光瞥向老太監,宮里敢在景禎皇帝耳邊說陳家老公爺命數將盡的,應該不會有旁人才對,可他明顯在平公公臉上看到一閃即逝的訝然。

「楚、蕭兩位愛卿,都是劍道出神入化的十一品修士,朕很好奇,若是有一天司天監第一高手陳仲平闖進宮里來,兩位愛卿誰有把握能攔得住他?」

如果剛才听到的那些,楚鶴卿還能勉強保持住平靜的話,景禎皇帝的這一句直接如九天雷霆一般打碎了他眉宇之間的故作鎮定,登時倒吸一口涼氣,這些天自己始終在宮里僻靜處住著,隨時听詔令確保龍體萬無一失,可究竟朝堂或者江湖上發生了什麼事情,竟會讓陛下覺得陳仲平有一天會放肆到沖進宮里來?

這一刻楚鶴卿很想再去看看老太監的臉色,卻死死抑制住這種念頭,皺眉裝出苦思冥想的樣子沒有出聲,就見坐在他對面的蕭靜嵐提劍橫置于石桌上,大言不慚道︰「陛下且請安心,蕭某早就想見識見識仲平先生劍氣沛青冥的本事,有這柄劍在,任他修為通玄也進不了宮城半步。」

按朝堂上的規矩,從五品的兵部職方清吏司員外郎面聖時需口稱微臣,而蕭靜嵐像是初涉官場還不太習慣稱呼上的繁瑣規矩,在景禎皇帝面前竟以江湖規矩自稱蕭某,如果此時亭子里有風聞奏事之權、素來拿死諫當做畢生榮耀的御史在,定然要參他一本目無君上之罪,但老太監卻一言不發地搖著折扇,不動聲色。

得了湖底白蓮和南疆玄蟒獸丹續命的天子對這個回答會心一笑,點點頭,轉而看向楚鶴卿,意思再明顯不過,他想在與陳仲平交好的楚鶴卿嘴里,听到同樣的回答,或者,是在這位蜚聲江湖卻身處宮苑的太醫令額頭上,看見冷汗。

楚鶴卿不能不答,心底一聲長嘆,猶豫著沉吟道︰「微臣不敵。」

精神皇帝的笑意頓時如同凝固在臉上,良久,亭子里只能听見他手指敲打桌面的聲音越來越重,似乎覺得挺直身子才有帝王威儀,「哦?」

楚鶴卿深深呼吸一口氣,抬頭正視著眼前若不是自己使勁渾身解數早就魂歸九泉的天子,肅然答道︰「有同為十一品境界的蕭大人在側,微臣即便渾身是膽也不敢虛言蒙騙陛下。天下修士境界之所以劃分為如今的五境十二品,乃是司天監陳家那位驚才絕艷不輸太祖皇帝的先祖定下,同為十一品凌虛境的修士也有高下之分,微臣先是苦讀聖賢經典,而後又潛心修習醫術,放在劍道之上的精力遠不如陳仲平,況且•••」

說到這里,他轉頭看了眼蕭靜嵐,見同進士出身的劍修朝景禎皇帝點頭示意他所言不假,才繼續道︰「況且,陳仲平一生心無旁騖,所修者唯有陳家世代相傳的青冥劍訣,便是最平平無奇的劍法練上幾十年,也能化腐朽為神奇,他若不是心境有缺而導致劍意上有紕漏,想必會在越秀任平生之前更早踏足十二品境界。微臣斗膽,在陛下面前說一句沒有根據的揣測之言,微臣以為,即便是昆侖蘇慕仙,也沒有十足把握在三百招之內勝過陳仲平。」

景禎皇帝本身就是三境修士,只不過九五之尊自幼就沒有跟任何人做生死之搏的砥礪機會,以前對劍道興趣濃厚時也曾讓甚為信賴的平公公與他喂招切磋,可那時候還沒有被賜穿蟒袍坐穩內廷首領的老太監怎麼敢真出手,無非是吃力不討好地招招退讓,哄著他開心罷了,真要是把天子丟到江湖上,別說司天監二十四劍侍這種時刻準備搏命的死士,就算是剛踏進三境的一個散修,也能夠輕易取了他性命。

再者,景禎的皇帝的三境修為有很大水分,身為天家貴冑,自小就有上品丹藥固本培元,話說起來,孤舟島賀安瀾在洞庭湖畔龍王廟第一次見著沈辭雲時拿出來的洗髓丹,就是沾了太子殿下李敬輝的光,是太醫令楚鶴卿親自煉制出來給幾位資質還能說得過去的皇子服用,剩下來的一顆。

因此楚鶴卿現在提及的這些事情,景禎皇帝並無深刻了解,見蕭靜嵐點頭才肯信,不過蕭靜嵐對楚鶴卿後半句話頗為不屑,他不信陳仲平這種整日流連于青樓賭坊游手好閑的老不修,能有踏足十二品的機緣,甚至在交手之前,他不信自己會敗

給陳仲平,江湖上的傳言多是虛言夸大,昆侖山上那位被譽為當世劍仙的,也不見得就天下無敵。

桌面上的冰塊已經融化成原本的三四成大小,水一滴一滴從石桌邊緣處滴落,啪嗒有聲,繼而連成一串,很像下雨時四水歸堂的養心殿屋檐,景禎皇帝嗯了一聲,不再把手搭在石桌上,閉上眼楮輕輕揉著眉心,像是自言自語般輕聲道︰「陳家先祖的從龍之功,太祖皇帝該賞的都賞了,蟒袍加身一千三百余年,如此情分,朕翻遍史書也獨此一例。至于現在陳伯庸固守北境城牆的用心,就跟陳無雙撕毀聖旨的事情功過相抵了吧。」

楚鶴卿低頭不語,老太監的折扇慢了半拍。

功過相抵說到底還是天家對臣子的恩情,但亭子里的老太監和太醫令都知道,這回天子是打算跟司天監算一算如何兩清的賬了。

果然,景禎皇帝站起身來走到亭子邊,伸手扶著浮雕著聖賢文章字句的黑漆柱子,面朝太平湖折射著陽光的水面道︰「朕本來是想讓禮部右侍郎陳季淳遷任觀星樓主,眼下看來此事不妥啊。不善謀棋者卻善謀事,每一局棋都輸得恰到好處的人,怎麼能稱之為臭棋簍子。」

「讓•••罷了。」景禎皇帝搖頭苦笑一聲,低聲道︰「朕糊涂了,觀星樓主無品無級,本就不是一個正經的官位,怎麼能讓吏部或是禮部擬旨。平公公,這件事還是得你去辦才妥當,明日你便親自去一趟鎮國公府傳朕口諭,就說朕許久未見親家,心里想念,讓他五月初一的朝會去保和殿。」

合上折扇的老太監恭敬應了聲是,低下頭,沒人看見他眼中神色。

「兵部前任尚書邱介彰的事情,朝堂上可有議論?」

太醫令不上朝,這話楚鶴卿自然答不上來,眉頭一皺,想不通心思難以揣測的陛下,怎麼會突然問到已然致仕回鄉的老尚書,可前面的話楚鶴卿能听出意思來,景禎皇帝是不肯承認如今聲名鵲起的陳無雙接任觀星樓主的事實,想著把這個目前很是燙手的位子交給陳家三爺,如此一來,只要那個敢不得旨意譖穿蟒袍的少年回京,等著他的就是不可饒恕的大不敬之罪。

司天監也好、鎮國公府也好,說到底都是陳家,一千多年來觀星樓主的位子傳嫡不傳庶、傳長不傳幼,每一任陳家嫡長子接任時,都會由上一任觀星樓主向皇帝請旨,有聖旨、有賜下的蟒袍才能名正言順接掌周天星盤,陳無雙終究得位不正。

現在連宮里或多或少能听到一些風聲的小太監或者宮女,都知道大周王朝正面臨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機,人人自危,南有凶獸北有妖族,還有謝逸塵麾下五十萬據說個個能以一敵十的披甲精銳,私下里都說大周想來是真要被逼到窮途末路了,楚鶴卿住在宮里,十一品修為耳聰目明,當然沒少听見這些傳出去就要有不少人掉腦袋的竊竊私語,只是他看不透。

看不透這位雄才大略卻生不逢時的景禎皇帝,究竟是想拼死一搏為兒孫守住祖宗基業,還是想讓太祖皇帝留下的所有東西都隨他而去。

天子背身看不見亭子里三人的表情動作,嘴角帶笑的蕭靜嵐有意無意瞥了眼面如平湖的老太監,他就在兵部任職,這話由他來回答再合適不過,「朝堂上說邱老大人是回鄉路上糟了綠林劫匪,全家上下近百口死于非命,刑部已經責令沿途各地府衙查清事實,只是•••兵部有人說,邱老大人早在出京之前就死在自家宅子里了,下大雨那天晚上,邱大人書房外的十余株芭蕉一夜枯萎,蕭某特意去看過,生機全無。」

楚鶴卿眉頭一跳,他竟然不知道這些事,只知道邱介彰在朝會上告老還鄉,朝堂上自古就是一步不慎便墜深淵的險境,正二品的兵部尚書在危難用人之際突然致仕,其中必然有袞袞諸公心知肚明的貓膩,這些權且不談,這般位高權重的砥柱重臣,居然會在回鄉路上遇到所謂綠林劫匪?

景禎皇帝擺擺手,「去陳家傳口諭的時候,記得提一句,朕想留下周天星盤把玩一陣,看陳叔愚是怎麼個說法。」

平公公抬起頭欲言又止,最終只應了聲是。

小船在湖面上晃晃悠悠,楚鶴卿的目光越過景禎皇帝,沒來由就想起一句話。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只不過說不清楚,這條輕舟會是司天監,還是大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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