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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另一劍留給道家祖庭

松樹下的蔭涼里擺了張不大的桌子,幾樣精致可口的小菜,一大盤雲瀾江以南才有的瓜果,再加上用味道鮮美的菌菇佐味在砂鍋里慢火炖出來的豆腐,圍坐在桌邊的三人里,就只有向往劍仙風流的空空小和尚一個人埋頭吃飯,捧著比他兩個手掌心還大的瓷碗狼吞虎咽。

屏退了越秀劍閣一眾見到老和尚之後訝然大驚的劍修,面北朝南坐于主位的任平生十指交叉抱著膝蓋,望向風光更勝雲州青山綠水的十萬大山,怔怔出神。有詩文說高處不勝寒,這高處可以是世襲罔替靖南公的朝堂,可以是十二品劍修越秀劍閣掌門的江湖,也可以是盛夏將至仍有涼風習習的此刻峰頂,良久,他听見一直閉目調息的空相神僧緩緩吐出一口氣。

老和尚自身就是在醫術上與太醫令楚鶴卿各有所長的當世三大神醫之一,強行借助守靜神僧那顆指骨舍利踏足十二品境界問出一劍,不至于受重傷,只是這位當今佛家修士第一人所付出的代價不僅僅是境界將會跌落,而且原本有希望造炬成陽的神僧此生再也無緣渡劫境,即便日後能以丹藥輔助苦修,恐怕至多也就能達到他上越秀劍閣之前的境界。

但他臉上的笑意極為欣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修佛修到骨髓里都快成了香灰,境界跌落這種事不會立竿見影,而是會在加下來的半個多月里逐漸跌落至十品,伸手模了模年紀只夠做他孫兒輩的小和尚光頭,溫聲道︰「慢些吃,慢些吃。」

任平生轉頭看向一雙筷子掄得虎虎生風的小和尚,兩位這時候本不該出現在雲州的空字輩高僧一個朝氣勃勃、一個暮靄沉沉,默然片刻輕聲問道︰「依神僧看,任某如今與昆侖蘇慕仙相比,孰強孰弱?」

當年蘇慕仙曾孤身一人怒而打上鹿山,縱劍劈毀白馬禪寺山門,並在大雄寶殿供奉的釋迦牟尼佛祖金身法像背後留下兩句罵人的打油詩,而後從容破了有四大神僧在場的金剛伏魔陣瀟灑離去,這樁舊事原本不該公之于眾,是陳仲平堵著宮城口不擇言大罵了當朝國師整整兩個時辰,才被江湖中許多只敢在淺水處撲騰的小魚小蝦得知。

出家人不打誑語,空相神僧略一沉吟就直言不諱道︰「蘇昆侖被譽為當世劍仙,當之無愧。靖南公與他同為十二品,若是論劍道修為心無掛礙之純粹,飽嘗白發人送黑發人之痛的蘇昆侖應是有所不及,若是論修劍天賦以及對劍道的理解,蘇昆侖一騎絕塵,怕是唯有兩百年前的逢春公能夠與之媲美。」

任平生皺了皺眉,不死心道︰「那任某如果與他做生死之爭,結果如何?」

被香噴噴米飯撐得腮幫子鼓脹起來的小和尚頓時停下咀嚼,抬頭看向勝了靖南公的師兄,空相神僧搖了搖頭,語氣中毫不掩飾對蘇慕仙的推崇,「二尺七寸驚鴻劍在手,蘇昆侖可稱舉世無敵。」

任平生只得苦笑,一生辛苦算計,甚至為追求所謂的心無掛礙不惜機關用盡,到頭來還是比不過重情的蘇慕仙,這兩句話他其實不用問老和尚,答案早就在心里,只是不甘心,喃喃道︰「修劍當無情•••」

老和尚低宣一生佛號,做悲苦相,「道是無情,生靈有情。」

保和殿外當著陳伯庸的面一劍斬去景禎皇帝七成壽數的任平生,此時一臉掩飾不住的黯然,低聲道︰「你

要如何為陳無雙做靠山任某不管。那一劍飼虎既然是你勝了,說吧,想要什麼?」

空相神僧嗯了一聲,伸手指了指頭頂道︰「老僧知道靖南公想要的是何物,無非就是推波助瀾讓眼下沉痾難起的大周王朝更快傾覆,在有上界仙人臨凡爭搶氣運之前,聚攏雲瀾江以南的氣運從而一舉渡劫飛升,去尋求無上大道。」

任平生輕聲一哼,不置可否。

「人各有志,老僧更希望靖南公能早日邁出那一步,若是晚了,靖南公與陳無雙之間難免會有一戰,之所以特意找鎮國公府借了柄劍來越秀,就是想逼著施主答應一件事。」空相拍了拍小和尚稚女敕的肩膀,示意他把嘴里的東西咽下去。

任平生斜瞥了他一眼,沒想到司天監的嫡傳弟子會成為白馬禪寺的軟肋,沉吟道︰「在神僧問出那一劍之前,任某已經說過不會往越秀以北的地方去,但陳無雙只要來南疆,我還是會出手殺他,任某也不是第一次做損人利己的事情,搶了他身上的氣運,可比在這里苦等天下大亂來得容易。」

小和尚抬頭用力瞪了口口聲聲要殺陳無雙的靖南公一眼,興許是覺得自己手里還捧著人家越秀劍閣的飯碗,不能吃飽了就罵娘,要罵也得等下了山再罵,悻悻又低下頭去跟碗里的米飯較勁,這已經是第二碗,雲州的米飯好像比鹿山的香,尤其是拌上菌菇豆腐湯。

老和尚不以為意地捻著念珠,目光投向不遠處空無一人的峰頂大殿,那座大殿他在很久以前還是個年輕僧人時曾經跟隨寺里上一任住持進去過,還能記得里面供奉著三柄不次于逢春公焦骨牡丹的好劍,剛才任平生用的那把佩劍並不是其中之一,「老僧想要讓靖南公答應的事情,在問劍之前就已經得到了還算滿意的說法,那就厚顏無賴一回,換一件事情說。」

任平生盯著他臉上的神情,沒有出聲。

空相神僧明知道這件事說出來,興許會惹惱了眼前的十二品劍修,但還是義無反顧指著大殿正門里面的幽靜道︰「老僧想要帶走里面那具尸骨,日後安葬在百花山莊門外的浣花溪邊。」

小和尚瞬間感覺到一股冰冷的濃重殺機,從靖南公雙眼中迅速彌漫,籠住整座峰頂,不由擔心地看向其實打不過任平生的師兄,隨後就順著空相手指的方向朝大殿看去,那座大殿規模不小,佔據了峰頂一半的面積,紅牆金瓦莊嚴肅穆,只是門楣上沒有任何牌匾,看起來總讓人覺得缺了些什麼重要的東西。

大殿本來是有牌匾的,空相神僧清楚記得,幾十年前第一次來這座 赫劍修門派,看過秀麗怡人的越秀八景之後,上一任住持就是帶著他在大殿里面吃了一頓齋飯,那時候大殿正門上,懸掛著一塊牌匾,是朝堂和江湖中都一向少見的行書,筆跡流暢而有力,名字跟大周朝歷代天子的寢宮完全相同,養心殿。

宮城里的養心殿,養的是帝王君臨天下的仁心。

越秀劍閣的養心殿,養的則是修士中正不倚的劍心。

任平生嘗試過,他養不出劍心,所以接任掌門之後不久,就把這座在門派中相當于京都保和殿的大殿劃為任何人不得輕易踏足的禁地,摘下那面牌匾,他不要仁心劍心,養出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狠心。

心境跟劍意息息相關,陳

無雙的劍意就是從《春秋》五千字中有所感悟而蘊養出來的,世人都說喜怒無常的蘇慕仙最是幫親不幫理的護短性子,其實不然,能養出三千里長空月明的豁達劍意,江湖到底還是小看了他,如果現在陳無雙身在此處必然會嗤笑,僅憑此一點,任平生即便飛升成仙,也難以望及蘇昆侖項背。

靖南公的語氣陡然變得冰冷而生硬,一字一頓道︰「這座大殿,就是任某葬她的墳墓。這般情誼難道還不夠重嗎?」

里面的那具尸骨,是一個讓風流倜儻的花扶疏甘願自困于南疆二十五年的女子。

一人在凶獸遍野的十萬大山夜夜難寐二十五年,一柄劍就在女子心口處透體而過插了二十五年。

浮雲散了又聚,不願提及的往事總有被人不經意間提起的時候,這不是江湖,這是人間。

此生從未嘗過情愛滋味的老和尚,雙眼坦然直視著在空空高僧看來隨時可能出劍的靖南公,聲音里有一絲隱約的憐憫,「在任施主,心上人不如手中劍。可在花扶疏施主,為一人便可以舍棄半生快意,說到底,老僧還是為了陳無雙。」

小和尚越發听不懂了,所幸任平生能听懂。

良久,靖南公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神中的冷厲漸漸散去,風馬牛不相及問道︰「神僧勝過任某的第一劍叫做飼虎,那練會的第二劍,又叫做什麼名堂?」

空相笑道︰「老僧看的那本劍譜上沒寫名字,有舍身飼虎自然就有割肉喂鷹,第二劍權且稱之為喂鷹,留著去道家祖庭鷹潭山問一問鐘小庚,名字倒也算貼切應景。」

「這麼說,神僧是鐵了心要當成全陳無雙的佛祖了?」任平生嘴角噙起冷笑,這些事實際上對他而言並不重要,他要的只是大周傾覆之後的氣運流轉,至于大周之後誰能坐穩江山都無所謂,所以才三言兩句就把帶著謝逸塵誠意而來的兔兒爺謝蕭蕭打發回去。

說來可笑,即將民不聊生的緊要關頭,越秀劍閣、駐仙山一南一北兩座聲勢最大的劍修門派,其掌門人似乎都不想插手天下紛爭,跟前朝覆滅時如出一轍,到最後還是白馬禪寺跟鷹潭山的佛道之爭,不過空相神僧目前還不知道雙方會不會還是各為其主,鐘小庚也不知道負氣前往北境的孫澄音能不能勝過陳無雙,局面遠遠沒到撥開雲霧見月明的時候。

老和尚嘆氣搖頭,「不是老僧想當佛祖。不管是看在逢春公不惜一名力斬仙人的情面,還是看在陳家老公爺死守北境城牆的份上,老僧都不能對陳無雙袖手不管,只有先為他當一座挨了欺負能出頭的靠山,白馬禪寺才能當成全芸芸眾生的佛家淨土。」

似懂非懂的小和尚吃完第二碗飯,將裹成包袱的長劍背在肩上,舒舒服服打了個飽嗝。

任平生站起身來慢慢朝大殿里走去,背影看起來很是淒涼,「任某還有些別的事情要做,就不多留兩位高僧了,有失禮處還請莫怪。大殿里的尸骨,你帶不走,任某等著花扶疏。」

老和尚輕聲一笑,等任平生的背影消失在大殿的寂靜之中,才站起身來,先看了眼小和尚吃得圓滾滾的肚子,又看了眼小和尚腳上最後一雙布鞋,搖搖頭,抓著他胳膊在越秀劍閣峰頂一步躍下陡峭山崖。

攜劍千里,去江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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