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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飼虎

數百上千年間,從未有人親眼目睹兩位境界臻至十二品渡劫境的修士交手,可惜此時越秀劍閣峰頂的那座大殿門外,僅有一個不諳世事且不懂用劍的小和尚,濫竽充數權當看客。

空相神僧說只練會兩劍,在空空小高僧看來,明明是先去江州找道家祖庭掌教真人問一劍的勝算更大,畢竟鐘小庚既不是純粹的劍修也不是十二品修士,可想給陳無雙做一座靠山的老和尚之所以要把第一劍放在越秀劍閣,是因為他出鹿山之前,借空法在洞庭湖上得來的那枚守靜神僧舍利所蘊含的精純念力積澱,僅能強行暫時踏足十二品境界半柱香時間,之後就會元氣有損甚至跌境,故而才深思熟慮把最有把握的一劍問向靖南公。

生怕被烈烈勁風吹落山崖的小和尚緊摟著扎根嶙峋山石之中的松樹,一雙澄澈的眼楮連眨都不敢眨一下,死死盯著持劍姿勢稱不上半點風流倜儻的住持師兄,寺里零星也有些修習劍法的師佷,他裝作若無其事路過時沒少偷看,看了以後就折一根樹枝藏在自己房里依葫蘆畫瓢偷練,往往會抱怨那些師佷演練劍法的動作實在太快,讓他沒等看清楚一招就已經行雲流水施展出接下來的七八招,可現在空相神僧的動作慢到小和尚連他手腕的旋轉弧度都能看清楚,卻不明所以地生出一種無論如何都學不會這一劍的心思。

臉上表情無悲無喜的任平生此時看起來,倒更像是個勘破紅塵無處惹塵埃的得道高僧,眼見老和尚握著那柄古樸長劍的右手緩緩抬起,在風雲變色中不斷積勢,盡管知道他的十二品境界缺少天地呼應的底蘊而顯得虛而不實,還是沒有十足的把握能以飛花摘葉皆可為劍的手段取勝,背朝著那座冷清大殿門口的靖南公平舉手臂張開五指,一柄劍身光彩奪目的無鞘長劍,從大殿深處如彗星趕月般疾飛出來。

名劍有靈,劍柄剛好落在任平生掌心。

被二人氣息踫撞所產生的勁風吹得已然睜不開眼楮的小和尚駭然發覺,握住佩劍的十二品劍修氣息之盛如同夏夜煌煌天雷,恍惚中覺得靖南公一人一劍似乎剎那間就跟整座越秀劍閣主峰徹底地融為一體,渾然天成,而自己那只打算用一劍定勝負的師兄,在這方天地之間卻顯得很是格格不入。

兵法里說半渡可擊,任平生將手中僅為地品的佩劍平伸在身側,靜靜等著,並沒有像小和尚擔心的一樣率先出劍,硬生生以天下聞名的一氣化三清之術,或是其他凌厲攻伐手段打斷空相不斷攀升的磅礡氣勢。

身為當今世上屈指可數的劍修,靖南公自然有小和尚所理解不了的驕傲,蘇慕仙一柄二尺七寸的驚鴻劍傲然讓世人三寸鋒芒,他任平生早就想試試跟同境界的修士切磋印證,本來是以為等南疆凶獸翻越劍山時,司天監第一高手陳仲平不得不斬斷一切束縛晉升渡劫境才有機會,世事難料,想不到第一個來找他問劍的竟會是白馬禪寺四大神僧之首的空相。

任平生的眼神從容且堅定,也好,總該讓世人知道,任某的本事絕不次于兩百年前力斬仙人的逢春公,但他做不到的事情任某能做到,大周開國以來第一個渡過天劫飛升成仙的修士,只能出在越秀劍閣,而非西北被積雪壓低頭顱的昆侖山!

從鎮國公府借來的那柄天品長劍仿佛重逾千鈞,老和尚持劍抬手的動作極慢,小和尚總算明白了為何世上有一日三秋的說法,眯著眼抬頭,天上的雲層越來越厚重,也越來越低,甚至已經壓住了他所摟著的松樹樹冠,再不用多久,小和尚就是真正置身雲端的高僧,只不過雲層深處連綿不絕于耳的雷聲異常沉悶,像是白馬禪寺無數僧人同時低聲誦經,讓人覺得透不過氣來。

大殿下面從各處騰起十數道劍光,顯而易見是空相神僧還未到達巔峰的氣息波動,震驚了身在越秀劍閣的不少高境界劍修,那些人中不乏閉關為阻擊凶獸做準備的幾個五境高人,可惜無論他們如何催持真氣想要御劍到峰頂一探究竟,似乎都被死死壓制在下面,甚至有人朝低垂到峰頂的灰雲悍然出劍,無濟于事。

空相緩緩呼出胸中一口濁氣,終于把用著不算太順手的長劍舉過肩頭斜斜朝上,小和尚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楮,他剛

才詫異發覺師兄呼出來的那團氣居然有顏色,像是下著大雪的三九寒天嘴里呵出來的熱氣,但又不是純白色,飄飄搖搖融進頭頂雲層,與此同時,風停了,雷聲也停了。

「任施主學貫古今,當知道佛經里說,佛祖未成佛祖時曾舍身飼虎、割肉喂鷹,老僧這一劍,就叫做飼虎。」空相神僧的手極穩,周身足以引來雷劫的氣息凝而不散,長劍更是紋絲不動。

小和尚苦著臉喃喃道︰「這回完了,師兄是真要立地成佛了•••」

學貫古今是讀書人之間互相吹捧的場面話,不過身為越秀劍閣掌門,任平生少年時為修心境確實有過博覽群書的經歷,知道老和尚提到的這兩個典故,無非是說佛祖慈悲心懷眾生,寧可身死也不願見世間生靈受苦受難,眼下他已經可以預料到使出這一劍之後,不管勝負,空相神僧都難逃境界跌落的結局,飼的是不是虎還未可知,身是一定要舍了。

仔細端詳老和尚這一劍的起手勢,潛心浸婬劍道數十載,乃至為求心無旁騖連從花扶疏手里贏來的女子都不惜親手斬殺的靖南公,眨眼間就能猜出空相這一劍的數十種變化軌跡,大音希聲大巧不工,平凡到極致便是返璞歸真,自己倥傯半生才悟出來的劍道至理,一個剛練會兩招劍法的和尚居然也明白。

任平生發出含糊不清的一聲,像是不屑的冷哼,也像是自嘲的苦笑,與持續積勢緩緩攀至此生再不可及之修為巔峰的老和尚完全不同,這位經歷過兩次天地呼應靈氣灌體洗練的十二品劍修,強盛到如日中天光芒萬丈的氣息一瞬間就洶涌爆發出來,手里佩劍光華熾烈。

剛停了一兩句話功夫的勁風再度激蕩,甚至比剛才來得更放肆,峰頂上空雲層開始像火爐上燒開了的水一般劇烈翻滾,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松樹愣是被吹彎樹干,樹冠幾乎要觸及地面,駭然無助的小和尚顧不得沒吃完的新鮮瓜果頃刻就沒了蹤影,咬牙聚起丹田中可憐兮兮的真氣,雙手雙腿死死纏住下半截還算挺直的樹干不放。

一旦松手,小和尚可能會比空相師兄更早涅槃成佛。

老和尚剛練會不久的這一劍根本毫無花哨,沒有看起來圓轉如意的劍花,也沒有驚艷奪目的絢麗劍光,若是陳無雙在此處,多半是瞧不上這種毫無觀賞性的招式,可就是由上而下、劍鋒斬落到渾厚力道一半時才人隨劍走變為合身向前的一刺,卻讓如臨大敵的任平生嗅到了能威脅到他生命的危險氣息。

初涉江湖的年輕修士都會故作深沉地學著師門長輩,沒經過多少事情就感慨著說一句江湖水深,可這座一代新人換舊人的江湖暗流洶涌,究竟水有多深誰也說不清楚,恐怕蘇慕仙把一整座巍巍昆侖都砸進去,激起來的水浪用不了二三十年就會恢復表面上的平靜。

空相神僧接掌白馬禪寺住持、身披大紅袈裟受封國師以來,幾乎就再也沒人見過這位名列當世三大神醫之一的老和尚出過手,偶爾能想起來要麼是說他在朝堂上能與首輔大學士平起平坐,要麼是說他在江湖上妙手回春的本事僅次于無根浮萍一樣的南海段百草,連他是堂堂十一品修士都快要被人逐漸忘卻了。

世間修士如雲瀾江中過江之鯽,數不勝數,江湖里每天都會有人躊躇滿志,也每天都會有人心灰意冷,能在喧鬧不休的刀光劍影中被人記住名字的畢竟還是極少數人,尤其以鋒銳攻伐之道獨佔鰲頭的劍修,其實大抵對于佛道兩家的弟子不怎麼看得起,任平生少年成名,一路順風順水扶搖直上,最終做了能跟駐仙山平分秋色的正道名門越秀劍閣掌門,心高氣傲更是如此。

可慈眉善目精擅救人醫術的老和尚,居然能使出這麼一手精妙絕倫的殺人劍術,登臨十二品境界後只出手在浣花溪邊斬殺過謝蕭蕭身邊長尾妖族的任平生,始料未及。

此時被空相神僧強行踏足十二品境界的盛大威勢壓制住不能上前觀戰的眾人心急如焚,峰頂上兩道強橫氣息針鋒相對各自寸步不讓,越秀劍閣的人輕易就分辨出其中一人是自家掌門,而另一人的氣息極為中正浩大,能把任平生逼到這種全力以赴的程度,對方必然也是當世僅有的三位修為已臻十二品的真正

高人之一,不像昆侖蘇慕仙的鋒銳傲氣,那麼十有八九就是漠北那位身份神秘的修士!

但凡是個修劍的,誰不想見識見識兩位大宗師交鋒?

說世事無常,說造化弄人,都是不咸不淡的老生常談,可是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哪怕拼著被兩人爭斗所產生的勁氣所傷也望眼欲穿想要觀戰的人上不了峰頂,而四肢盤在松樹上嚇得面如土色的小和尚卻恨不能御空遠遠避開。

高處是垂雲,低處是風沙,毫無高僧氣派的空空和尚努力側著臉眯起眼楮去看,頭上戒疤比他多了六枚的師兄跟那位靖南公,都置身接天貫日的一道巨大劍氣風卷之中,模模糊糊僅能依稀辨認出灰衣的是師兄,至于二人所使出來的招式根本半點都看不清楚。

老和尚刺出去的一劍似緩實急,將付出不小代價換來的半柱香十二品修為,全部收斂進這一劍之中,身隨劍走腳下一步跨出,不只道家祖庭鐘小庚有縮地成寸的本事,萬法殊途同歸,當空相神僧手中長劍的劍尖距離任平生的胸口不過一尺時,驟然如長河決堤、瀑布落崖般氣勢再漲,任平生腳尖輕點,順著對方刺來的勁氣好似落葉隨風般朝後退去。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剛退出兩步任平生就察覺到了不妥,誦讀佛經數十年之久的空相神僧,單論氣息之悠長堪稱天下首屈一指,想借後退泄去其力道無異于痴人說夢,所幸和尚修了這樣所向披靡的劍術到底也還是和尚,斷不了心中慈悲,這一劍唯獨露出來的破綻,是老和尚不願意傷及他性命所以別別扭扭刺向他右胸。

任平生腳跟重重落地,生生把越秀劍閣主峰踩低了半寸,留下一個深深腳印穩住身形,冷笑一聲先瞬間以一氣化三清之術幻化出不計其數的劍氣長劍,而後又瞬間合攏成他手里那一柄佩劍,暗自鄙夷道,空相現在悟不透以後就永遠都悟不透了,修劍,怎麼可以心有掛礙?

老和尚的劍是中宮直刺。

靖南公的劍是反手斜撩。

任平生站穩身形就不打算再避,他撩的不是空相神僧的劍身薄弱處,偏迎著蓄力于一點的劍尖,兩相交匯,寂寂無聲。

峰頂垂雲被分割成兩塊,中間一線青天筆直如劍脊。

觸目所及仿佛萬物都凝固成一種冰封三尺的寂靜,風停了,被折彎的松樹恢復成原本的形狀,差點耗盡全身真氣和力氣的小和尚下意識松開手腳,一墩坐在樹下稜角分明的石頭上也不覺得疼痛,喃喃道︰「師兄•••勝了嗎?」

胸膛不斷起伏的老和尚左手二指迅速在自身幾處大穴上點過,遺憾地搖搖頭。

面色如常,眼神里卻多了一絲忌憚和猶豫的任平生,揚手把側鋒多了一個缺口的佩劍扔回身後大殿中,不管匆匆躍上峰頂的十余個越秀劍閣長老一輩修士,輕聲替空相回答道︰「你師兄沒勝,也沒輸。」

小和尚听不懂他話里的意思,歡喜笑了兩聲,師兄說江湖上的話信三分就夠了,看在任平生是十二品劍修的面子上,小僧權且信你五分,那就信後半句好了,「沒輸就是勝了!」

任平生微微一怔,空相神僧的修為境界本就比自己低了一個品級,縱然強行踏足十二品也是根基不穩,何況,他才修了多長時間劍?就練會兩劍,是一年,還是•••一個月?

想到這里,靖南公閉了閉眼楮,深呼吸一口氣,點頭道︰「任某不如空空高僧看得透徹,對,你師兄沒輸就是勝了。」

老和尚在他開口之前就已經收劍歸鞘,抬腿朝樹下的小師弟走去,沒有回頭去看也沒有去管任平生說什麼,更沒有在意一眾越秀劍閣劍修不可思議的眼神,只是走出去的每一步都比前一步邁出去的步幅小,笑著把劍遞給小和尚,看他興高采烈用先前的灰布把長劍層層裹成不太好看的包袱,伸手模了模頂著六枚戒疤的圓圓光頭,柔聲問道︰「剛才吃沒吃飽?」

任平生灑然一笑,在人群中找到一個中年四境修士,交代道︰「岳師弟,去安排一桌像樣的齋飯來,給白馬禪寺空相、空空兩位神僧接風洗塵。」

任平生是生平第一次認輸,認的坦然,輸的心無掛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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