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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如意坊里的過江龍

每逢妖族侵襲永遠死戰不退的邊軍撥雲營,除了被景禎皇帝親口譽為「大周第一營」之外,在雍州城其實還有另外一個響亮的名號,就叫做光棍營,都是常年在刀尖上舌忝血的漢子,過了今天還不知道有沒有明天,因此奉行真正能視死如歸的好漢都是孑然一身了無牽掛,發了餉銀寧可花在青樓姑娘們身上,也很少有人肯攢下錢娶一房媳婦。

謝逸塵安安生生做他的安北侯爺時,偌大雍州城里生意最興隆的無非是四樣買賣,青樓、酒肆、賭坊和棺材鋪,想來是賭坊開起來不像經營青樓一樣那麼多繁瑣講究的緣故,城里大大小小倒有十余家賭坊,最出名的當屬城西如意坊,大都督來了興致都會去搖兩把骰子。

如今邊軍幾乎都被謝逸塵帶去了涼州邊境,城里稍微有些家財的又都攜帶家眷往南逃難,生意一天不如一天,規模小一些的賭坊干脆關門了之,如意坊這樣的老字號倒還能勉強維持住,三層高的臨街小樓外面看起來不大,實則內里另有乾坤,進了門才知道,賭坊老板早把左右相鄰的兩家店面一起盤了下來,從里面打通相連,鬧哄哄的賭坊廳堂兩側各有僻靜雅座,專供貴人們取樂。

這家賭坊一二樓兩層的面積就足夠容納上千人進門,三樓究竟是什麼地方就鮮為人知了,有人說最上面一層有專門等著伺候貴人的姑娘,也有人懷疑是賭坊老板故意留出來做些見不得光的事情,種種謠言,都在有一次許多人親眼見謝逸塵笑著從三樓走下來而不攻自破,誰都知道,大都督從來潔身自好,賭坊還偶爾能來玩幾手,青樓是絕對沒去過的。

如意坊的老板姓宋,自稱是京都人,人送外號宋大佛爺,生得白白胖胖一臉福相,常來常往的賭客就沒見過他有不笑的時候,大肚子圓圓滾滾,腰圍足有四尺二,眼楮被擠成兩條縫隙,有人拍著他肚子戲謔也不見惱怒,除了概不賒賬以外沒什麼壞名聲,最愛端著把八角形的銀茶壺在櫃台一旁喝水,說那把茶壺是特意京都一位高手匠人做的,寓意八方來財,還能防備被人下毒。

賭坊里的生意日漸衰落,心急如焚的伙計們見掌櫃還是那副笑眯眯的樣子,也都不好多說,借著低頭擦桌子的功夫輕聲嘆息,整個一樓僅有一張骰盅買大小的桌子邊,稀稀疏疏有十來個人圍著吆喝,這些人都是城里的買賣人,自家生意連日沒有進項,只好試著能不能在賭坊撈一把。

門被輕輕推開,賭客們都緊緊盯著即將揭開見分曉的骰盅,沒人回頭去看是誰來,剛悠閑泡了一壺好茶的宋大佛爺眯著眼往門口瞧去,看清來人模樣訝然挑了挑眉,竟然是個年輕道士,這可真是稀客了,賭坊大門對誰都來者不拒,身份貴重的大都督能進、走了狗屎運在街邊撿著銀子的乞丐也能進,唯獨不見僧道入門,今日是破天荒頭一回。

詫異歸詫異,經營賭坊這麼些年早就見怪不怪的宋掌櫃抬腿迎了上去,禮節很是周全地先拱了拱手,迅速上下打量過對方幾眼,心里就有了計較,相貌可以改換,氣質這種由內而外的東西很難裝得自然而然,這年輕人雖是雍州難得一見的道家弟子裝束,仍掩蓋不住身上似乎與生俱來的一股子貴氣,和善笑道︰「道長儀表不凡,不像雍州人,是有興致來耍幾手?」

經營賭坊有經營賭坊的講究,房間里四處窗戶都遮著厚厚簾子不透光,不分晝夜點著燈火,為的就是讓賭客分不出日夜,除非輸光口袋里的銀子否則絕不出門,孫澄音進門以後只順手虛帶了一下那扇木門,沒想到木門竟頗為沉重,露著一條窄窄縫隙,年輕道士背對著從門縫里擠進來的光線,單掌立在胸前微微躬身還禮,搖頭道︰「貧道是來找人,玩幾手也無妨。」

宋大佛爺心下一動,臉上卻不動聲色,迅速掃了一眼僅有的十幾個賭客,試探道︰「哦?不知道長要找的人是誰,宋某這家賭坊在雍州開了二十余年,城里有頭有臉的人物倒都混了個相熟,興許能幫上道長。」

孫澄音本就生得一表人才,笑起來更是讓人覺得如沐春風,直言不諱道︰「如此

最好,正要煩勞宋掌櫃幫忙。貧道從江州鷹潭山來,听說司天監陳無雙公子幾日之前到了雍州,不知道宋掌櫃能否跟他說得上話?」

宋大佛爺終于第一次變了臉色,年輕道士短短兩句話讓他震驚了兩次,一次是自稱從江州鷹潭山來,大周開國一千三百余年,世上還記得鷹潭山曾是顯赫數千年之久道家祖庭的人為數不多,很不巧,他就是熟知內情的其中之一;另一次震驚則是這道士要找的人,如今整個雍州城里哪還有人沒听說過,司天監那位公子爺身著團龍蟒袍,一人一劍逼退近萬妖族,要來找他的人多半不是江湖上坑蒙拐騙的尋常角色。

見他面帶遲疑,孫澄音善解人意地擺了擺手,走到櫃台邊把賬本翻到最後面撕了張白紙,驚疑不定的宋大佛爺先是小心環顧四周,見那些賭客個個紅了眼盯著伙計手里的骰盅不放,才放心下來湊到近前看那道士想要做什麼,只見他雙手手指縴長,先提筆在紙上寫了城中如意坊幾個字,然後三五下就把那張白紙折成一只活靈活現的精致紙鶴,隨即拎起桌上銀壺仰頭往嘴里倒了一口茶水,噗一聲噴到紙鶴上。

宋掌櫃下意識揉了揉眼,他剛才恍惚看見那只沾了水的紙鶴好像動了一下,而後就見年輕道士把紙鶴托在左手掌心,右手並指成劍,指著紙鶴嘴唇微動念念有詞,想听卻又听不見一絲聲音,隨即這位儀表堂堂可稱人中龍鳳的道長轉身再度走到門口,推開門左手輕輕往上一送,紙鶴竟然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振翅高飛,瞧樣子,是逆著風往北邊城牆方向去了。

做完這些,孫澄音拍了兩下手,把沉重木門關上,從懷里模出一大把金瓜子,笑道︰「好了,有紙鶴效勞,倒比宋掌櫃派人去找無雙公子更容易些。剛才的茶不錯,很好喝,煩請宋掌櫃再泡一壺來,貧道薄有余財,反正也是要在此處等人,入鄉隨俗先玩幾把。」

閱人無數的宋大佛爺這時候再怎麼也看出來,這位年輕道士恐怕是他搭上全副身家性命都惹不起的大人物,心里數種念頭瞬間交織出現,交代最伶俐的伙計燙把茶壺,泡上跟那把八角形銀壺里一樣的好茶,陪著小心問道︰「不知道長想玩什麼?骰子、牌九還是大小?」

孫澄音伸手一指不遠處眾人圍著的那張桌子,不容置疑道︰「貧道這人生平最怕麻煩,踫上麻煩事總想著快刀斬亂麻迅速解決才好,就玩那個,非大即小簡單明了。」

宋大佛爺剛踫到銀壺壺柄的手沒來由顫了一下,眯著眼看了年輕道士好一會兒,才確定他意有所指的那句話應該不是針對自己,忙使了個眼色,讓端著茶壺回來的伙計領著貴客去桌前找個順風順水的位置,桌上賭客可不管你是道士還是和尚,只要能拿出金銀來的就都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好兄弟,一見孫澄音手里抓著的金瓜子立刻笑逐顏開。

猜大小算是賭坊里最簡單易學的玩法,倒扣著的骰盅里一共就三枚骰子,待賭客們買定離手,開盅後三枚骰子朝上的一面加起來為三到十為小,十一到十八為大。此外,如果三枚骰子擲出來的點數一樣,則稱為圍骰,不管賭客押大押小一律「大小通吃」,當然,賭客也可以直接壓圍,就賭打開骰盅後三枚骰子點數相同。

想來是這家如意坊平日里確實生意興隆的緣故,鋪在賭桌上的桌布畫了不少圓圈,里面各自寫著三到十八的數字,孫澄音只看了一眼就心下了然,這里比江州的賭坊多了「押和」的玩法,也就是說賭客可以選擇押注三枚骰子最終點數之和。

賭坊里夠資格擔任一張賭桌莊家的伙計,都是這些年宋大佛爺手把手教出來的高手,所謂十賭九輸,一座如意坊里堪稱處處是機關,其中灌了水銀的骰子和莊家搖骰的手法自然不必多說,連帶桌子和給賭客們喝的茶都有講究,搖骰子的伙計裝作漫不經心朝宋大佛爺的方向瞥了一眼,這道士明擺著是一只肥羊,手里的金瓜子少說能換二百兩白銀,且一看就是外鄉人,不吃白不吃。

沒想到想來宰起肥羊來心狠手辣的掌櫃卻微不可查地朝他搖搖

頭,示意暫且不要使下三濫的手段,丁是丁卯是卯,那沒看見孫澄音紙鶴傳訊手段的莊家雖然心中疑惑不解,但畢竟生意是宋老板的,掌櫃的不想掙這份錢,自己也省點事,看一眾賭客各自押注,那笑吟吟的年輕道士沒有急著下注,雙手上上下下搖晃著骰盅,亮開嗓子喊道︰「買定離手!」

半倚著櫃台的宋大佛爺右手拇指挎著壺柄,一只手就足夠捧著八角形銀壺,歪著壺嘴喝了一口,目光一直在那位術法聞所未聞的道士身上若即若離,老話說是強龍不壓地頭蛇,可孫澄音的風度氣派已然讓他不敢輕視,再加上有意無意露了一手玄妙至極的紙鶴傳訊,這就已然讓見慣了大風大浪的如意坊掌櫃浮想聯翩,他不在乎年輕道士會贏會輸,而是更好奇司天監那位聲名與日俱增的公子爺會不會來。

想到這里,無論何時臉上都能瞧見親善笑意的宋大佛爺,眯成兩道縫隙的眼楮里掠過白駒過隙般的寒意,他可知道,現在有人對那譖穿蟒袍斬妖族的少年很不滿意,甚至,動了殺心。

「開!三四六,十三點,大!」骰盅一開,幾家歡喜幾家愁。

很多人往往從一踏進賭坊的門開始,就被貪念迷失了心智,胸中無數道經背的爛熟,孫澄音很是沉得住氣,第一把並沒有下注,單憑莊家搖骰時三枚骰子撞擊骰盅的聲音就听出了異常,輕笑一聲搖搖頭,往骰子里灌注水銀是賭坊最常用的法子,灌了水銀的骰子會重上幾分,經過訓練的莊家更容易控制骰子的點數,說想搖幾點就搖出幾點不容易,但想控制大小不難,手上有一兩年功夫就能做到大差不差。

第二把,孫澄音不假思索隨手丟出兩顆金瓜子,押大。

見他終于出手下注,搖骰子的莊家再次借著拿手巾擦汗的動作瞥向掌櫃,宋大佛爺舉壺喝水,這是一個不太明顯的信號,意思簡潔明了,不管他是不是過江龍,送上門來的肉沒道理不吃。心領神會的莊家迅速掃了一眼桌上零零散散的銀兩,下注的不只是年輕道士一個人,想吃下他那兩粒黃澄澄看著就喜慶的金瓜子,也得先算清楚這一把整體是賺是賠,做莊家不只得手上有活兒,心算本事也是重中之重。

雖說這些以往在城里經營買賣的賭客都是有心術的,但到了賭桌上玩上三兩手,就都逐漸失去了冷靜思考的能力,迷信剛上桌的人有三把好手氣,見出手闊綽的年輕道士押了大,真有不少人跟著下注,莊家心下暗笑,這一把搖出個小來挺有賺頭,嘩啦啦晃了一陣骰盅,砰一聲砸在桌上,「買定離手,開!」

掀開骰盅的不透光的罩子,底座上三枚骰子尚且微微顫動,莊家低頭看了一眼,笑道︰「承惠,二二四,八點,小!」

跟著年輕道士押了大的賭客們個個唉聲嘆氣,都說一見尼姑逢賭必輸,怎麼見著道士也一樣這麼晦氣?孫澄音倒一點也不惱,等莊家收了桌上的銀兩,又賠付了贏家,喝了口茶,再次伸手扔到桌上兩枚金瓜子,還是買大。

自稱貧道的年輕道士一點也不貧,宋大佛爺心下一動,他剛才分明從孫澄音扔金瓜子的動作中,察覺到一股極隱晦的修士氣息,若不是始終全神貫注盯著他,還真不容易發覺。有真氣在身的修士即便刻意遮掩自身氣息,偶爾也會從不經意的習慣性動作中有所流露。

看來這條身著道袍的過江龍,多半不是那位一戰成名公子爺的幫手,宋大佛爺一個京都人能在邊軍林立的雍州扎下根立住腳,見微知著的道行可見一斑,如果年輕道士是來馳援北境或者相助司天監,應該直接去城牆上找陳無雙更容易,沒必要挑在如意坊等他來見面。

如意坊是干什麼的,是以勝負輸贏論英雄的地方,來者不善吶!

宋大佛爺看著孫澄音又輸了兩粒金瓜子,第三次還是下注押大,臉上的笑意似乎更盛了些。

贏幾粒金瓜子而已,宋大佛爺還不至于眼皮子淺到這種地步,下意識抬頭往安靜的三樓上看了一眼,喃喃嘀咕道︰「能贏一條過江龍來,才算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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