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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城百余萬人口,真正有頭有臉有名有號、夠資格挨司天監這位公子爺一頓揍的其實不多,滿打滿算不過百十號人,全家仰仗一個爵位夾著尾巴做人的皇親國戚,行事跋扈蠻橫無禮的粗魯將種以及清貴文官家的子嗣,陳無雙生平最惡心的就是最後一種。

這些沒有功名在身又于國于朝無寸功的膏粱紈褲,滿肚花花腸子里裝的都是壞水,自命不凡行事下作,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把一件明明簡單的事情弄得很復雜,喝酒吃茶甚至挑逗花船上的姑娘都有種種規矩講究,並且將此種行徑稱為所謂風雅,尤其是那本被他們奉為圭臬的《老春》,連什麼場合什麼時節喝什麼酒要用什麼器具都有說法,相比而言,壞在明處、一言不合就往人身上撒尿的將種反倒更顯得可愛一些。

京都坊市里就有幾家有名氣的羊肉館子,一過深秋生意就開始興隆,滿座熱氣蒸騰裊繞,目不能視五尺之外,最好是下雪的時候溫上三兩壺滋味醇厚的黃酒,切一盤水靈靈的蘿卜就著,湯湯水水舒舒坦坦吃一頓,既驅寒氣也補身子,只是天下腳下規矩多,那些附庸風雅食不厭精的斯文敗類講究也多,切出來的羊肉要立盤不滑,最好是現殺現宰,佐料配菜更是五花八門,恨不能把太醫令的那柄竹劍蜻蜓都切成一截一截,嘗嘗脆不脆生。

穿過窄門,是一方小院子。

石桌上早安置好了涮羊肉的銅鍋,里面火紅的木炭炙烤得湯汁咕嘟冒泡,擺著四盤透著好看紋路的鮮女敕羊肉片,陳無雙是久在京都廝混的行家,神識一掃就知道這是取了山羊脖頸後面最女敕的一塊肉,以快刀片成薄片,肥瘦相間入燙水微微一晃就熟,更有五六碟子精致小食,溫醇芝麻醬白皮糖蒜以及澆了滾油的紅辣椒,雖不如京都里達官貴人們吃涮羊肉的講究,但一樣一樣色澤鮮亮擺出來,看著就讓人食指大動。

圍著石桌坐定之後,瞎了一只眼的駝背老漢又端來兩盤不值錢的青菜,也就是這時候,數九寒天涮肉吃可沒處找新鮮青菜,陳無雙笑著從儲物玉佩中取出兩壇玉庭春,臨行時從康樂侯府帶出來的酒還有不少,作價六十兩一壇的美酒雍州等閑是見不著,「來得匆忙,身上也就幾壇酒水勉強能拿得出手,頭次登門這禮是輕了些,老先生不要怪罪。」

老漢意味不明地嘿笑一聲,拍開酒壇聞了聞香氣,話里有話道︰「老朽早些年也曾去過幾回京都城,久聞公子爺是流香江上炙手可熱的常客,出手確實闊綽,這兩壇子酒少說得值一百兩銀子,夠換好幾口上好棺木嘍。」

少年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雖意識到這姓單的老漢跟司天監關系不淺,但不知其具體身份,話里的意思明顯是听過不少有關陳無雙在京都荒唐行徑的傳聞,因此對新任樓主大人多少有些不願流于表面的不滿,立春索性裝作沒听到,

陳無雙伸筷子夾起一片羊肉探進漂著紅棗、枸杞等佐料的滾燙湯水里,羊肉片立即就變了顏色,略等三五息提出來湊到嘴邊吹了兩口,裹滿芝麻醬和切碎的蔥花塞進嘴里慢慢嚼著,味道出乎意料的好,一口下去就覺得額頭上冒了汗,「老先生,酒是助興消愁之物,江湖上可以沒有視死如歸的修士,要是少了酒,委實就差了些意思。」

見年輕鎮國公先動了筷子,立春也就不再客氣,似乎根本不想摻和進面前這身份懸殊極大的一老一少兩人談話中去,用薄薄羊肉片裹著一塊豆腐丟進銅鍋里,團團熱氣如雲似霧,正巧擋住他臉上稍有笑意的表情。

「江湖?」瞎眼老漢聞言更是心里不痛快,司天監觀星樓主是能在保和殿朝會上位列首輔大人之前的堂堂一等鎮國公,行事處世當著眼立身于大周朝堂乃至天下蒼生才對,怎麼能把心思用到所謂的江湖上,心里這麼想著,語氣不知不覺就加重了些,「老朽斗膽問一句公子,你昨日在城牆下一人一劍斬殺三個妖族雜碎,是為了報私仇,還是為了替雍州、替大周守住城牆?」

老漢一只渾濁左眼緊盯著的少年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微微搖頭輕聲一笑,坦然自若道︰「老先生不如先問問立春或者外面的大寒,二十四劍侍在城牆外扔下十一條性命,是為了大周還

是為了天下百姓?都不是,是為了司天監的恩情,對不對?老先生,我知道好男兒該心懷家國大義,可是啊,這四個字實在太重了,不是誰想扛都能扛得動,且不管我出手是于公于私,總歸那三個雜碎的死再次換來城牆上十日安寧,十日之後妖族如果攻城,我還是會竭盡所能出手阻攔,這就夠了。」

論跡不論心,論心千古無聖人。

安置好黑虎的大寒推門走進院子,一眼就看見石桌上的銅鍋和羊肉,三步並兩步湊到立春身邊擠著坐下,見瞎眼老漢沉默不語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正好省了客套搭話,從鍋里舀了幾勺漂著油花的熱湯瀉開芝麻醬,一連夾了幾筷子羊肉青菜丟進鍋里,抽著鼻子深吸兩口氣,嗯,真香。

陳無雙的筷子緩緩在自己碗中濃稠芝麻醬里打轉,平靜笑道︰「我從六歲被那不靠譜的老頭陳仲平救回司天監,十年來仗勢欺人橫行霸道,沒做過多少讓鎮國公府臉上有光彩的事情。直到去年六月,師伯逼著我出京去雲州采劍,到現在才算勉強有兩件好意思說得出口的,老先生想來知道,我不是陳家血脈?」

老漢果然輕輕點頭,天底下終究沒有不透風的牆,隨著花扶疏尚在人間且修成五境的消息不脛而走,陳無雙又數次在人前施展天香劍訣,盡管少年是花家後人還沒有傳到婦孺皆知的地步,不管是江湖還是朝堂,該知道的人都已經通過各種渠道有所耳聞。

或許是愛屋及烏,谷雨的存在讓陳無雙對二十四劍侍中所有人都感覺極為親近信賴,絲毫不顧忌昨夜被黑虎尾巴掀飛摔倒的笨蛋才剛認識,溫和說道︰「老先生,咱們初次見面本不該交淺言深,可有些話實在是不吐不快,好在看您老的意思,應該不介意听我絮叨幾句。」

作為盛情款待的東道主,老漢從始至終沒有動過筷子,這時候才倒了兩碗酒,一碗端在手里一碗推到不穿白衣的觀星樓主面前,側頭瞥了眼被吃進嘴里的羊肉燙得嘶哈嘶哈的大寒,暗自搖頭,拿少年心事和故事當下酒菜才最好,不知道這位怎麼看都不像鎮國公的黑衣公子,說出來的心事或者故事是多是少,兩壇酒興許夠喝。

「怎麼說呢,老先生容我想想。」人的成長好像往往都是一瞬間的感悟,從出京到現在短短不過一年時間,陳無雙積壓在心里的話比先前十年都要多,平日里看似口無遮攔的他,其實比性子稍顯木訥的沈辭雲更不善于表達內心的真實想法,沈辭雲是不會說,而他是不肯說。

端著酒碗的老漢身上有一種不好言說的氣質,給大寒的感覺像是一頭垂垂老去而離群的狼,英雄遲暮美人白頭不外如是,可能是常年做木工活的緣故,他的手很穩,端著酒碗紋絲不動,碗里的酒也紋絲不動。

「我出京之前還是個一事無成的廢物,要不是谷雨盡心盡力護持左右,恐怕沒等走出中州就被人殺了三五個來回。那時候啊,我就在想,過了十年花錢如流水的舒心日子,罵過皇親揍過國戚,滿京都連幾個皇子殿下都算上,沒幾個一合之敵,這種日子過久了也膩味。」

再開口時,陳無雙的聲音壓得很低,平淡里竟有種飽經滄桑看淡生死的蒼老感,立春下意識停下筷子偏頭去看他,卻正好跟對面的駝背老漢視線交錯,公子爺這是真轉了性了?

「後來從楚州康樂侯的官賣,我就開始留心朝堂和江湖上的動靜,南有凶獸北有妖族,大周要真是氣數盡了,說透了首當其沖的還是司天監陳家,不留心不行啊。再後來劍山采劍、洞庭殺蟒,也算逐漸在江湖上搏了個聲名鵲起,嘿,我以前跟師父問身世,那不靠譜的老頭就搪塞我,說知道的越多煩惱也就越多,那時候我是不信的,現在•••信了。」

陳無雙自顧自喝了口酒,搖頭自嘲道︰「瞧我這不著調的性子,說著說著就偏了。老先生,百花山莊不只我一個人還活在世上,我叔公花扶疏中了任平生那王八蛋的詭計,自困南疆十萬大山二十五年,還有我•••姑姑花紫嫣,拜師當世三大神醫之首南海段百草,于海外行蹤不定。得知這些事情以後,我師父說回不回京都接任觀星樓主都由我,天下人都欠花家的,所以司天監陳家

沒有一個人會因此而怪我。說實話,我想過自己到底該姓陳還是姓花。」

瞎眼老漢臉上有了和緩笑意,少年于昨夜在數千修士面前力斬強敵,這就是答案。

「我一向自負聰慧,沒想到這種心結卻被一個姓劉的趕車少年無意間解開。」陳無雙笑著敲了敲桌面,又想起那個駕著馬車從朔陽城一路把他送到岳陽城的劉小哥,不知道他現在有沒有如願當了賣胭脂劉掌櫃的上門女婿,「姓陳姓花,都一樣。老先生,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立春會心一笑,拿筷子打了下大寒懸在銅鍋外面的手腕,啪一聲脆響,大寒吃痛縮回手,滿臉幽怨,怎麼著,你們講故事的講故事,听故事的听故事,自己不吃還不興旁人多吃兩口?憤憤挑了顆白皮糖蒜扔在嘴里,肉不夠就只好蒜來湊,甜滋滋正好解膩。

瞎眼老漢喉嚨里像是卡著一口濃痰,含糊不清嗯了聲,他听懂了陳無雙的意思,姓陳姓花既然都一樣,那麼出手阻攔妖族是為公還是為私自然也就都一樣。剛要開口說幾句聊作附和的話,可緊接著陳無雙說出來的卻讓他登時如鯁在喉。

「我被黑鐵山崖用毒的邪修妖婦追得走投無路時,在楚州河陽城遇上一個要跟我談樁生意的窮酸書生,單老先生不知道,探花郎也好、鎮國公也罷,我這人實際上是個生意人,那書生用一冊孤本《春秋》跟我換了個進司天監任職的機會,他說,要給天下修士立個規矩,這話听著提氣,到最後他能不能做得到暫且不提,真正讓我心里震撼的,是他的另一句話,天下,是天下人的。那麼,司天監就不該是大周李家的司天監,而該是天下人的司天監。老先生以為,然否?」

老漢沉默,脖子上青筋時隱時現,立春已經暗暗提防,生怕他隨時有掀翻桌子的沖動,良久,這個曾在邊軍中立下不小戰功最終卻只開了這麼一間棺材鋪子的老漢才神情松弛下來,答非所問道︰「老朽听說,陛下有旨召公子回京,賜婚明妍公主?」

陳無雙笑得很輕松,聳肩攤手道︰「是有這麼一檔子事,那道聖旨給我撕得粉碎。」

氣氛剛剛和緩幾分的院子里再度籠上一層陰霾,老漢聞言重重一拍桌面,呵斥道︰「荒唐!」要不是大寒眼疾手快拿一根筷子壓住銅鍋,好好一鍋濃湯恐怕立時就得傾灑出去。

立春的臉色很不好看,不管陳無雙做出來的事情是不是大逆不道,他畢竟都是老公爺欽點的現任觀星樓主,即便單前輩的身份再特殊,也不該直言斥責,陳無雙倒渾然不以為意,仍是笑著道︰「讀書人說,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這句話不香不臭沒什麼味道,我想了很久,昨天夜里才在谷雨墳前想清楚,生而為人,有些東西該爭還是要爭一爭,跟命爭跟天爭跟人爭,老先生是想跟我爭一爭?」

老漢頓時啞口無言,黃土眼看就要埋過脖頸的年紀,很多事情他僅有一只昏花的左眼就能看得清楚透徹,少年要爭無可厚非,只是司天監這一千余年來鞠躬盡瘁效忠大周李氏的名聲,他實在不忍心看著毀在陳無雙手里,想要曉之以理地當頭棒喝幾句,恍然想起剛才少年的話,陳家二爺親口說過,天下人都欠花家的,就算他不肯回京接任觀星樓主,鎮國公府陳家上下,沒有一個人會怪他,也就是說•••

老漢只覺遍體生寒,不敢再往下想,轉頭看向立春,卻見後者慢悠悠自斟自飲,輕聲道︰「司天監所屬,素來只認觀星樓主,不認陛下和聖旨。」昨天被陳無雙罵了一句笨蛋的大寒,也抬起頭看著被鍋里白氣擋住面容的老漢,重重點頭。

陳無雙仰頭將碗中酒一口喝光,突然有了興致,右手並指成劍朝桌上酒壇輕輕一挑,四境七品的雄渾真氣分出一縷,隨即就見酒壇里騰起一道澄澈剔透的酒線,向上逆流半尺而後拐出柔美曲線落在他面前酒碗里,嘩啦啦流滿一碗,少年松開指訣真氣一散,酒線重新落回壇中,發出咚的一聲空靈悅耳動靜。

「罷了•••」老漢長長嘆了口氣,扶著桌面站起身來退後兩步,突然單膝跪地朝陳無雙行禮,「司天監玉龍衛原副統領單正康,見過鎮國公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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