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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棺材鋪里單前輩

雍州難得一見有晴空萬里的好天氣,仍然能感覺出涼意的風有種秋高氣爽的感覺,只是立春的來意讓薛山離去之後心情終于好了些的陳無雙覺得大煞風景,這位司天監二十四劍侍之首、北境邊軍雷鼓營將領是來請年輕鎮國公喝酒,不過挑的地方是雍州城一家棺材鋪。

要親自傳授茉莉兩套劍法和頂尖御劍術劍十七的蘇慕仙並沒有走得太遠,就在靠近城牆的地方找了處空地,有膽子大的散修仰慕當世劍仙風采,發覺那頭駭人凶獸黑虎沒跟著,就想遠遠圍過去看兩眼,乖乖,那可是十二品境界的高人,不敢奢求他老人家指點,能看幾招也算受益無窮,以後出門行走江湖,茶余飯後吹牛說曾有幸跟蘇昆侖學過一招半式,這對沒有倚仗的散修而言,無異于寒門書生得了首輔楊公青睞,誰敢不高看一眼?

天底下修士越是有身份,就越有敝帚自珍的臭毛病,何況蘇慕仙是出了名的喜怒無常,使起性子來連白馬禪寺的山門都敢一劍劈毀,據說還在大雄寶殿供奉的佛祖金身像後面,留下過兩句不帶髒字的罵人話語,而後當著四大神僧的面揚長而去。

有前車之鑒放著,最開始這些想著偷學個一招半式的散修都不敢靠的太近,可隔得遠了又看不清楚,正急得抓耳撓腮時,就見老公爺陳伯庸領著幾個人湊在近處笑著觀看,目中無人的蘇慕仙冷笑一聲只當看不見,這才有散修壯著膽子也往前湊,卻听得那位當世劍仙平靜道︰「黑鐵山崖想要斷了老夫弟子傳承,蘇某偏要天底下修士都學了這兩套劍法去。」

話是這麼說,可還是誰也不敢貿然湊得更近去听蘇昆侖指點墨莉的話語,好在人群之中有駐仙山精修劍術的大家盧翰堂,這位八品劍修看似無意的連聲稱贊,听在一眾散修耳中句句都是價值連城的金玉良言,「蘇昆侖不愧為能讓天下修士三寸鋒芒的當世劍仙,這套劍法招式變化出人意料,明明前一招氣勢凝重如淵渟岳峙,下一招又劍意輕靈似高空墜雪,偏偏兩招之前後連貫圓潤自然,宛若天成。咦,看這一劍,墨姑娘好悟性!可惜盧某修劍半生已然積習難改,如果想學的話,定要先從感知這套劍法的意境開始。」

陳伯庸知道他開口是有意提點這些懷抱一腔熱血趕赴北境的散修,蘇慕仙同樣是存了這種心思,這時候能多一個人長本事,城牆就更穩固一分,因此更是樂見其成,老公爺心里明白這都是陳無雙那憊懶小子的面子,要不是因為他,以蘇昆侖的脾氣根本不會多看城牆一眼。

或許是怕黑鐵山崖有潛入雍州城暗殺陳無雙的本事,那頭黑虎得了蘇慕仙囑咐,從夜里就一直守在大帳外面,大有陳無雙走到哪它就跟到哪兒的意思,于是去棺材鋪喝酒的人里又多了一個提著小包袱的大寒,昨夜大費周章好不容易才試探出來這凶獸喜歡吃新鮮生肉,所以才求著立春帶他去荒郊抓了兩只肥美野兔,親手收拾干淨了塞在包袱里帶著,想要討好黑虎。

立春很享受走在雍州城里的感覺,盡管從三月十三以來,城里的百姓有大半都攜家帶口逃難去了別處,街道上的鋪子十有六七都門戶緊閉人去樓空,可還是偶爾能見著行色匆匆的路人,也有幾家生意慘淡到難以為繼的酒肆茶樓開著門,這都是自家子嗣早就死在戰場上的人家,靠著以前邊軍優厚的撫恤金開了家門面,老無所依,不肯舍了產業和念想離開雍州城。

怕嚇著百姓,黑虎跟大寒只在一側橫看成嶺的綿延屋脊上輕靈行走,立春跟換了一身普通黑衣的少年並肩走在寬闊青石板路上,說著這些年自己在雍州的種種經歷,陳無雙很喜歡听他這樣不咸不淡地娓娓道來,尤其是對在雍州城口碑極好的謝逸塵感興趣,問道︰「听說謝逸塵算得上愛兵如子?」

立春腳下不停,點頭道︰「拋開朝堂上的評價不談,謝逸塵絕對是如今大周首屈一指的名將了,邊軍編制應是二十萬,我不知道他多出來的那近三十萬悍卒是拿什麼養活的,但以往每年副將柳同昌回京述職時跟朝廷要回來的銀子,有一半都花在陣亡將士身上,每回擊潰妖族雜碎攻城之後,大都督都會在城里設下靈棚痛哭一場,從不克扣軍餉和死了兄弟的撫恤金,軍中不禁飲酒,好多人得了銀子就去青樓尋歡作樂,大都督也不怎麼管,只是不許兵卒仗勢欺人或者賒賬。」

听他還是習慣性稱呼謝逸塵為大都督,陳無雙輕聲一笑也不點破。

走到一處二進院子門外,隱約還能听見院子里傳出

來稚童讀書聲,分不出是男孩還是女孩,立春停住腳步,指著虛掩的院門道︰「這就是撥雲營一位戰死兵卒的家,我記得他是姓宋,是條響當當的好漢子,大前年臘月一天夜里,四千余妖族攻城,撥雲營開門迎戰,這漢子當時是個隊正,不值一提的小官,愣是一柄刀砍死四五個雜碎,最後力竭而死,那時候,他兒子才剛滿周歲。大都督自掏腰包替他家眷置辦下這麼一座院子,給了銀子,許諾以後孩子長大了有出息,就保舉他不用科考留在雍州城做個小吏。」

陳無雙點點頭,站在門外听了一會兒,那孩子讀的是《笠翁對韻》,他也能順口應上幾句,好奇道︰「謝逸塵有個兒子叫謝蕭蕭,在城里的名聲總不會太好吧?」

立春等他重新開始往前走,才稍微快了兩步在前面引路,詫異道︰「公子爺怎麼知道他?都說虎父無犬子,邊軍兄弟們仗著有些軍功在身的,都替大都督惋惜,怎麼就生出這麼個不陰不陽的腌玩意兒來,瞧一眼都覺得心里膈應,好幾天吃不下飯去。」

陳無雙深以為然。

「那混賬本來是個體弱多病的,從娘胎里帶出來的陰寒毛病,雍州天氣又這般一年到頭暖和不了三五十天,所以從京都請來的太醫都沒什麼好法子,後來不知道從哪來了個跑江湖的野道人,教了他一個該千刀萬剮的采陰補陽手段,才開始百姓都不知內情,以為自家閨女被大都督家的小公子看中娶回府上是莫大好事,哪怕做個妾室也心甘情願,沒想到娶一個死一個,據說花容月貌的姑娘死的時候都被折磨得慘不忍睹,饒是這樣,還有不少人願意拿女兒的命跟謝家攀個親,唉•••」

立春領著少年在路口拐了個彎,抬頭看屋頂上的大寒跟黑虎都跟上,才繼續往東北方向走,顯然是不願意多提及那光听名字就讓人心里生厭的兔兒爺,話頭又說回來,道︰「城里死了兒子的百姓不少,可沒有幾個對大都督心懷怨恨的,反而都覺著這是榮耀。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大周一千多年的太平,就只有城牆外面是個血肉磨盤,要是趕上光景不好的年頭,從下第一場雪漠北那些雜碎就開始試探著攻城,有時候一連幾個月天天有戰事,朝堂上的大人物光說雍州城牆固若金湯,說死戰不退的撥雲營是大周第一營,這里死多少人,除了謝逸塵誰會管?」

年輕鎮國公皺了皺眉,不解道︰「立春,我不明白。至少從那位雄才大略的太祖皇帝建國大周開始,漠北妖族就沒有一次攻破過城牆,搶不走任何糧食,而且以前在黑鐵山崖沒有插手時,妖族內部也不團結,明知道小規模的攻城不可能成功,為何還樂此不疲?」

立春幽幽嘆息一聲,猶豫片刻還是解釋道︰「因為那些雜碎沒的吃。公子爺,我改換身份在雍州邊軍中潛伏這麼些年,混到雷鼓營副將的位置上,三月十三那場慘勝,還是守軍千余年來第一次拼命從妖族手里搶回袍澤尸身,即便如此,也只奪回了谷雨、立冬、小寒等幾個人的全尸,清明跟霜降他們,找都沒地方找去。」

陳無雙登時只覺識海中轟然一聲巨響,艱難地咽了口唾沫。

立春沒敢明著說,可話里的意思很清楚,妖族攻城就是為了殺邊軍將士當過冬的糧食。

京都里想當然的那些讀書人說什麼可憐雍州城外骨,盡是春閨夢里人,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會明白雍州城外沒有白骨,邊軍將士們千余年來面對的不是不可戰勝的強敵,而是吃人的雜碎。

棺材鋪就在雍州城東北角,門前屋檐下掛著三個白色燈籠,是用透光的粗布籠圈攏著十余支細薄彎曲的竹篾片做成,里面沒有蠟燭,輕飄飄在風里晃蕩,想來是敞開的大門朝西的緣故,屋里頭有些昏暗,立春站在門檻外面,屈起兩根手指在門框上敲了幾下,里面就傳出一個沙啞的難听聲音︰「是來買棺材?」

立春笑了聲,「單前輩,是來喝酒。」

里面姓單的前輩顯然是听出了立春的聲音,含糊不清答應了一聲,立春猶豫著要不要先請年輕鎮國公進門以示恭敬,這個念頭只一閃而過立即打消,這里畢竟是做死人生意的地方,喝酒從來都喜歡去環肥燕瘦流香江的公子爺或許會嫌棄晦氣,還是自己先抬腿進門合適,邁過門檻就不再往前走,回身看了眼對面房頂上打了個噴嚏的大寒,低聲道︰「公子爺,小心門檻。」

陳無雙倒並不忌諱屋子里擺著五六口各式各樣的壽木,棺材鋪不是停尸用的義莊,里面躺了死

人的棺材當然晦氣,空著的棺材就有另一種講究了,大周民俗上的說法是棺材棺材升官發財,甚至有趕考的書生會特意在進京之前,托巧手木匠用名貴木料雕刻一口兩三寸長短的小棺材貼身放著,寓意能一舉中榜,升官跟發財其實是一碼事,升了官自然就發了財,都說康樂侯許家富可敵國,睜眼看看,京都哪個有資格朝堂穿紫的不是豪富之家?

當然,長久混跡于魚龍混雜的流香江,陳無雙也听過其他關于棺材的趣事,比如先帝在位時,就有一位姓房的御史,怒指時任戶部尚書的正二品大員是國之巨貪,前前後後上了十數道折子彈劾都被先帝壓下來,本來這個信號已經相當明顯了,可那位犯了倔脾氣的房大人仗著御史有風聞奏事的權利越挫越勇,到最後竟讓府里下人抬著棺材想要進宮死諫,揚言這口棺材不是裝他就是裝尚書,可後來卻雷聲大雨點小,有知情的說,戶部尚書大人早讓心月復在路上截住了他,愣是用白花花的銀子把那口棺材裝滿了,御史大人家八個看家護院的精壯漢子硬是沒抬動,據說用馬車拉回府上查點清楚數目以後,御史大人抱著身姿妖嬈的小妾追悔莫及,早知道該買口大一些的棺材才好。

陳無雙進了門往前走幾步站定,神識就察覺到右手邊一口似乎有些年頭的棺材旁邊,隨著搖晃發出低低吱呀聲響的老舊躺椅上,慢慢站起來一個右眼窩疤痕可怖、微微駝背的老人,手掌骨節寬大且雙手十指都有細微傷口,借著門外透進來的光亮仔細打量少年兩眼,而後狐疑地看向立春,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

立春往他身邊走了兩步,低頭湊到老漢耳邊輕聲解釋,「單前輩,公子爺在城里走動,不便身著蟒袍。」猜到老漢是對他的身份有所懷疑,陳無雙也知道立春不會跟尋常人多做解釋,這個不起眼的棺材鋪老漢或許跟司天監或者陳家關系不淺,笑著拱手道︰「司天監陳無雙,見過老先生。」

在老漢身上,少年向來引以為傲的神識沒有察覺到半點修士該有氣息,按理說論年紀的話,他也該順著立春稱呼對方一聲單前輩,但此時名不正而言順地接任了觀星樓主,陳無雙有資格在陌生老漢面前不用自稱晚輩,這不是不知禮,反而是敬重禮儀。

老漢遲疑著點頭,這個年輕人生得足夠俊朗,氣度也確實不凡,只是身為司天監新任觀星樓主卻不穿白衣,這讓姓單的棺材鋪老板心里不太舒服,稍微一皺起眉頭,扯得右眼疤痕更為猙獰,好在雍州城的百姓連妖族吃人的事情都見怪不怪,若是這老漢去了京都城,這副神驚鬼怕的尊容足以止住小兒夜啼。

「守著棺材喝酒不吉利,院子里老朽備好了銅鍋火炭,北境這種地方比不得花團錦簇的京都城,天冷的時候多,涮幾斤新鮮羊肉下酒最是驅寒暖心,公子不嫌棄才好。」老漢的聲音低沉而嘶啞,像是被經年風霜塞住了喉嚨,說話讓人听著都替他累得慌,轉身就朝身後走去,穿過正對著大門的兩口棺材中間,後面牆上有一處不顯然的窄門。

老漢伸手推開窄門就讓在一旁,不止來過一次的立春輕車熟路走在前面,進門之前突然頓了頓腳步,頗有些尷尬道︰「單前輩,後面還跟著一人一虎,人是二十四劍侍里的大寒,虎是昆侖山蘇慕仙前輩豢養的凶獸,不傷人。」

瞎眼老漢錯愕一怔,提著包袱的大寒笑嘻嘻正要抬腿邁進大門,那頭黑虎動作極快地將他擠在門框上,搶先躥進棺材鋪,不悅地悶聲低吼一聲,甩了甩腦袋,擺著好幾口棺材的屋子里空間頓時顯得小了些,根本不足以讓身長丈余的凶獸閃轉騰挪,老漢正擔心這駭人生靈要動怒,卻听那俊朗得有些過分的年輕人一只腳踏出窄門,頭也不回道︰「在外面等著就是。」

黑虎極有靈性,果真像是應和一樣哼了聲,挑了口最大的棺材輕輕一躍而上,懶懶蜷縮起身子趴在棺材蓋上眯起眼,大寒忙解開包袱拽出兩只褪去皮毛的野兔,笑道︰「單前輩先去,我替您老關了店門,放心,這大貓听話的很。」

老漢是見過世面的人,見黑虎確實沒有要傷人的意思,也就很快穩住心神,听笑眯眯的大寒指著這樣凶焰灼灼的凶獸說是一只大貓,下意識嘿笑一聲,穿過窄門往後面院子里走去,不再去管店面里會發生什麼事情,左右就是幾口棺材,除了給自己預備下的那口以外,都毀了也無妨,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立春帶來的俊朗少年能夠用一頓飯的功夫讓他覺著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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