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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半壇好酒,贈與敵寇

一人一妖激斗所產生的強烈勁風席卷著灰塵直撲城牆,懷著緊張心情居高臨下觀戰的人中,司天監所屬都認出了這位身穿黑色團龍蟒袍的新任觀星樓主所施展的手段,這不是陳家立足江湖一向秘而不宣的青冥劍訣,而是劍走輕靈、飄忽莫測的听風四十三式,陳伯庸瞬間就明白了陳無雙此舉的用意,少年是想用谷雨傳授給他的這套劍法先拔頭籌,以慰亡者在天之靈。

面對手無寸鐵卻僅憑強悍力量就每一招一式都勢大力沉的長尾妖族,陳無雙居然進入了一種無悲無喜的平靜空靈狀態,他敢以一人之力接下閻羅殿大學生跟陳伯庸提出的賭約,固然是因為此時城牆上的司天監所屬僅有他自己是四境修為,但絕非逞強貿然行事,而是底氣有三。

其一,先前在浣花溪畔遇上那乘坐轎子飛來飛去的兔兒爺謝蕭蕭時,沈辭雲就能獨力斬殺同為長尾妖族的阿二,如今借著在康樂侯府養傷的那段時間,陳無雙也穩固了七品境界,他與孤舟島的青衫少年各有勝過其他修士的長處,沈辭雲是得了幼年時曾服下一顆離恨仙丹的機緣,從而體內真氣之雄厚遠勝其他同境界修士,而他所修煉的抱樸訣,則經脈真氣循環速度極快,雖說還未達到氣在意先的地步,但一息之內真氣足以游走循環整整十個周天有余。

其二,則是佔了兵刃上的便宜。電光火石間交手十余招之後,陳無雙已經明白那閻羅殿大學士教給這妖族的應該是一套拳法,大周修士依賴兵刃法寶,極少修煉拳法、腿法之類的本事,可妖族的肢體力量再厲害,也比不過少年手里天品的焦骨牡丹鋒利。

至于其三,就是陳無雙劍意蘊養一日千里的進境,他從河陽城窮酸書生家讀《春秋》有感而頓悟出來的劍意是不破不立,在重塑乾坤的「立」字前面,首先是挑碎舊山河的「破」字,尤其在一劍斬殺凶獸南疆玄蟒以後,他在小侯爺西苑的梧桐樹下所默寫的古篆體《春秋》中,發覺筆畫間越來越鋒芒畢露,所以才不再提筆,借鑒多年前看過的那本《大雪山靜水藏鋒錄》里有關劍意蘊養的心得,以閉劍藏鋒蘊養胸中劍意,不出鞘時韜光養晦風平浪靜,出手時才能做到雷霆萬鈞。

緊握著焦骨牡丹劍鞘連呼吸都不敢大聲的墨莉,一雙好看到攝人心魄的眼楮緊緊盯著城牆下揮灑自如的陳無雙,看了片刻就長舒口氣暫時放下心來,蟒袍少年在那妖族拳腳帶起的呼嘯風聲中神情自若游刃有余,不出意外的話,這第一場勝算極大,能不能為守軍再次換來十天的喘息之機,關鍵在于他真氣消耗之後能不能勝第二場。

城牆上鴉雀無聲,一身鎧甲稍微有些殘破的鄧思勉不知何時到了近前,見著曾在岳陽樓外有過一面之緣的墨莉,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湊到同樣全副披掛的立春身側,感慨道︰「上回見面,無雙公子還是六品境界的劍修,這才隔了多久沒見,竟有了這般令人嘆為觀止的進境,了不得啊。」

立春目不轉楮盯著陳無雙行雲流水般連貫的劍法招式,心中升騰起一種與有榮焉的自豪,轉頭掃視過在場司天監所屬眾人,傲然道︰「英雄出少年,樓主大人自然有過人之處。」

陳無雙此時驚艷四座的表現當得起立春這句心悅誠服的贊譽,江湖修士自古以強者為尊,即便是知道半年前少年險些喪命于五品修士孫清河劍下的那些駐仙山高手,也都不得不認可這個說法,此一時彼一時,眼下同仇敵愾,見蟒袍少年佔據上風,除了陳伯庸之外的所有人臉上都有了笑意。

手握腰間短刀刀柄的陳伯庸好像根本不擔心陳無雙能不能勝,而是一直看向城牆下面負手而立的閻羅殿大學士,他總感覺從那人露出來的雙眼中看不到任何焦急或是不悅的情緒,聯想到一個月期限過去後漠北妖族不急著攻城反而再度提出這樣的賭約,老公爺已經有了一個不合常理的猜測,莫非對方是在用這種方式拖延時間?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統領五萬之眾漠北妖族壓境的閻羅殿大學士,到底是在等什麼?

陳伯庸心里一動,看了眼東西兩側將這道二十三里長城牆夾在中間的險峻山嶺,皺眉問向久在北境的立春,語速極快道︰「立春,漠北妖族有沒有可能繞過城牆,從東西兩側山嶺中繞路進入雍州境內?」

立春先是一愣,旋即斷然否決道︰「不可能。此處名為葫蘆口,萬年以來就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所在,東西兩側的山嶺並非不可逾越,而是

其中山林間有劇毒瘴氣升騰盤旋,飛鳥不過、沾之必死。」

陳伯庸輕輕點頭,目光卻穿過黑暗,落在遠處山巒。

長尾妖族身上已然被焦骨牡丹割出七八道鮮血淋灕的傷口,青色劍氣縱橫激蕩,陣陣嘶吼中那妖族隨著腥臭血液越流越多,動作也漸漸開始變得遲緩,陳無雙每一劍都能想起拜相山上谷雨傳授這套听風四十三式時指點他的話,公子這一劍力道不可用老,公子這一劍角度不可偏差。

看似輕松寫意的少年,每遞出一劍都是在逐漸積勢,繩鋸木斷水滴石穿,一劍一劍如細水長流般緩緩攀上氣勢巔峰,從始至終沒傷到這可惡少年一下的長尾妖族暴跳如雷,覆蓋灰黑色長毛的雙手十指交叉,握成一個銅缽大小的拳頭,拼著腰月復之間被再次削出一道傷口,狠狠當頭砸下。

這一擊是威勢極大的殺招,方圓數丈的風似乎都被聚攏到長尾妖族拳下,壓縮成一聲數十丈可聞的劇烈破空銳響,居然讓陳無雙短時間內感覺身形被巨大壓力鎖定,猶如深陷泥潭一樣腳步遲滯,城牆上傳來數聲驚訝低呼,被吹散在風中。

一瞬間,陳無雙臉上突兀有了笑意。

焦骨牡丹劍身輕輕轉了一個細微角度,瓜熟蒂落破而後立,在僅能騰挪的方寸之中生機盎然,一股仿佛驚蟄喚醒萬物生發的雷鳴般劍意揮灑而出,好似亙古東流的大江折返向西,少年矮身後撤半步腰身擰動,傾斜劍鋒朝上反撩。

青光乍亮,朗朗碧落。

每逢生死一線必有明悟,洞庭湖斬殺南疆玄蟒時晉升四境,如今胸中劍意陡然如驅臂使化為如此一劍,洞若觀火,這是從聖賢惶惶五千字《春秋》里讀出來的通明,如同挑燈夜行,心頭明亮可逼退世間一切黑暗晦澀。

這一劍不屬于听風四十三式中的任何一式。

谷雨曾說,听風四十三式千端變化莫衷一是,不必因循守舊,太死板就沒了劍的靈氣。

城上城下,所有人都看清了迷蒙青光中的一溜血線噴灑而出,那道令人心悸的劍氣毫無阻礙般將長尾妖族雙手齊腕切斷,去勢猶然不止,在陳無雙悶哼一聲蹬蹬倒退兩步之後,劍氣沖霄,竟將天際灰雲一分為二,斬下漏出一線月光的筆直縫隙。

長尾妖族十指交叉緊握的拳頭遠遠落出去兩三丈距離,短暫遲滯之後就是撕心裂肺的吃痛嘶吼,呼吸稍顯粗重的陳無雙嘿笑一聲,不顧真氣消耗了接近四成,揚聲道︰「大學士看清楚,接下來這一劍是公子爺的侍女教的,還沒來得及取名字,就叫做谷雨!」

時雨乃降,五谷百果乃登,故而為谷雨。

劍發生機,仇寇自當授首。

話音未落,受妖族那千鈞一拳勁力反噬而嘴角有了血跡的陳無雙再度仗劍欺身上前,直撲進因劇痛而迷失心智的妖族懷中,右腳橫踏出一步順勢轉身,反手執劍蓄勢一抹,蟒袍衣袂飄飛間,長尾妖族怒目圓睜表情猙獰的腦袋飛起丈余高,脖腔內血箭直直噴出。

陳無雙兔起鶻落抬腿一腳將妖族無頭尸身踹出去,就勢借力後退五六步,仍被噴灑而出的腥臭血液濺了一身,恍惚中,墨莉發覺心上人不能視物的雙眼中好似有了攝人神采一閃而過,城牆上無數聲喝彩仿佛雷動,這摧山撼岳般的一劍,听風四十三式听的不是吹面不寒楊柳風,而是摧山撼岳的高空罡風。

深吸一口氣,陳無雙右腕一翻一抖,甩落焦骨牡丹清亮劍身上沾染的妖族污血,對城頭上聲震四野的喝彩聲恍如未聞,垂頭低聲笑著嘀咕道︰「谷雨哪里都好,可惜就是不會唱曲。」

以往在流香江的花船上揍了那些不開眼的王八蛋,少年總要黃鶯兒唱一曲《下揚州》,如今沒有唱曲的人,只好從腰間儲物玉佩中取出一壇玉庭春,懶散將長劍隨意插在身側地上,拍開酒壇仰頭痛飲,酒液辛辣淚水咸澀,其實都不是什麼值得一提的好滋味,可要是沒有這些,江湖啊,就不算是江湖了。

谷雨啊,你說,公子爺這一劍解不解氣?當不當得浮一大白?

城牆上,一處很多人都沒有注意到的角落里,薛山就著兩行淚水,遙遙舉起手里酒囊,喝酒這種事得有人陪著才好,尤其是他知道,那位不穿白衣換蟒袍的公子爺最喜歡人多熱鬧。

閻羅殿大學士緩緩走上前幾步,淡然拍著雙手,打量著陳無雙插在地上的那柄長劍,由衷贊了一聲︰「好劍!年輕鎮國公,我倒有

些不忍心看你死在此處了。」

陳無雙一口氣喝了小半壇酒,吊兒郎當的笑聲中多少有了幾分不太明顯的醉意,揚手把酒壇拋了過去,「我這人最好面子,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總不能太小氣。大學士嘗嘗,這是大周流香江上有名的好酒玉庭春,一壇得賣六十兩銀子,公子爺做一回賠本買賣,請你喝半壇。」

閻羅殿大學士輕松接住酒壇,隔著蒙面黑布深深聞了聞,滿意點頭道︰「果然是好酒。」隨即伸手撩開臉上黑布一角,就酒壇湊到嘴邊仰頭灌了一大口,饒有深意道︰「大周是個好地方,漠北苦寒無毛之地,花多少銀子都喝不到這種好酒。不過,想來很快我就能去見見你說的流香江是個什麼地方了,到時候我會多買幾壇,讓人倒在你墳前,算是還你今日贈酒的人情。」

陳無雙嗤笑一聲,搖頭道︰「大學士倒是個講究人,看起來你並不知道,天底下最難還清的債就是人情。」

黑袍裹身的五境高人似乎听不太懂這句話的意思,好奇道︰「哦?還有這麼個說法?」

少年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這個世上喜歡蒙面現身的修士有很多,但長成天仙下凡那般模樣的只有手執三尺翠竹的墨莉一人,惋惜道︰「大學士,人丑就得多讀書,要不然很多淺顯道理,你都不明白的。」

城牆上的陳伯庸無奈搖搖頭,果然江山易改稟性難移,這賊小子就算踏足五境甚至修成昆侖蘇慕仙一樣的十二品渡劫境,也改不了嘴上不饒人的無賴性情,盡管可惡,但也讓人心里暢快。

自封為閻羅殿大學士的五境高人不見惱怒,渾不在意地笑了聲,伸手指著身後另外兩個將要出戰的長尾妖族,和聲道︰「你剛才殺的那個是最不中用的,三局兩勝,剩下兩個你要挑哪個?」

少年撇了撇嘴,右手五指一張,焦骨牡丹受他真氣牽引倒飛回手中,「狗屁三局兩勝,這三個雜碎都得死,剛才是為司天監跟谷雨出了一口惡氣,第二個,公子爺要當著城牆上所有修士的面,為十余年前毀于黑鐵山崖之手的百花山莊再出出氣,里嗦分什麼先後,你挑一個就是。」

大學士輕蔑哼了一聲,緩緩退後不再說話,他後退的同時,剩下的兩名長尾妖族里,其中一個斜披皮甲的踏步上前,半人半獸的妖族本來就比人族修士身形魁梧粗壯,個個都能稱得上虎背熊腰的壯漢,這個比剛才死在陳無雙劍下的那妖族更高大一些,腳步聲極為沉重,走到少年對面,重重一拳擂在自己胸口,發出沉悶響聲,腳下不丁不八,雙拳一前一後,竟然端了個拳法起手架勢。

陳無雙看似痛心疾首地揶揄道︰「漠北妖族窮到這般地步,連個像樣的兵刃都拿不出來?可想而知,大學士這些年過得委實清苦了些,不如棄暗投明了吧,公子爺不敢許你個兩殿四閣大學士,以我司天監家大業大的底蘊,總得保證衣食無憂,考慮考慮?」

閻羅殿大學士小口小口喝著玉庭春,只是不說話,而第二個出戰的妖族不知是不是听不懂少年的話,腳下陡然發力前沖,揚起拳頭就率先悍然出手,陳無雙右足一點身形倒退丈余,焦骨牡丹輕飄飄一圈一蕩,經脈真氣洶涌而出,身前頓時幻化出一朵直徑超過三尺的黑色茉莉花,在城牆上長明燈焰火照射的光亮邊緣,更顯顏色深邃。

劍氣茉莉緩緩旋轉,這種危險的美麗一經綻放,就讓陳無雙心里有了對牛彈琴的無奈感,那長尾妖族哪里看得出逢春公無上御劍訣的精妙之處。倒是城牆上的修士中有不少識貨的,駐仙山一位換了玉龍衛白衣的八品劍修訝然動容,不敢置信地問向陳伯庸道︰「老公爺,這•••這是天香劍訣?」

陳無雙是花家後人的身世雖說已經算是大白于天下,也有人說他修習了兩百年前逢春公所創的天香劍訣,但畢竟都是傳聞,對駐仙山自恃身份眼高于頂的劍修而言,江湖傳言多有夸大,就像陳無雙剛出京不久,京都說書先生嘴里已經有了「少年劍仙一等風流」的故事一樣,滿打滿算陳無雙才十七歲年紀,能把青冥劍訣練到純熟已然不易,說他修成了天香劍訣,境界越高的修士反而越是嗤之以鼻。

陳伯庸面帶笑意看了眼身旁容貌明媚的墨莉,點頭道︰「逢春公有國色牡丹,無雙另闢蹊徑,劍氣幻化清雅茉莉,一樣都是天香劍訣。」

城下,那朵迎風而放的茉莉花,在立夏之後,開出北境濃濃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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