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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三章 梧桐樹葉換虎符

黃大千笑呵呵走上前,小侯爺忙在梧桐樹下的蔭涼里拖了兩張矮凳,招呼自幼相熟的父女二人圍著桌子坐下,接過沈辭雲手里的茶壺,拿了兩只干淨白瓷茶碗,斟了七分滿分別推到大都督跟黃家姐姐面前,酒滿敬人、茶滿欺客,與人交往的種種講究最在不經意的細節處體現。

墨莉打量兩眼那少女,展顏一笑,隨即朝沈辭雲使了個眼色想要回房暫避,卻被早猜到如此的陳無雙拉住手,听他笑意不減道︰「大都督,這兩位都是東海孤舟島的高足劍修,與我情誼匪淺,有什麼話只管直言就是,不用避諱。」

人老成精的黃大千見他拉住黑裙少女縴縴玉手的動作自然而然,沒有半點嬌柔做作,立刻就猜到了他們之間的關系,竟率先拱手道︰「久聞孤舟島是人杰地靈的所在,今日一見兩位劍修,才知道傳言不假。老朽黃大千,忝居大周正三品楚州都督,這是小女婉寧,若是擾了幾位清靜,還請多多擔待才是。」

堪稱一方諸侯的大都督把話說得這般客氣,倒讓沈辭雲跟墨莉都有些誠惶誠恐,忙躬身道不敢,陳無雙卻渾不在意地一笑,禮賢下士定然是有求于人,索性一言不發等著黃大千說正經事,這種時候最忌心浮氣躁,誰沉得住氣誰就能在接下來的談話中佔據主動,公子爺向來喜歡執黑子為先手,這次當然也不例外。

果然,黃大千先是笑著跟小侯爺簡單問了幾句洞庭湖上斬殺黑鐵山崖修士的經過,又嘗了口茶水連連稱贊,見陳無雙始終置若罔聞地閉目養神,頗為嘉許地暗罵了聲小狐狸,清了清嗓子道︰「老朽听城里不少修士說無雙公子在洞庭湖上一劍殺蟒,找機會問了侯爺,才知道公子如今就在侯府養傷,冒昧登門特來拜會,順便送上一份見面禮,還望公子笑納。」

嘴上說著是來送見面禮,想著看看陳無雙作何反應的黃大千,卻並沒有立即就把袖子里的東西拿出來,不嫌燙嘴地喝光一碗茶,毫不見外自己提起茶壺,這次把茶碗直接斟滿,直到琥珀色的透亮茶湯幾乎要溢出來才停下。

茶水滿了,誠意就滿了。

身著蟒袍的少年翹起嘴角,這才撐著胳膊緩緩坐直身子,心里不免有了幾分猜測,這位大都督說是送禮卻兩手空空,難不成口中所說的見面禮就是他身邊神色不悅的少女?情不自禁嘆了口氣,當年在京里,師父陳仲平還杞人憂天地說,他治不好眼楮就不好找個稱心如意的媳婦,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啊,現在自己成了搶手的香餑餑,身邊有一個情投意合的墨莉,京里有一個莫名其妙成了妾室、望眼欲穿的黃鶯兒,景禎皇帝想把明妍公主塞進鎮國公府,這位都督也打了個這麼個主意。

樹欲靜而風不止啊,公子爺很是煩惱。

小侯爺狐疑地看了黃大千一眼,沒發現他所說的見面禮在哪里,頓時心生警惕,暗自嘀咕著這位有些摳門的大都督,是不是準備借花獻佛,從自家府上挑一件寶貝送給陳大哥做順水人情,忙不迭先把那尊香爐抱在懷里,瞧得冷眼旁觀的黃婉寧沒好氣抿起嘴唇瞪著他。

陳無雙猜測著他可能是以為自己即將回京,所以才提前來討好下一任的觀星樓主,不由笑著搖頭道︰「都督客氣,無雙並不準備近日就返京承襲鎮國公爵位,夜長夢多,花落誰家還未可知,見面禮就免了吧,心意領了。」

黃大千朝前拖了拖矮凳,坐得離陳無雙近了些,身子前傾道︰「公子別忙著拒絕,老朽是個帶兵的粗人,不會讀書人那些彎彎繞繞的說話法子,好在小侯爺這間西苑僻靜,私底下說幾句話也不怕傳出去讓外人知道。」

大都督有意無意地一頓,聞弦歌而知雅意的許佑乾立即心領神會,豎起三根手指附和道︰「那是自然,我保證半個字都傳不出去。」

黃大千滿意地笑了笑,點頭道︰「接下來的話或許有些交淺言深,但字字句句都是發自肺腑,無雙公子听完了再決定收不收這份見面禮也不遲。老朽登門送禮,不是因為公子回京之後立刻就是炙手可熱的鎮國公爺、觀星樓主,而是因為公子撕毀了聖旨。」

陳無雙心里一動,這個說法讓他始料未及,壓著心里的詫異不動聲色道︰「哦?大都督想來是誤會了,無雙撕毀聖旨並非對陛下不敬、對大周不忠,是因隨身侍女死在北境而心生憤慨,想著裝作沒接到旨意先推月兌一陣,等去雍州為谷雨報了仇,再回京請罪。」

大都督擺擺手,對他而言,陳無雙這番話是真是假都不重要,究竟因何而撕毀聖旨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道聖旨撕毀之後,康樂侯爺親口說許家不打算再兩頭下注了,原本黃大千以為許青賢是迷途知返,

準備不惜家財全力相助大周抵御外憂內患,沒想到等了好多天侯府都沒有動靜,打探一番才知道,陳無雙在洞庭湖攜手孤舟島斬殺黑鐵山崖那些修士之後,就一直在許家養傷。

原來不打算兩頭下注,是放棄了讓人意想不到的另一頭。

黃大千從袖子里模出那個用明黃色綢緞包裹的四方木盒,才剛一拿出來,小侯爺就下意識低聲驚呼道︰「楚州調兵虎符?」

表面上跟許家秉持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大都督,其實跟康樂侯爺交情極為深厚,只是知道內情的人極少,許家是富貴侯爺,深知籠絡文武官員是有意染指朝政的大忌諱,故而兩人的交往一向極為謹慎隱秘,很多事情許佑乾都一無所知,盛名之下無虛士,許家能長盛不衰一千余年,不是沒有道理的。

大都督微微搖頭,指正道︰「這是老朽要送給無雙公子的見面禮。」

一句話石破天驚,陳無雙心思再沉穩也忍不住有些訝然動容了,久居往來無白丁的鎮國公府整整十年,對朝堂的事情早就耳濡目染,深知黃大千這份見面禮意味著什麼,不管是從九品的小吏還是高于廟堂運籌帷幄的首輔楊公,手中的權利無一例外全部來源于皇家賞賜,文臣有印綬、武將重虎符,換而言之,黃大千手里托著的木盒就是正三品都督的兵權。

蟒袍少年沉默片刻,借著端起茶碗吹氣的動作深吸了一口氣,低頭思索這位小時候在京都有過一面之緣的大都督到底是何等用意,瞬間有了三四個猜測卻都覺得解釋不通,只好出聲問道︰「無雙愚鈍,都督的話听不太懂。」

黃大千就把那木盒托在掌心,誠懇道︰「老朽別無他意,歲數大了就理所當然憂心子嗣前程,送個見面禮與公子交好,日後黃家就有個托庇。」說著抬頭看了眼亭亭如蓋遮住陽光的梧桐樹,笑道︰「背靠大樹好乘涼。公子想必是覺得,老朽蒙陛下看重才得了這個正三品的位子,身為手掌兵權的封疆重臣,不該做出如此孟浪之舉,對也不對?」

陳無雙坦然點頭,如果黃大千所說的確實是心里話,這般舉動就不是要送見面禮,而是想跟身穿蟒袍的四境劍修談一筆生意,這就好辦多了,想談生意就得先拿出十足的誠意來,光把茶碗倒滿可不行,表面功夫誰都會做,瞧瞧才十歲大的小侯爺,就是深諳此道的高手。

大都督回頭看了眼皺眉思忖的女兒,再去看雲淡風輕不以為意的黑裙少女,暗道幸好沒把想將女兒托付給陳無雙的想法說出來,不論是容貌、修為還是見識,院子里兩個年紀相差不大的女子高下立見,嘆了口氣道︰「麾下執掌十余萬駐兵,其實真正有戰力的就是鄧思勉練出來的撼山營三千士卒,其余的兒郎若是窩里斗還行,應對謝逸塵手下的驍勇邊軍或者南疆凶獸,都不夠看,這些話即便老朽不說,公子猜也能猜得到。楚州自古就是不興刀兵的富庶之地,有沒有尸位素餐的都督不重要,但在緊要關頭,老朽願傾力相助公子。」

陳無雙哂笑一聲,故作不解道︰「助我什麼?」

黃大千語氣從容而堅決,沉聲道︰「公子要南下,老朽就助你斬殺凶獸;公子要北上,老朽就助你誅滅妖族;公子若是要回京,老朽就願做你站穩朝堂的底氣。」

黃婉寧這才駭然發覺,原來爹爹早就下定了這麼大決心,不惜把整個黃家跟陳無雙綁在一條船上同舟共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楚州都督要當陳無雙站穩朝堂的底氣,那爹爹如此堅信這劣跡斑斑紈褲少年的底氣,又是從何而來?

西苑有風,吹過茂密的梧桐樹葉,陽光透過樹冠稀疏的縫隙散落,照在地上,光影搖動。

陳無雙像是神游物外魂不守舍,墨莉在後面輕輕拿那截翠竹點了他一下,少年才回過神來,面帶笑意伸手拿起黃大千掌心的木盒,黃婉寧立刻神情微變,要是他當面打開驗看,爹爹這一手進可攻退可守的把戲可就算是弄巧成拙了,興許陳無雙惱羞成怒,反而會就此對黃家產生強烈反感。

黃婉寧下意識咬住嘴唇,雙手緊緊拽住衣角,緊張地偷眼去看,卻發覺爹爹神情淡定,似乎根本對蟒袍少年已經伸手解開明黃綢布的動作毫不在乎,那里面可就只有一錠十兩重的白銀元寶啊。

陳無雙動作輕緩地層層解開綢緞,從來沒見過虎符是什麼樣子的小侯爺抻長了脖子去看,陳大哥的手明明已經模上了金絲楠木盒的蓋子,偏偏在即將打開之前停住,這就讓吊足了胃口的許佑乾心癢難耐,又不敢出聲催促,沒想到等來等去,陳無雙竟然又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明黃綢緞包好,放回黃大千掌心,輕聲笑道︰「恭敬不如從命,見面禮我

收下了。無雙就做一回買櫝還珠的蠢人,這盒子黃世伯還是帶回去好。」

一句黃世伯叫得大都督會意而笑,順手把木盒遞給身後長舒口氣的女兒,陳無雙非但不是蠢人,反而是心思極為聰慧的妙人,買櫝還珠四個字用得極為貼切,這一趟總算沒白來,明明沒送出去的見面禮,實際上少年已經欣然收下了。

「剛才老朽進門的時候,無雙公子是正在指點小侯爺修行進境?小女婉寧生于將門又是老來得女,驕縱慣了,也是個最喜舞刀弄劍的性子,就是苦于沒有高人指點,勉強修成了二境四品,公子有一劍斬殺南疆玄蟒的本事,老朽厚顏討個便宜,可否指點幾句?」

陳無雙眼瞎心不瞎,從這父女二人一進門,神識就察覺到黃婉寧對自己好像隱隱有些不忿,說敵意嚴重了些,更像是夾雜著厭惡的不屑一顧,這也正常,畢竟司天監嫡傳弟子的名聲自京都殿試放榜之後,就算是臭了大街了,那些殺人用筆不用刀的書生們盡是小肚雞腸之輩,還不知道編排了多少腌事扣在陳無雙頭上,想了想覺得黃大千或許另有深意,況且以眼下四境的修為指點一個二境修士足足夠格,便點頭笑問道︰「婉寧妹子也是劍修?」

黃婉寧本就听多了陳無雙在流香江上如何如何的風流韻事,听他故作熟絡地叫了聲妹子,心里多少有點膈應,但剛見證了爹爹跟這少年一番暗含深意的長談,對陳無雙的印象已經有所改觀,瞥了眼一旁笑得燦爛的小侯爺,嗯聲道︰「是劍修。」

陳無雙笑意更盛,要是這姑娘是個刀修、槍修的,或許還有誤人子弟之嫌,既然同為劍修就好辦多了,身兼蘇昆侖劍十七、逢春公天香劍訣以及司天監青冥劍訣三種絕頂御劍術的少年,隨便拿幾句《大雪山靜水藏鋒錄》或是花扶疏那本心得冊子上的內容說一說,就足夠黃婉寧收益頗豐,但生意剛剛談成的陳無雙心情不錯,不願意隨便敷衍過去。

再者,黃大千都把茶杯倒滿了,自己露一手是應有之義,一般想做大生意之前,都得先互相打探打探對方的家底是否雄厚,此乃人之常情,楚州大都督跟下一任觀星樓主都不能免俗。

隨意從墨莉手中拿過那截三尺翠竹,笑起來很好看的陳無雙坐著沒動,翠竹在手指間轉了兩圈,沒有劍光也沒有劍氣,「十兩銀子嘛,換十片梧桐葉,多一片少一片都不合適。」

這話一出口,黃婉寧臉色立時一變,而黃大千卻暢快大笑,陳無雙確實跟他從傳言中分析出來的性子一樣,可以看破不說破,但絕對是個不肯吃半點虧的主兒。

陳無雙笑意濃郁,在黃婉寧緊緊盯著他手里翠竹的時候,突然感覺到一股生機盎然又雄厚如山巒的劍意驟然勃發,身穿蟒袍的少年好像變成了一顆光華耀眼的星辰,劍意沒有持續太久,眨眼功夫稍縱即逝,春天是萬物生發的時節,頭頂的梧桐樹冠上,卻翩翩飄落下不少翠綠欲滴的巴掌大樹葉。

落在地上,也落在少女心上。

不多不少,剛好十片。

黃婉寧微張著嘴唇說不出話,她性格豪爽,岳陽城里認識的修士不少,可是從沒見過有人能像陳無雙一樣,不用長劍更不用劍氣,瀟灑寫意地以劍意出手,在她靈識毫無所覺的情況下,斬落十片梧桐樹葉。

大都督心下一凜,原以為已經足夠重視司天監最近聲名鵲起的嫡傳弟子,現在才知道還是小瞧了他幾分,能斬殺南疆玄蟒絕非偶然,更絕非像女兒猜測的那樣,是被一眾高手圍攻之後,等那凶獸奄奄一息時陳無雙才上去補了一劍。

少年舒舒服服後仰,躺回父女二人進門之前的姿勢,拿翠竹敲了得意洋洋與有榮焉的小侯爺腦袋一下,笑道︰「去把我之前寫的那幾幅字拿來,讓婉寧妹子挑兩張帶回去揣摩揣摩。修劍這種事,還得看她天賦心性,旁人指點的再好,比起自己心有明悟得來的,都落了下乘。黃世伯,留下吃飯?」

使了一出空手套白狼所獲頗豐,大都督欣然喝光杯中稍顯溫熱的茶水,站起身來婉拒道︰「公子的傷得靜養,老朽還約了侯爺喝酒,就不多叨擾了。婉寧跟小侯爺頗為相熟,幾位若是不介意的話就讓她留下聊聊,多學幾招孤舟島的劍法也是好的。」

听懂了黃大千跟陳無雙先前所有談話的墨莉很是善解人意,隨即含笑上前牽起黃婉寧的手,「大都督放心就是,從見著婉寧妹妹第一眼我就心里歡喜,正要跟她多聊幾句。」

拿著幾張宣紙從房間走出來的小侯爺頓時垮了臉,好好一鍋蛇羹,這回看樣子又得分出去兩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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