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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二章 十年不鳴亦不名

與康樂侯府遙遙相望的岳陽城最南邊,有一座半個許家大小的宅院,跟侯府門外商販往來人流如織的景象不同,這座在整個楚州境內都能稱得上是數一數二的望族門庭,卻是一副門可羅雀清冷疏淡的模樣,倒不是因為宅院正門前常年不分晝夜站著十六個頂盔摜甲的懸刀悍卒,氣勢駭人,而是因為太祖開國時,曾在此地將前朝誓死不屈的一眾官員梟首示眾,百姓們最喜歡傳揚一些神神鬼鬼的荒誕不經之談,久而久之就說得有鼻子有眼,不願靠近當年血流成河的陰氣聚積地界。

這里起先是楚州撼山營的駐兵之所,自從鄧思勉升任京都兵部登記在冊的從五品營官之後,認為在繁花似錦的城里練不出一支所向披靡、令行禁止的精兵勁旅,主動要求把撼山營挪到城外三十里處,這一方面積不小的空地才被楚州都督黃大千興建了新的都督府,都督府掌管一州軍機要事,越是百姓不敢靠近的地方越是不用擔心會走漏什麼消息,尋常寂靜無人的街面上多一條狗都能引起護衛注意,更不必說有心窺探的閑雜人等。

最早黃大千攜帶家眷住進去的時候,百姓們嘴上恭維祝賀,私下底倒多半等著看黃家被傳言中夜里號哭不止的冤魂厲鬼折騰得落荒而逃,不是說黃大千執掌楚州惹起了什麼民怨,相反,這位都督在民間口碑極好,平日騎馬在城中四處游蕩的時候臉上總是帶著和煦笑意,有壯著膽子開口跟他打聲招呼的,他也都笑著點頭隨口攀談幾句,從來沒有板著臉端架子的時候,百姓們這麼想,大多是一種善意的幸災樂禍,想看看大都督是不是也像他們一樣心存畏懼。

興許是正三品都督的軍威鎮壓住了一切邪祟,反正城里上了歲數的老人們都是這麼說,大都督有真龍天子賜下來的虎符,道行不夠的妖魔鬼怪都退避三舍不敢靠近,黃大千的都督府從建成之日起就沒出過什麼ど蛾子,還是每隔三五日就騎著那匹杏黃色的老馬在城里隨意轉來轉去,而且不喜歡帶隨從,有時候會坐在街邊小攤上吃兩碗豆腐腦,有時候會討價還價買一屜熱氣騰騰的肉包子,說家里人多買少了不夠吃,過日子不容易。

老話說慈不掌兵、義不管財,城里的百姓挺喜歡這位大都督,就是不知道黃大千這麼一個看起來脾氣溫良更像是私塾里老學究的人,怎麼能執掌一州十余萬駐兵,再跟听說夜里睡覺都把刀橫在枕頭上面的鄧思勉相提並論,瞧瞧,人家鄧將軍那才真有個將軍樣子,扈從數十趾高氣揚地從岳陽城穿行而過,誰看見不從背後挑一挑大拇指,贊一聲威武?

倒是大都督有個尚且待字閨中的小女兒,最喜歡前呼後擁提著刀弓出城打獵,模樣長得俊俏暫且不說,英姿颯爽豪氣干雲,自小視濃妝淡抹為天下第一惡毒事,在城中眾多酒肆之中威名遠揚,不少人都見識過,這位只恨不是男兒身的千金小姐,一口氣能喝光半壇燒刀子。

說是武將騎馬、文官乘轎,想來是京都里朝堂穿紫的清貴公卿都更喜歡坐馬車,現在除了迎娶妻妾,難得一見有坐轎子的,一駕看上去有些破舊的馬車從都督府側門緩緩駛出,趕車的老漢彎腰駝背,胳膊肘處打著補丁、漿洗得有些褪色的粗布衣裳倒是還算干淨,若是湊近了細看兩眼,就會發現他揮著鞭子的右手滿是厚得發黃的老繭。

車廂里,年過半百的楚州都督黃大千穿得很是隨意,右手上把玩著一個用明黃色綢布包裹著的四方盒子,微眯著雙眼,左手有節律地輕輕在腿上敲打,對面坐著個噘著嘴的十四五歲少女,穿了一襲火紅色束袖劍袍,青絲如瀑,眉宇之間勃勃英氣似乎沖淡了幾分少女該有的嬌媚,睫毛極長,忽閃忽閃地掩蓋住眼神里的不屑。

「爹,您老可得慎重三思,這是虎符,陛下親手賜下的虎符,沒了這個,還能算是大都督?」這話其實在家里已經勸過好幾次,少女很清楚自家爹爹想要做什麼,便想趁著馬車還沒到城北,再多勸幾句或許他就能改變主意了,在她看來,向來胸有錦繡為人睿智的爹爹這回是出了個大大的昏招。

黃大千在女兒面前沒有脾氣,也不用端正三品大員的架子,苦著臉搖頭道︰「前些天為父去找孫老頭,一塊無雜無裂、顏色溫潤的上好青瑯軒雕刻成玉佩,最少要一千兩白銀才勉強能夠,咱家日子本就過得不太寬裕,你鄧叔又領著

好不容易練出個樣子來的三千撼山營將士去了北境,現在連一件拿得出手的見面禮都湊不出來,思來想去,為父又不舍得把你許出去給人做妾,偌大一座都督府上,也就剩下這東西夠分量了。」

少女立即皺起眉頭,毫不掩飾心中厭惡地冷哼一聲,爹爹竟然想把自己許出去當見面禮,而且是給那名聲口碑臭不可聞的紈褲敗類做妾室,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當下翻了個白眼道︰「我看爹爹是老糊涂了,真要把我許出去,他膽敢答應我就敢一劍刺死他,什麼東西?我要嫁,就嫁一個頂天立地、軍功等身的大好男兒,豈能屈身依附這麼個厚顏無恥的貨色?爹爹,你真要把虎符送出去,咱們黃家拿什麼承受陛下滔天一怒?」

馬車慢慢拐了個彎,在貫通岳陽城南北的寬闊大道上前行,听見窗簾外面漸漸熱鬧起來,黃大千臉上的笑意越來越盛,當著女兒的面解開象征皇權的明黃色綢布,打開四四方方的木盒子,里面沒有虎符,竟然是一錠十兩重的銀元寶,兩頭微翹、中間圓潤,看著很是喜慶,「為父不會真把虎符送出去,那位公子爺應該也不會真要。閨女啊,朝堂上的事情你不懂,跟陳無雙那樣的人交往,講究個點到為止心照不宣,十兩銀子,禮輕情意重,這就夠了。」

少女錯愕一怔,似懂非懂。

大都督讓她看了一眼,而後就合上木盒,仔仔細細用明黃綢布依原樣包好,笑道︰「不招人妒是庸才,你真以為司天監的嫡傳弟子,是個厚顏無恥,仗著鎮國公顯赫聲威搶了新科探花郎的草包?陳家雛鳳十年不鳴亦不名,是個能沉得住氣的。」

少女將信將疑地挑了挑好看的眉毛,詫異道︰「爹爹是說,陳無雙先前在京都流連流香江上,飛揚跋扈連皇子都敢揍的舉動,都是自污名聲?」

黃大千嘁了一聲,道︰「在朝堂上袞袞諸公眼里,不算新鮮手段,更瞞不過陛下慧眼。自污名聲談不上,為父覺得他一半是性情的確如此,宰相門前七品官,陳仲平呵護有加、捧在手心都怕化了的嫡傳弟子,就有在天子腳下橫行霸道肆意妄為的本錢,另一半則應該是他有意韜光養晦,你仔細想想,以前听說的那些荒唐事,有沒有陳無雙主動仗勢欺人?不都是不開眼的先去惹他,才被他順勢就勢扯出來的糟心事情?至于探花郎嘛,鎮國公陳伯庸在放榜當日離京北上,所以讓書生士子們都覺得是司天監搶來的,其實為父以為,十有八九跟陳家沒有關系,根在上面。」

大都督說最後一句話時,豎起一根手指朝頭頂上指了指,聰慧的少女登時就明白過來,爹爹說的上面,是指為人臣子不可直呼其名的當朝天子。

「閨女啊,看人看事都不能流于表面,陳無雙要真是個如此不堪造就的,洞庭湖上那條蟄伏了多年的凶獸玄蟒怎麼會死在他劍下?出京之前還毫無半點真氣在身,這件事被無數有心人明里暗里數百次試探過,絕對不會有假,到現在才不到半年時間,進劍山采了劍回來不說,且有本事、有膽量跟侯爺都不敢硬踫的那些修士一決生死,這樣的少年,不算是頂天立地?」大都督耐心極好,馬車走得不快,他就慢慢跟女兒解釋。

少女卻撇了撇嘴,不服氣道︰「爹爹少往他臉上貼金,就算陳無雙在京都的所作所為都是韜光養晦,他才多大,就能斬殺一條連越秀劍閣陸不器都徒勞無功的凶獸玄蟒?我可听說了,在洞庭湖上出手的不光有侯爺府上那位八品修為的許奉前輩,還有從東海趕來相助的不少孤舟島修士,一群高人把那玄蟒打到奄奄一息,他最後上去補上一劍,反正當時湖上也沒有旁人觀戰,死無對證的事情無非就全憑一張嘴,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黃大千笑著擺擺手,不再過多解釋,心比天高的傻閨女,正三品的楚州都督在司天監眼里根本就無足輕重,為人父母難道還會坑你不成,真要是能把你許給陳無雙當妾室,不僅不算委屈,這是實打實的高攀吶,就怕人家那位公子爺看不上你。這里面的水比洞庭湖可深得多了,爹爹小心謹慎蹚水過了大半輩子,能讓許家侯爺這般看重,那小子必然是一條驚濤駭浪如履平地的大船吶。

父女之間的關系往往比母女之間更親近一些,尤其是不愛胭脂愛刀弓的將門虎女,盡管話不投機半句多,但得知爹爹手

里木盒子裝的不是虎符,她就松了口氣,跟著去看看也無妨,看看新科探花郎胸中到底有多少墨水,也看看傳言中一等風流的少年劍仙,究竟有沒有三劍除妖的本事,自己也是個已然模到三境門檻的修士,是草包是雛鳳,自信瞞不過這雙眼楮去。

順著大道一直走,馬車終于在小半個時辰之後穿過市井喧囂,到了蹲著兩尊威風石獅子的康樂侯府門前,按理說以車廂里黃大千正三品楚州都督的身份,有資格從正門進,但趕車的駝背老漢卻揮著鞭子驅趕馬匹繞到西側旁門停下,少女舉著一面令牌從窗口伸出手晃了晃,剛邁步上前還沒來得及開口問話的侯府家丁,立即返身回去開了門,說是側門,足夠讓兩駕馬車並排駛入。

進了門,老漢跳下馬車低聲叫了聲大都督,笑吟吟的黃大千就掀開門簾探身出來,一身火紅裝束映襯得面頰雪白的少女隨後下了車,那家丁點頭哈腰上前行了一禮,恭敬道︰「侯爺早有交代,那位公子就在小侯爺的西苑養傷,大都督到了自去就是,侯爺不方便出面,在書房備下酒菜等候。」

把木盒揣在袖里的黃大千滿意地點了點頭,康樂侯是個妙人,他雖然來過幾次許家侯府,還真不知道許佑乾那小子居住的西苑怎麼走,和藹道︰「還得麻煩小哥帶路。」

家丁在頭前帶路往西苑去,黃大千眼角含笑目不斜視,第一次到許家的少女卻被層出不窮的精致景致看花了眼,侯府里大院子套著小院子,假山、長廊之間柳暗花明峰回路轉,小橋下的流水匯成一池錦鯉嬉戲,妙趣橫生滿目如畫,就是水潭邊那座亭子上的兩個古篆體大字歪歪扭扭,看起來跟四周深宅里的無限春光不太協調。

本該親自出面恭敬迎接大都督的侯府老管家,正微微躬身站在西苑外面等著,那年輕家丁遠遠看見許知禮的影子,便不再往前,告了聲罪轉身離去,老管家笑著迎上前來拱手施禮,「老奴無禮,慢待了大都督,還望不要見怪。侯爺交代,讓老奴就在西苑外面等著,大都督跟令嬡千金自便就是。」

黃大千略一頓足,臉上看不出任何不滿神色,點點頭越過院牆看了眼里面的幾棵枝繁葉茂的高大梧桐樹,忽而笑道︰「閨女,我剛才在車上怎麼說來著,瞧瞧,沒有梧桐樹哪里引得十年不鳴的雛鳳落腳。走,隨為父進去。」

父女二人進了門,黃大千第一眼就瞧見梧桐樹下,一個身穿蟒袍的俊秀少年懶散躺在竹躺椅上,小侯爺許佑乾捧著個三足香爐蹲在他身側眉飛色舞地碎碎念叨,再旁邊,是手里把玩著一截三尺翠竹的美貌少女,氣質清冷猶如仙女臨凡,還有個一襲青衫的人背對著門口而坐,時不時笑著插兩句嘴,听聲音也是年紀不大。

躺著養傷的陳無雙早就察覺到門外有人來了,卻沒怎麼當回事,侯府里听候差遣的丫鬟僕從有近百個,難免其中有些身負修為的,沒想到這一男一女兩人竟然徑直進了門,咳嗽一聲打斷正在敘說祭煉山河鼎心得體會的小侯爺,許佑乾心有所悟回頭看了一眼,忙放下那尊小巧香爐站起來行禮,笑道︰「咦,哪陣風把大都督和黃姐姐吹來了?我爹爹可不在這里。」

同在岳陽城里住著,少女顯然早就認識有錢的小侯爺,剛才許佑乾諂媚討好那蟒袍少年的一幕盡收眼底,不由心生不平地輕啐一口,嘀咕道︰「沒出息。」而後皺眉看向仍然躺著不動的少年,從那身騷包無比的團龍蟒袍上就猜到了是陳無雙,見他听見小侯爺口稱大都督還不起來見禮,心里更是不喜,即便你是司天監的嫡傳弟子又如何,以正三品的一州都督身份,回京述職的時候鎮國公爺也都客客氣氣。

黃大千卻絲毫不以為忤,笑著沖小侯爺點點頭,和聲道︰「多日不見,小侯爺又長高了一些,我這回冒昧登門,不是來找康樂侯,是來找無雙公子說幾句話,可方便嗎?」

許佑乾下意識轉頭去看陳無雙,沈辭雲聞聲也放下茶壺站起來笑著點頭,他跟墨莉二人既沒有官職也不是大周的百姓,江湖上的修士自然沒必要對楚州都督太過謙卑,躺椅上的公子爺只略微偏了偏頭,朝向黃大千父女的方向,笑道︰「找我?無雙有傷未愈,不能起身遠迎,除此之外沒什麼不方便的。大都督來嘗嘗,辭雲剛泡好的青山雪頂,唔,天氣好,茶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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