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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零章 我本將心向明月

世人對于未知總是頗多猜測,有人以為司天監這座觀星樓是戒備森嚴、藏著諸多隱秘的所在,也有人以為這里是富麗堂皇、陳列珍寶無數的地方,真正知道觀星樓七層其實只有簡單一張矮桌、幾個蒲團的少之又少。

在朝堂上位居陳伯庸身後卻列于百官之首的保和殿大學士,抑或是出于對司天監的敬畏之情,抑或是嫌棄七層的空間逼仄讓人心里不亮堂,景禎皇帝跟太子殿下乘馬車離去不久,楊之清就挪步下了一層樓說話,窮酸書生似乎很了解他,暴殄天物甩去茶壺里只沖了兩泡的青山雪頂,等首輔大人坐定,笑呵呵上前躬身平攤開雙手像是討要什麼。

楊之清一輩子皓首窮經,心思都在治國理政上,從未涉及修行之事自然也就沒有儲物法寶,見張正言這副模樣,搖頭輕笑一聲,從袖中暗兜里模出一個疊得四四方方的小油紙包遞過去,「老夫今日本來是要去吏部尚書府上,帶得不多,約莫能有一兩,濃著點夠泡一晚上。」

陳皮夠泡一晚上,話就能說一晚上。

張正言笑著打開油紙包,里面是三塊嬰兒掌心大小的褐色蜜制陳皮,這是一味很常見的藥材,取材極為容易,就是成熟之後的橘子皮,按炮制方子不同,先以山泉水洗淨晾干,再以種種輔料同時放置于砂鍋內文火熬煮,成藥後封存的時間越久藥效越好,用沸水沖泡飲用,對脾、肺、胃都有好處。

听見有人上樓的腳步聲漸漸清晰,楊之清微微詫異地抬頭看向陳叔愚,陳家三爺不以為意,看著窮酸書生選了一塊陳皮丟進茶壺里,把剩下的兩塊依原樣用油紙包好,不動聲色地揣進自己袖子里,不禁垂下頭苦笑連連,「楊公,陛邊那位的修為,尚在平公公之上,至少是十品劍修。」

首輔大人眉心一跳,來之前那修士沒露面,他一直以為後面那駕馬車里坐著的只有太子殿下和臭棋簍子陳季淳,發現那人腰間佩劍跟著上了觀星樓七層也沒太當回事,天子微服出行,身邊帶一個有些本事的護衛是常理,可現在想起來,隱隱約約覺得好像對那修士有些朦朧印象,應該是見過但又想不起來是在哪里見過,皺眉道︰「叔愚,你也不認得?」

陳叔愚搖搖頭,看向一步一步走上六層來的兩個女子半蹲著向首輔大人行禮,一個是流香江上艷名遠播的花魁黃鶯兒,另一個看不太準年齡的同樣風姿綽約,換了一身司天監弟子白衣的裴錦繡施施然走到陳家三爺身側淺笑不語。

「首輔大人,三爺,那人我見過幾次。」身為司天監二十四劍侍之一卻在流香江上混跡多年的小滿輕聲開了口,她下樓並未走遠,就在潭水邊的一處陰影里靜靜收斂氣息站著,那劍修以凜冽劍意斬殺數百尾錦鯉時,曾有意無意朝她所在的方向扯了扯嘴角,這些年里委曲求全堪稱閱人無數的黃鶯兒自幼記性極好,見過一次的人隔五六年再見到還能記起來。

陳叔愚語調上揚嗯了一聲,楊公是個值得信任的人,值得景禎皇帝信任,也值得司天監信任,這一聲嗯是問句,示意小滿繼續說下去,不用有所避諱。

小滿盈盈一笑,觀星樓六層上的燈火都好像亮了幾分,看得窮酸書生一陣心旌搖晃,暗自惋惜道這風情萬種的女子許配給陳無雙做妾室,真真是明珠暗投,小滿點頭回憶了片刻,隨即道︰「那人姓蕭,中州口音,應該是三年前科考名落孫山之後,就一直住在京都,本來日子過得挺拮據,有一回公子爺花五百兩銀子買了他一冊詩集回來,這才有錢在城西偏僻處置辦了一間宅院,跟人去過兩次流香江喝酒,只是喝酒听曲,很規矩,說是家里有糟糠之妻相敬如賓,不知道今年有沒有高中。」

陳叔愚听得一愣,如此說來,合著這人是被陳無雙那憊懶小子無心引狼入室的,身負五境修為而名聲不顯,明擺著這姓蕭的不想顯露本事,否則一旦泄露氣息,陳仲平絕不會毫無察覺,再加上有讀書人的身份做掩飾,被燈下黑打了眼的玉龍衛也不會多留心,世上肯花五百兩銀子買一本落魄書生詩集的,恐怕就只有陳家這一個視錢財如糞土的冤大頭,京都米貴久居不易,要不是這五百兩銀子,或許那人根本不會拖家帶口在京都定居。

小滿這一提醒,楊之清頓時深吸了口氣,難怪覺得那人好像見過一次,身為文臣之首,今年科考殿試時首輔大人就在保和殿上,記不起來的原因是先入為主把那人當成是江湖上隱居的修士,豁然開朗道︰「蕭靜嵐,今年殿試三甲六十七名,賜同進士出身,四十三歲。」

要不是接到陛

下旨意同乘一車前來鎮國公府,楊之清本打算今夜去吏部尚書府上,商議金榜題名的這一百名士子該如何安排。

照常例,頭甲三名都可以留京入職翰林院或者國子監,二甲十七名的去處則要看六部有沒有合適的空缺,至于三甲八十名,多半都得派出去各州所轄的縣城放一任主官再觀後效,可今年疆土最遼闊的雍州被謝逸塵奪了去,涼州又正值戰事,能補缺的位子就少了四成之多,吏部尚書為此接連半個來月焦頭爛額。

四十三歲才考取同進士出身,這就意味著幾乎沒有希望朝堂穿紫了,但陳叔愚卻驚得險些打翻茶碗,顫聲道︰「四十三歲的至少十品境界劍修?」他剛才不是沒看清那修士容貌,可天下能人異士眾多,不少注重自身形象風範的五境高人都有特殊法子,讓自己看起來與實際年齡不符。

當年花千川四十余歲年紀修成離五境只差半步的四境八品,就足以讓整個江湖贊譽為天縱之才,連在劍道上天賦能稱作三百年得遇一見的陳仲平,踏足五境九品時也已經三十九歲,再六年才晉升十品,後來得了可遇不可求的機緣,兩年之後晉升十一品。

一片默然。

楊之清良久才招手讓張正言上前斟滿陳皮湯水,似乎是嫌棄湯水顏色稍顯寡淡,伸出手指無可奈何地虛點了點臉皮越來越厚的窮酸書生,掂量著語氣問道︰「叔愚,你身邊這位,老夫看著不像司天監的人。」

陳家三爺偏頭看了眼不遠七千里進京來找他的裴錦繡,點頭解釋道︰「楊公慧眼如炬,這位是越秀劍閣掌管門中日常事務的長老,八品修士裴•••」

話還沒說完,裴錦繡輕輕把手搭在他肩上,陳叔愚頓時止住話頭,卻听她自己開了口,笑著溫聲道︰「越秀劍閣跟八品修士,自此都不必再提,鎮國公府裴錦繡冒昧登樓,還請楊公不要見怪。」

在場的人無一不是心思玲瓏之輩,楊之清自然能听懂她不提司天監,而說鎮國公府是什麼意思,饒有深意地看了略顯尷尬的陳叔愚一眼,會心一笑點頭道︰「那便不是外人。天色已晚,人老了就熬不住夜,老夫有話就索性直言了。」

陳叔愚感受著肩頭那只玉手上隔著衣衫傳來的溫度,心里百感交集,恍惚中竟然沒听清楚首輔大人說什麼,一旁的陳季淳搖頭苦笑,只得應聲道︰「楊公但有所問,陳家知無不言。」

楊之清沉吟片刻,他早從景禎皇帝先前的舉止中察覺到了一絲異常,以前陳無雙任性妄為在流香江上打了皇子,陛下都沒有動怒,只是輕描淡寫地訓斥幾句算是給御史們一個交代,這回那憊懶小子如果只是拒婚,城府極深的天子有的是其他法子敲打陳家,絕不至于讓那位名列金榜三甲六十七名的劍修出手殺錦鯉,在深諳陛下脾性的保和殿大學士看來,殺雞儆猴,這已然算是下了重手。

「無雙那賊小子,單單只是抗旨不尊?」

連位高權重的楊之清都不知道事情經過,司天監看過錢興那封信的其實只有閱後即焚的陳叔愚和窮酸書生張正言,听到這句話,名義上已經是陳無雙妾室的小滿立即抬起頭看向三爺,目光里有欣慰也有無奈,公子爺還真是•••還真是讓人一言難盡。

陳叔愚垂下頭一聲苦笑,心力交瘁道︰「何止啊。這件事陛下想來是知道了,這一趟來司天監不是敲打,而是有些興師問罪的意思。那無賴小子從小被我二哥嬌慣的不成樣子,離京以後沒了管教更是無法無天,得知谷雨的死訊,竟然在楚州康樂侯府上把聖旨撕毀,不光不肯答應跟明妍公主的婚事,連接任觀星樓主的大事都拋在腦後不管,要去雍州為谷雨報仇。楊公,您老瞧瞧,這可如何是好。」

嘴上說著不知道如何是好,其實陳叔愚看完錢興戰戰兢兢寫完的那封信,氣憤之余更多的卻是老懷大慰,欣慰于陳無雙敢于拒絕的勇氣,欣慰于陳無雙看重與谷雨之間情義的脾性,為一個陪他出京同行不足一年的侍女,就敢撕毀聖旨,不惜以身犯險前往北境報仇,這就說明,就算那小子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也會為教他養他十年之久的陳家不惜一切。

滿天下罵他不學無術厚顏無恥竊居探花郎的人都看錯了他,唯獨陳伯庸跟陳仲平沒有看錯他。

在如今坐鎮京都執掌只剩一座鎮國公府的司天監的陳家三爺看來,說心里話,他也不希望陳無雙接旨回京與明妍公主完婚,那樣一來,觀星樓主成了當朝天子的女婿,也就意味著司天監徹底淪為皇家李氏的一條看門犬,陳

家雖然世受皇室天恩浩蕩,但陳叔愚始終都覺得,司天監應是是大周的司天監,而不是該是李家的司天監,這話一點都不矛盾。

臭棋簍子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裴錦繡渾身一顫後茫然失神,小滿低下頭看不清神色,只有背過身去往茶壺里續水的窮酸書生處亂不驚,含笑看著那片被沸水泡軟的褐色陳皮沉在茶壺底部,一動不動。

「這賊小子•••」見慣了朝堂上風波詭譎的首輔大人只微微一錯愕,眼角就堆積起了數道紋路極深的魚尾,端起茶杯淺嘗了一口,唔,還有些燙嘴,「從靖南公在保和殿前斬了那一劍,老夫就越來越看不透陛下究竟想要什麼,亂麻當用快刀解,無雙以這種看似荒誕悖逆的手段別出心裁破了局,倒有些仲平膽大心細的風範,家有可造之材日漸茁壯,叔愚何必煩惱。」

陳家三爺搖頭嘆了口氣,那憊懶小子要真是遠在楚州就看透了景禎皇帝的心思,從而放手一搏撕毀聖旨來以此破局,倒是好事。怕就怕他根本沒想這麼多這麼深,純粹就是吃準了有陳伯庸跟陳仲平二人分別坐鎮南疆北境,陛下還得倚仗司天監才能坐穩江山,所以才由著性子肆意妄為,「楊公,實不相瞞,陛下一來我就做好了替無雙承受龍顏一怒的準備,看見太子跟著才算是松了一口氣,怕就怕那膽大包天的兔崽子壓根不清楚身在局中,此舉不是劍走偏鋒的破局,而是•••本性使然吶。」

小滿側身退了兩步,正巧看見窮酸書生含笑看著她,二人對視一眼,似乎都明白了陳家三爺的擔心並非沒有道理,以公子爺的性子,撕毀聖旨九成真是本性使然。

楊之清皺眉默然,他認識陳無雙,但對這位被鎮國公府上下驕縱壞了的公子爺其實了解不多,偶有听聞,也都是在朝會之前陛下還未落座時,從義憤填膺的御史或者幸災樂禍的百官嘴里听說,陳無雙又仗勢欺人縱容惡奴打了誰家的子嗣,要不就是在流香江花船上一擲千金買下幾句情情愛愛無病申吟的詩句,反正除了太醫令楚鶴卿私下會說幾句那小子是個敞亮人兒之外,極少听見贊譽。

陳叔愚說完這些忽而釋懷一笑,拍了拍裴錦繡搭在他肩頭的手,溫聲道︰「楊公知道,天下人都欠了逢春公的,尤其是我們陳家。逢春公當年天縱之資,不到五十歲年紀修成十二品渡劫境,稱得上前無古人的壯舉,若非他一柄焦骨牡丹誅滅下凡仙人,死在昆侖山的就得是司天監的人,興許兩百年前陳家就因此而滿門皆亡了,所以司天監弟子喜穿白衣,實際是一身縞素為大義赴死的逢春公戴孝。」

保和殿大學士聳然動容,做到當朝首輔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即便自身不是修士,也比世上無數修士知道更多秘辛,兩百年前逢春公身死的真相他很清楚,還以為司天監弟子都穿白衣,是因為陛下賜給鎮國公的江牙海水團龍蟒袍是白色而上行下效,下意識轉頭去看小滿,女要俏、一身孝,尤其燈下看美人更添三分顏色,原來這身一塵不染的素淨白衣是這個緣故。

「無雙是家兄仲平從百花山莊廢墟里救回來的花家後人,十余年來不管京都里旁人怎麼說,府上有資格知道此事的人,誰不高看他一眼?我大哥很早就說過,陳家到了如今這一代,因大周氣運日漸衰落而人才凋敝,要是無雙可堪造就,就把周天星盤和這座觀星樓都交到他手里,要是那小兔崽子不堪造就,鎮國公府那套蟒袍就傳給他,保他做個一世富貴的無憂公爺。」

陳叔愚說這些話的時候,臭棋簍子罕見的臉色肅然,緩緩點頭,他不止一次听二哥醉酒之後喃喃囈語,說陳無雙修行的天資奇高,若是能有二三十年時間慢慢悉心栽培,興許就是下一個逢春公。位列正三品禮部右侍郎的陳季淳,雖然在修行上遠遠不如自稱天機子的陳仲平,但也知道那從來吊兒郎當沒個正形的少年,把一千多年來沒人修成的抱樸訣練會了。

才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啊,能進劍山采劍、能在南疆引發不次于絕頂高人晉升十二品境界的天地呼應、能于八百里洞庭斬殺一條凶獸玄蟒,這樣人再不堪造就,天底下還有誰能入得了眼?

陳叔愚抬起頭,眼神逐漸變得堅定不移,決然道︰「楊公,以前我想不通,現在總算是看開了,司天監可以不姓陳。」

楊之清端著茶杯的手突然一抖,溫熱湯水灑出來濺濕手背,他悵然嘆了口氣,輕輕放下茶杯扯著衣袖擦了擦手,司天監既然可以不姓陳,那大周這萬里江山,或許就可以不姓李了。

滿月復經綸,愧對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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