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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八章 同進士出身的劍修

京都城很大,離開鎮國公府的那駕馬車走得很慢。

車廂里一絲聲響都沒有,顯然是被人用神識隔絕了動靜,伺候皇帝多年的老太監背著月光的臉色有些陰郁,微眯著眼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揮著鞭子,往事如潮水般襲來,讓這位實際權力不次于朝堂上一言九鼎首輔大人的內廷首領,忽而感覺到一種心力交瘁的疲憊。

平公公是先帝登基後不久的元祥四年入宮,那時候景禎皇帝還沒有出生,但凡日子勉強能過得下去的人家,誰舍得把親生骨肉淨了身送去宮里為奴為婢,這是生活所迫的無奈,也是愧對先人的恥辱。

當時中州、涼州、燕州乃至青州四州之地連續三年大旱,原本畝產千斤的良田幾乎減產八成,元祥皇帝治下的大周哀鴻遍野民不聊生,年號就成了士子們口中筆下巨大的諷刺,接連下了三道罪己詔都無濟于事,最後還是白馬禪寺一眾悲天憫人心懷慈悲的高僧出手,興辦了一場規模極大的法會,在各地設法壇講經求雨、施粥濟困,朝堂上又撥下巨額賑災銀子,這才勉強渡過難關。

聖人說治大國如烹小鮮,這般舉重若輕的原因就在于,老百姓在士子文人以及滿朝公卿眼里,是最容易滿足的,只要有一口粥喝餓不死人,就不會受別有用心的人蠱惑起事,因此那三年雖說四州之地官員都秘奏說有無數人病死,倒也沒生出太大亂子。

平公公記得那時候自己才十歲,在家里排行老二,上面有一個已經考取童生的兄長,下面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兄弟,本來父母守著燕州幾十畝良田和一間不大的香油作坊,日子過得還算寬綽,甚至有余財供他和兄長進私塾讀書,想著以後興許祖墳上冒了青煙,能考個功名回來,哪怕是去偏遠地方為官一任,對世代小富即安的尋常人家而言,也足以光宗耀祖。

可惜三年大旱,家里連人帶牲口每日的嚼谷就成了極大的負擔,先是不得已殺了干活的牲口,再後來兩個長得眉目清秀的妹妹都被吃穿不愁的大戶人家趁機低價買了去當下賤丫鬟,最後,連自己都被無計可施的父母忍痛托門路送進宮里,換了一錠五兩重的銀子,他還記得父親顫抖著手老淚縱橫地說,淨身去勢總比活活餓死沒了命好,你大哥已經是童生,不能毀了他的前程。

他本姓姜,沒想到進了宮還是吃不飽飯,極少有人知道,深宮里的太監其實比江湖上的修士更講究論資排輩,好在進宮當太監的要麼是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的孤兒,要麼是貧苦人家的孩子,能像他一樣識文斷字的不多,私塾里的先生就常說他一筆小楷寫得很是規矩,果然讀書不管到什麼時候都是有用處的,憑著這一筆工整字跡,被一個多少有些權勢的太監看中,認了干爹,越是不能人道的太監就越是重視香火傳承,他這才跟著干爹改姓為平。

再往後,隨著干爹一步一步往上走,他就跟著水漲船高,因辦事妥帖、嘴巴又嚴而被當時的內廷首領頗為看重,不光讓他多讀書多學聖賢道理,還傳了一身本事,可能是淨身之後心無雜念的原因使然,他在修行上倒是很有天賦,允文允武,逐漸就被先帝注意到,先是在朝天殿當差,景禎皇帝出生之後又被指派為貼身伴當,一直伺候了四十來年,不少趨炎附勢的官員見著平公公,都得恭恭敬敬稱呼一聲「內相」,朝會時就身穿蟒袍站在保和殿龍椅下邊的御階上,地位之高無以復加。

要說誰對當今天子最了解,平公公自信天底下連皇後和幾個得寵的妃子在內,沒人能比他更細致入微,文武百官在列的朝會上,高坐如山的陛下一個不經意的眼神或者是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這位深知伴君如伴虎的老太監都能立刻會意,從而做出最正確的舉動。

尤其是最近,太醫令楚鶴卿離京前往楚州、雲州尋藥,鎮國公陳伯庸親自北上鎮守雍州邊境,平公公甚至把內廷一攤子事都交給了旁人,衣不解帶地在天子寢宮盡心竭力伺候著,隨時準備以自身已臻五境的精純真氣為陛下病體疏通經脈續命,說是形影不離都不為過,饒是如此,今日跟隨陛下一同前往司天監,且以凜冽劍意誅滅觀星樓下水潭中數百尾錦鯉的那個劍修,他印象里好像從來沒有見過。

趕車的老太監權柄 赫了幾十年,終于在這個涼意如水的夜里感覺到不被信任的忐忑,低聲嘆了口氣,天家無親帝王無情,不管自己姓姜還是姓平,就算姓李又能如何,想到這里,平公公輕輕甩了一下馬鞭,心里竟然有些釋然,自己也許比車廂里的太子殿下,過得還

要舒坦些。

車廂里偏著半邊虛坐在一側的儲君,一直在偷偷打量對面把棲鞘長劍橫在腿上的修士,要不是這柄光劍鞘之華貴就令他都咋舌不已的長劍就在眼前,這位不知姓名、不知身份的修士看上去更像是國子監或者禮部、御史台的清貴文官,氣質清冷淡漠,一副客氣而疏遠的神態,似乎很喜歡安靜的氣氛,閉著雙眼呼吸平穩而悠長,像是一條靜水流深的小河,讓旁觀者很容易出神。

車廂里光線很暗,將雙手揣在袖里置于月復前不動的景禎皇帝,忽然探身伸手拿起修士橫放在腿上的長劍,輕輕撫模著劍鞘上瓖嵌的七枚寶石美玉,個個都有龍眼核大小,最末尾搖光位置的一顆是好看的暖綠色,這種美玉是楚州盛產的青瑯玕,上品形如松球、色近松綠,故而也被人稱作是綠松石。

「若是陳仲平剛才在司天監,你有幾成把握?」景禎皇帝低下頭仔細去看劍鞘上的七顆玉石,語氣平穩淡然。

太子殿下的坐姿立即不自然地挺直了幾分,陰暗光線里的眼神也隨之有了變化,那位驚才絕艷的十二品境界開國太祖皇帝定下過規矩,李家後世不可放棄修行,只有皇家子嗣是修士,才有資格身居廟堂而參與江湖事。

可人的精力畢竟有限,生于天家難免繁瑣世事纏身,自太祖之後的歷代皇帝中能修成四境的已然是鳳毛麟角,大多都是靠著丹藥輔助踏足三境就止步不前,李敬輝也是一樣,剛才在觀星樓下水潭邊,能察覺到這位修士的劍意無比冷冽,但絕對沒敢把他跟聲名顯赫的司天監第一高手相比較。

最重要的不是這個,而是父皇肯當著他面毫不避諱的跟修士交談,這就讓一直對繼承皇位其實沒有太大信心的太子殿下心里一喜。

佩劍被皇帝陛下拿在手里的修士先皺眉後挑眉,語氣淡漠道︰「沒見過陳仲平,不好斷言。不過他如果真的只是十一品凌虛境,青冥劍訣也不是所向無敵,勝負大概只在五五之數。」

李敬輝訝然失色,這人好大口氣,竟敢說能跟十一品境界的陳仲平不分高下,天底下是個用劍的誰不知道,在去年漠北、越秀方向陸續三場聲勢極大的天地呼應之前,司天監第一高手就是昆侖山那位睥睨十四州的當世劍仙之下第一人,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陳仲平敢堵在皇宮門口大罵空相國師整整兩個時辰,所倚仗的並非是司天監的權柄,而是自己堪稱獨步大周的絕頂劍道修為。

將信將疑時,卻听見父皇語氣里多了一抹笑意,沒有對此提出任何質疑,反倒贊了聲︰「是柄難得一見的好劍,可惜名聲不顯。」

那修士似乎不懂得在陛下面前謙卑恭謹才是為臣之道,竟然輕蔑的嗤笑一聲,倨傲道︰「劍修,理所當然該修的是劍,要博名聲不如去寒窗苦讀高中狀元,這是兩回事。」

景禎皇帝莞爾一笑,一反常態地調侃道︰「哦?這話朕听著有些言不由衷啊,既然你視名聲為浮雲又看不大起讀書人,為何參與科考?朕記得,你是今年得了個同進士出身?」

大周朝的科舉制度沿襲前朝舊制,金榜題名魚躍龍門的一百名士子分為三甲。

頭甲僅有三人,頭名狀元,賜進士及第授從六品;次者榜眼,賜進士及第授正七品;最末者名為探花郎,賜進士及第授正七品,這本是讀書人心目中莫大的榮耀,沒成想新科探花郎竟被陛下欽點了不學無術的司天監嫡傳弟子陳無雙。

如今這位劣跡斑斑的公子爺已經成為眾矢之的,京都里的士子文人們私下設宴暢飲時,誰要是不罵幾句陳無雙都沒臉自稱為聖人門生,甚至有膽子不小的仗著陳無雙不京都,多次在公開場合辱罵,說他借著司天監的權勢躋身金榜,日後必然為禍朝綱,此風若是不止,往後多少年寒門子弟恐怕就再沒了晉身之路。

二甲十七名,賜進士出身授正七品;三甲八十名,賜同進士出身授正八品。

金榜張貼出去的當日,連太子殿下在內的諸位皇子就開始明里暗里各施手段,或以金銀、或以美婢,或以官職、或以厚待,接觸拉攏二甲、三甲這九十七名士子,因此居于東宮的李敬輝倒是對金榜上的姓名都有印象,父皇說他是同進士出身,就一定名列三甲那八十人中,只是一時半會猜不到這修士會是哪一個。

總之不管是誰,這種實打實的文武全才,放眼整個天下也是屈指可數的存在,太子殿

下連拉攏的心思都不敢有。

那修士嘿笑一聲沒有說話。

景禎皇帝握住劍柄輕輕抽出兩寸劍身,昏暗的車廂中立時多了一絲寒意,端詳兩眼又收劍歸鞘,笑道︰「你的策論寫得花團錦簇,就是偏激了些,用計籌謀講究個世故圓滑,這是治國之道、也是為官之道,過剛則易折,鋒芒畢露不是好事。照禮部跟幾位大學士的意思,本想點你為探花郎,是朕力排眾議壓低了你名次,心里有沒有怨氣?」

李敬輝恍然大悟,原來陳無雙的探花郎是從這修士手里搶來的,父皇使得好一手一箭雙雕之計,既把陳無雙推到了士子文官的對立面上,就算接任了觀星樓主也只能做個孤臣;又讓這修士從此心生怨恨,絕對不會倒向司天監一方,被立為太子多年,他這時才算隱約模到一點帝王心術最重制衡二字的門檻。

那口口聲聲對名聲嗤之以鼻的修士果然臉色微變,平緩悠長的呼吸有了片刻波動,呼出一口濁氣搖頭道︰「便是高中狀元,也不過是進翰林院做個編修或者進國子監先任兩年閑職,日後能放出去做一任縣官,運氣好了回京在六部任個員外郎,不知多少年才有跟陛下和太子殿下同乘一車的殊榮恩遇,何況•••沒有怨氣。」

景禎皇帝舒心地笑了聲,把那柄長劍依原樣放在他腿上,幽幽道︰「從那池子死在你劍意之下的錦鯉,陳叔愚能想明白很多事。說實話,陳無雙在康樂侯府上撕毀聖旨的事情朕已經知道了,今夜特意去一趟觀星樓,就是想看看月兌了蟒袍的鎮國公和十一品境界的老貨不在府上,陳家會是個什麼態度,朕當時•••動了殺心,一個不听話的司天監,要來無用。」

車廂里不敢輕易開口插嘴的太子殿下再一次震驚,險些低呼出聲,下意識瞪大的雙眼里滿是不可思議,陳無雙在京里是曾有以下犯上揍過皇子的大逆不道事跡,但一個沒有修為的司天監嫡傳弟子根本不值得重視,他鬧得越歡實越荒唐,皇家反而越放心,可他出京還不到一年,竟成長到能斬殺一條傳言中能比擬八品修士的凶獸玄蟒不說,還敢撕毀聖旨?

這種行為,無異于殺官謀反!

景禎皇帝偏頭瞥了太子一眼,眼神里有失望也有欣然,這兩種矛盾的情緒被昏暗光線很好得掩飾過去,習慣性地用手指輕輕敲打著膝蓋,淡然繼續道︰「謝逸塵有不臣之心,朕是早就知道的,之所以始終容忍,一是朕沒想到他竟然真會跟漠北妖族相互勾結,雖說猜測到他麾下的兵力絕對不止明面上的二十萬邊軍,也委實沒想到能達到近五十萬之眾,如今盡管有尾大不掉之勢,其實要不是漠北和南疆的外患來得太早,光憑他區區一個謝逸塵,倒不難收拾。二來,朕起先是有意看著他走上這條路,所以前年才把朝堂中諸公想要召他回京加封二等雍安公、任兵部尚書的提議壓了下去,拔出蘿卜帶出泥,朕是想看看,他跳出來之後朝堂上的動靜。」

說到這里,景禎皇帝忽然握住太子殿下的手,聲音柔和里夾雜著一絲垂垂老去的頹然,「朕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連太醫令都束手無策只得寄希望于一兩味靈藥,撐不了許久了。在把這座江山交給你之前,敬輝啊,為父想最後替你掃清一些阻礙,朕的年號是景禎,死後能謚個景字就心滿意足了。」

由義而濟曰景,耆意大慮曰景,布義行剛曰景,致志大圖曰景,德行可仰曰景,法義而齊曰景,明照旁周曰景,繇義而成曰景,景是美謚。

李敬輝心里既喜且悲,喜的是父皇這番話,已然明確要把皇位傳給他;悲的是,父皇的確老了,握住自己的手是顫抖的,太子殿下破天荒地情真意切喚了聲父皇,悲切不能言。

「敬輝啊,你記住,司天監是太祖皇帝所設,一千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除非陳家也學謝逸塵起兵造反,否則無論如何不能讓那座觀星樓毀在天家手里。再就是,你要提防郭奉平,從卸任雍州都督回京之後,他行事向來謹小慎微,朕才放心讓他一步一步做到樞密副使,可自從任平生進宮那一劍開始,為父就有些看不透他了•••說這些也不知道還有多大用處,漠北妖族、南疆凶獸都得靠江湖上的修士解決,可惜•••」

景禎皇帝重重一嘆,一直緩緩行進的馬車突然頓住,車廂里的修士皺眉輕咦一聲,想握劍卻被天子伸手攔住,撤去隔絕動靜的神識,就听見車廂外的老太監輕聲笑道︰「如陛下所料,果然來了幾個不怕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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