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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六章 陛下駕臨觀星樓

天色將晚未晚,一前一後兩駕不太顯眼的馬車踏碎晚霞絢麗光彩,慢悠悠穿過京都城人聲鼎沸的熱鬧喧囂,直到鎮國公府正門前才停下來,頭一駕車上揮鞭子的人年逾六旬卻面白無須,呵呵笑著看向早就接到消息提前等在門口的陳家三爺,陳叔愚面色一正,輕輕點頭朝身後隨意打了個簡單手勢,一年到頭開不了三回的司天監正門緩緩打開,兩駕馬車魚貫而入。

後面一駕馬車上趕車的人是河陽城的窮酸書生,馬車跟陳家三爺錯身而過時,腰間斜插著一柄名貴折扇的張正言朝陳叔愚撇了撇嘴,露出個意味深長的苦笑,他顯然知道這一路安靜得像是空無一物的兩架馬車里坐著的是誰,等前面車夫吁停馬車、擱下鞭子,繞到車廂一側躬身行禮後伸手撩開門簾,里面探身出來兩個人,發願要為天下修士立個規矩的讀書人才跳下馬車隨後掀開門簾。

司天監歷代觀星樓主世襲罔替一等鎮國公爵,自然有見君不跪的殊榮加身,但此時陳家府上沒一個有資格穿團龍蟒袍的,平日枯坐祠堂不參與朝政的陳家三爺似乎不太適應朝堂上的規矩,剛要雙膝彎曲跪下行禮,就被最先下馬車的那人伸手虛扶住,笑道︰「叔愚,你與朕是兒女親家,這又不是在保和殿上,客隨主便,不必多禮。」

陳叔愚應了聲是,抬頭看向面前這位穩坐龍椅二十四年的當朝天子,景禎皇帝臉上的憔悴被微弱天光掩飾了大半,精神倒是不錯,只是說話的聲音里有幾分不易察覺的虛弱,身後跟著的保和殿大學士楊之清滿臉憂心忡忡,眼袋浮腫,看上去倒更像是有病在身。

景禎皇帝四處打量片刻,目光在那座七層高的觀星樓上頓了一頓,眼角含笑道︰「朕上次來司天監的時候,記得無雙那賊小子正在外面闖了禍,是仗著帶的人多在流香江的花船上使性子,把承平侯家的小兒子一腳踹進水里去,還揚言見他一次踹他一次來著,承平侯為這事接連兩日去宮里找朕主持公道,結果第三天就被仲平先生持劍堵在了家里,說是承平侯仗著聖眷垂憐欺負他徒兒。他最會拿著不是當理兒說。楊卿,你還記不記得?」

楊之清搖頭輕笑,陳無雙在京里做出的荒唐事實在罄竹難書,身居首輔日理萬機,哪里能每一件都記得,不過听陛下這一提,身穿紫袍的老大人倒是多少有些印象,承平侯是先帝寵愛的一位妃子的娘家,跟皇家李氏沾親帶故從而封侯,一向謹慎行事不逾禮,算是夾著尾巴做人的典範,在京都和朝堂上的口碑都不錯,陳仲平說人家仗勢欺人,的確是蠻不講理倒打一耙。

張正言站在後面偷眼去看陛下背影,穿了一身書生儒衫便裝的景禎皇帝身形有些單薄,隨隨便便站在那里就仿佛有一種能不怒自威震懾群臣的氣勢縈繞,只是腰板有些不堪重負的輕微彎曲。

陳叔愚瞥了眼第二駕馬車里下來的人,平靜道︰「陛下,還沒到四月,夜里的風總歸是有些涼意,不適合久立于此。」

皇帝嗯了一聲收回思緒,感慨道︰「多日不見,朕有些想念伯庸愛卿了。走,咱們去觀星樓上說話,泡一壺青山雪頂,看一池春水吹皺。」說罷也不管旁人反應,徑自朝觀星樓方向踱步。

陳叔愚微一皺眉,故意落後幾步並未壓低聲音,使了個眼色吩咐張正言道︰「快去先泡好茶。」

窮酸書生玲瓏心思,拱手行了一禮,匆匆抄小路先去觀星樓,泡茶倒是次要的,得讓七層上的小滿另找個地方避一避,才是陳家三爺話里沒說明白的主要意思。

第一駕馬車上僅有景禎皇帝和首輔楊公,第二駕馬車的下來的卻有三個人,一個是身居正三品禮部右侍郎之職的臭棋簍子陳季淳,一個是從沒去過司天監觀星樓的太子殿下李敬輝,另一個儒生打扮的人約莫四十歲年紀,腰間懸了一柄鞘上按北斗形狀瓖嵌了七顆不同寶石美玉的華貴長劍,相貌生得不算英俊,但目光柔和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讓人一看就覺得親近。

這個人,掌控玉龍衛多年、堪稱

對天下有頭有臉的人物了若指掌的陳叔愚竟然不認得,探詢地看向陳季淳,陳家四爺不動聲色地搖頭。

景禎皇帝走得很緩慢,像是有意留出時間,讓提前上樓的張正言好好泡一壺青山雪頂,甚至饒有興致地在觀星樓前的水潭邊站了一會兒,看水里歡暢游動的數百尾錦鯉,看對岸不知道客人身份的兩個丫鬟笑意盈盈地走過,看一池春意漣漪蕩漾。

而後又走到觀星樓門前抬頭去看門楣上的筆走龍蛇的三個大字,慨然道︰「觀星樓這三個字,還是太祖皇帝御筆親書,一千三百余年猶然如新,遙想當年太祖皇帝金戈鐵馬氣吞萬里,何等雄壯。」這句話沒人敢接,誰都知道,至今沒被褫奪靖南公爵位的任平生上次進京,一劍斬去天子七成壽數之後,保和殿上同樣是太祖御筆的那面「日破雲濤」牌匾上,就多了一條觸目驚心的裂紋。

七層高的觀星樓是上尖下粗的形狀,一層的面積最大,除了一尊足有人高的巨大香爐之外,四面牆都是貫通天地的層層書架,有聖賢典籍、修行功法,也有陳無雙這些年重金買回來濫竽充數的所謂才子詩集,林林總總藏書數十萬冊。

平素張正言不去烏衣巷找陳季淳下棋的時候,有一半時間是呆在這里,搭了一架梯子翻看書籍,一坐就是一天,鎮國公府上的丫鬟都說這位笑起來很好看的讀書人肯定不投公子爺脾氣,要是公子爺在府上,一個時辰能把他從觀星樓拖出來揍八遍。

陛下只在一層駐足片刻,四處掃了眼不置可否,就抬步順著樓梯層層攀登,走到四層時已然有些呼吸粗重,趕車而來的老太監平公公忙上前伸手攙扶,暗地里渡了一道精純真氣過去,景禎皇帝本就是有三境修為在身的修士,自嘲地笑了聲,隨後深吸口氣平復下起伏不定的胸膛,繼續登上最高一層,張正言的茶剛泡好不久,青山雪頂的香氣氤氳散開,沁人心脾。

老太監散出神識籠罩住這座地位超然的小樓,當仁不讓扶著陛下面南背北坐在主位蒲團上,太子殿下等首輔楊公在右側落座之後,跟陳叔愚謙讓一番坐在左側,陳家三爺見那佩劍的陌生人站在樓梯處燭火陰影里不上前,才在皇帝伸手示意下坐在窗口下面,擋住習習涼風也擋住半窗月光,本就摻雜著些許銀白的頭發看似霜雪。

矮桌子只有四面,沒有陳季淳坐的地方,笑著上前躬身提起茶壺,先掀開壺蓋讓站在陛側的平公公看了一眼,老太監點頭之後,含笑給四人面前的茶杯斟滿,澄澈透亮的琥珀色茶湯熱氣裊裊蒸騰,窗外偶爾飛過的鳥兒鳴叫湫湫悅耳。

嗅著茶香氣,神情淡然的景禎皇帝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面,「叔愚,朕听說在劍山得了那柄卻邪劍的孤舟島弟子,是當年慘死在雲州百花山莊的白衣渡厄沈判官之子?」

陳家三爺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他從接到玉龍衛副統領錢興寫來的信,得知陳無雙撕毀陛下賜婚的聖旨之後,就預料到那憊懶小子此舉會在朝堂上引發軒然大波,本以為景禎皇帝會傳口諭讓他去宮里朝天殿,沒想到陛下竟然挑了個日子親自駕臨,身邊跟著楊公和太子殿下,就足以證明今夜觀星樓上的談話不是兒女親家之間的把酒言歡,何況還帶了一個從沒見過的佩劍修士,能讓四境七品修為的陳叔愚看不透深淺,定是五境高人無疑。

陳叔愚很清楚,早先讓那憊懶小子出京趕赴雲州,就是為了順利拿回卻邪劍,作為當年先祖以整座天下萬里河山為局布下大陣鎮壓氣運的十四件異寶之一,兩百年前最先現世的卻邪劍對大周江山而言至關重要,司天監最早的謀劃,就是將希望寄托在陳無雙身上,集齊所有異寶重新布陣,以保大周穩固,可如今形勢一變再變,深諳帝王心術的景禎皇帝現在才問,已然算是極為沉得住氣的表現了。

該來的躲不過,陳叔愚斟酌著語氣,點頭道︰「確實如此。那少年名叫沈辭雲,是東海孤舟島賀安瀾的親傳弟子,跟無雙同齡,修為已臻七品境界。司天監剛接到消息,兩日前他在楚州洞庭湖上,以卻邪劍親手

斬殺黑鐵山崖五境修士顧知恆。陛下勿憂,他跟無雙乃是生死至交,卻邪劍在他手里跟在無雙手里區別不大。」

手指敲打桌面的聲音一滯,旋即又恢復先前節奏,景禎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聲,天家貴冑從來不相信江湖修士所謂的生死至交、義結金蘭,就像保和殿上口口聲聲說主辱臣死的袞袞諸公一樣,忠誠的原因只是背叛能獲得的好處還不夠重,僅此而已,「朕還听說,無雙的身世已經大白于天下了,是百花山莊逢春公的後人?」

陳叔愚嘆息一聲,天子手底下的密探毫不遜色于玉龍衛,在陳伯庸帶走一萬玉龍衛前往雍州北境之後,此消彼長,司天監能獲取的情報反倒遠遠不如高坐龍椅的皇帝,只好坦言道︰「當年家兄仲平正巧在雲州左近,聞訊趕到百花山莊時,那里已經被大火燒成了一片廢墟,好不容易才在一處隱蔽地窖里,發現了被花紅晚拼死護在懷里的孩子。可惜那孩子受了驚嚇,又被煙氣燻得太厲害,記憶全失、雙目皆盲,當時黑鐵山崖還未浮出水面,為掩人耳目護他周全,也為償還兩百年前逢春公大義赴死的恩情,家兄收他為徒取名無雙,說起來,無雙跟沈辭雲二人淵源極深,能有深厚交情也是無可厚非的事。」

景禎皇帝輕嗯了一聲,皇家對絕代劍仙逢春公身死昆侖的始末一清二楚,他雖不是為大周朝廷效力捐軀,斬殺上界仙人卻讓大周江山得益延續了兩百余年盛世,否則輪不到現在坐了龍椅的李燕南頭疼,在六名仙人的插手干涉下,大周興許早就成為歷史了。

太子李敬輝看了眼從來揣摩不透心思的父皇臉色,皺眉遲疑著還是開了口,「無雙現在還在楚州吧,準備何時回京?」

在一旁靜靜佇立的窮酸書生心中一動,垂頭掩飾住神采奕奕的眼神。

景禎皇帝默然不語抬手端起茶杯吹了吹熱氣,陳叔愚同樣抬頭看向陛下,立刻就意識到,其實對一切都所知不多的太子,這一句話問到了點子上,陛下很歡喜。

「兩日之前,洞庭湖上那一戰聲勢極大,沈辭雲是在孤舟島賀安瀾等一眾修士的相助之下親手殺了黑鐵山崖顧知恆,無雙斬殺了一條據說能與八品修士比擬的凶獸玄蟒,險些同歸于盡,眼下我也不知道他傷勢究竟有多重,回京的事•••急不得了。」

太子殿下的城府總歸比不上景禎皇帝和手握權柄多年的首輔楊公,臉色登時訝然一變,陳無雙他早就認識,那瞎子去年六月出京之前還是個滿京都有名的廢物,身為司天監第一個高手陳仲平的唯一嫡傳弟子,卻多年來只會飛揚跋扈招搖過市,半點真氣都修不出來,能進劍山采劍已經是匪夷所思的事情,竟然能斬殺一條足以抗衡八品修士的凶獸玄蟒?

修行進境若是這般容易,那天底下的五境高人豈不是該如過江之鯽,才顯得正常一些?

景禎皇帝瞥了眼或許用不了多久就能繼位登基稱帝的嫡長子,暗自嘆了口氣,要坐穩龍椅首先就得喜怒不形于色,太子還差得太遠了,可惜自己沒有時間再磨礪他或者另外選個皇子立為儲君了,喝了口茶水,思量著還沒到問最關鍵那句話的時候,轉而目視楊之清。

對陛下了解最多的楊公立刻會意,問道︰「叔愚啊,老公爺在雍州勝了一場,駐仙山不少修士都在馳援北境,依你看,能不能守住那道城牆?」

陳家三爺重重嘆了口氣,沉聲道︰「司天監傾力培養多年的二十四劍侍戰死十一人、一萬玉龍衛折損多半,慘勝這一場只換來一個月的安穩日子,如今朝廷抽不出多余兵力前去,能不能守得住城牆的關鍵,就在于駐仙山那些修士的本事了,好在還有蒼山劍派、青州太玄劍宗等江湖門派都表明態度會去出力,城牆短時間內應該不會被漠北妖族攻破,只是代價將會極為慘重。除非天策大將軍能盡快平息謝賊叛亂,帶兵回援,那樣的話,司天監還能騰出手來再想法子應對南疆凶獸。」

楊之清皺眉追問道︰「哦?南疆那邊,仲平傳回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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