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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五章 塵埃落定

江湖上一直有句被很多修士用來在落魄時維護臉面的老話,君子報仇十年未晚。說是十年,其實在大周景禎二十四年的陽春三月細雨中回頭看去,距離百花山莊那場被世人視作懸案的大火已然有快十一年光陰,將近四千場晝夜交替,秋去春來雲聚雲散。

當年在門縫里親眼目睹那場惡戰的青衫少年,在這一天終于算是長大成人,南疆玄蟒死于花家後人陳無雙一柄焦骨牡丹,始作俑者獨臂修士顧知恆死在自己接連兩劍之下,虛踩蕩漾水波垂手站立的沈辭雲,卻並沒有想象之中那般大仇得報、如釋重負的暢快感,而是舉目四顧心里一片茫然,有些不知道將來該何去何從。

瞥了一眼含笑瞑目仰面浮在水上的顧知恆,沈辭雲想不明白為何他最後關頭放棄了抵抗從容就戮,盡管在黑布蒙面那位十一品境界前輩浩蕩劍氣下受了重傷,實打實有五境實力的獨臂修士面對他這樣一個七品劍修,並非沒有還手之力。

白行樸三劍之後沒有再對黑鐵山崖其他任何人出手,為的就是時刻注意著水下的動靜,如果顧知恆困獸猶斗逼得青衫少年無力抵擋,他不介意再費些力氣出第四劍,眼見首惡伏誅,駐仙山這位不願在人前顯露身份的掌門,揮手把焦骨牡丹拋向三十丈開外的烏篷船物歸原主,慨然嘆息道︰「塵歸塵,土歸土,半生修行所為何來。」

有能輕易擊殺顧知恆的蒙面高人在場,黑衣老婦以及另外兩名黑鐵山崖所屬的四境修士,都不免心驚膽戰地束手束腳,一身本事發揮不出七成水準,賀安瀾夫婦二人看見從水底提著仇人尸身躍出來的心愛弟子毫發無損,對視一笑,心有靈犀般反倒都不急著斬殺各自對手,劍氣剛柔並濟配合得天衣無縫,讓對方沒有任何能逃月兌的機會。

但凡是修士,不管手里倚仗的兵刃是尋常刀劍還是不多見的斧鉞鉤叉,總之都離不開所修功法日積月累練就出來的真氣作為支撐,賀安瀾比對手修為高了一個品級,自身所修又是孤舟島傳承已久、歷經千錘百煉的御劍訣,從一出手就立于不敗之地,到目前為止在洞庭湖鬧出這麼大動靜,自己一方唯有陳無雙傷勢最重,其余人或多或少有些輕傷也無礙大局,所以能沉下心來在爭斗中暗自揣摩對手功法路數,想著或許能借此對黑鐵山崖有更多的了解。

見識不凡的賀安瀾很清楚,任何一個修士門派都不可能像浮萍一樣是無根之木,十余年前剛剛為沈辭雲等少數人所知的黑鐵山崖,既然擁有顧知恆、黑衣老婦甚至在雍州牽制住陳伯庸的閻羅殿大學士這樣的高手,就決計不是有人隨意聚攏了一批烏合之眾憑空組建起來的,而且這些人的功法都從未被大周境內的修士听說過,這就很不合常理,更像是源遠流長、底蘊深厚卻始終偃旗息鼓名聲不顯的門派,往長遠處考慮,此時如果能了解得更多些,以後再應對起來興許就應對得更輕松。

許悠、季清池等人在雲州采劍回返之後,事無巨細地跟列位師門長輩講述過在越秀劍閣的所見所聞,得知愛女被自稱十一品卦師的常半仙收為嫡傳弟子,孤舟島掌門林秋堂半是擔憂半是欣喜,獨自趁夜去了一趟小玉山,面見閉關多年不問世事的幾位輩分奇高的人物,不知談了些什麼,第二天就交代賀安瀾親自帶人出島,除了不許插手大周朝堂紛爭之外,別的事情全部不作任何約束,想幫徒弟報仇也好、想幫遲早會到東海提親的陳無雙也罷,都由得行事從來穩妥得體的賀安瀾做主。

在陳無雙忍不住比刮骨療毒還痛的連聲悶哼變成哀嚎時,許奉終于停了手,抹了把額頭上汗水笑道︰「幸不辱命,斷骨是暫時續上了,但受那凶獸一擊,造成的內髒移位之類的內傷也不輕,還得自己慢慢靜養恢復,無雙公子四境初成,正好有時間穩固自身修為境界。」

墨莉鑽出船篷就著湖水沾濕一條錦帕,體貼地俯替陳無雙擦去嘴角血跡和臉上冷汗,

情真意切道︰「多謝前輩出手。」

許奉擺擺手挪開幾步,笑道︰「當不起姑娘一句謝,只要無雙公子以後不為今日所受之苦記恨老夫就好,他這張嘴挖苦起人來實在厲害得很。」

見許奉重新站上船頭,錢興貓著腰探身進來看了眼,小心翼翼問道︰「公子爺,覺得怎麼樣?」

墨莉這才瞧見他衣裳處好大一道口子,隨著外面一眾修士激烈打斗激起來的陣陣風吹,隱隱約約能看見雪白兩片肥肉,輕啐一口扭過頭去,委實不堪入目。陳無雙咳嗽兩聲緩過勁來,胸月復之間的疼痛已經減緩到可以承受的程度,有氣無力道︰「我不要緊,外面怎麼樣了?」

錢興一看少夫人的舉止就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忙伸手捂住,顧不得回話縱躍到另一條沒人的烏篷船上,鑽進船艙自己往傷處上了藥,重新換了一套儲物法寶里預備好的干淨衣裳,覺得沒臉面回去跟陳無雙多說,惱羞成怒揚刀再度沖進戰團,跟許悠兩人攻向黑衣老婦,頗有知恥而後勇的意思。

小侯爺伸頭往外看了一會兒,見那用毒的丑陋妖婦雖已萌生退意,仍是能讓七品境界的許悠佔不了便宜,團團碧綠顏色毒霧籠罩住周身,想著虛與委蛇應對一陣,好找機會趁三劍重傷顧知恆的蒙面修士不注意就逃遁,可錢興這一摻和,讓她淒厲怒喝不絕于耳,听得人心里都得慌。

許佑乾嚇得縮回船艙,強裝鎮定道︰「沈大哥親手殺了那獨臂修士,尸身就在水面上漂著呢,黑鐵山崖來的人已經死了不少。」頓了一頓,又嫌棄道︰「咱們這邊的人,就屬陳大哥你傷得最重。」

陳無雙嘿笑一聲,舒舒服服躺在墨莉腿上,沉下心神按照抱樸訣四境功法指引體內真氣游走,感覺先前一式劍十七擊殺南疆玄蟒時耗盡九成真氣,眼下經脈中所剩的僅如涓涓細流,卻有一種生生不息、源源不斷的感覺。

蟒袍少年從來都是個逞強愛出風頭的人,得知沈辭雲晉升四境時,說不羨慕是假的,本來上次引發岳陽樓外一戰,就是因為信了常半仙的說法,為盡快增強修為而去康樂侯府拿那面青銅圓鏡,但他確實沒想到,會在奮力使出那一劍的同時突破瓶頸,借劍十七一往無前的勢頭,一鼓作氣踏足七品劍修之境界。

殺了玄蟒,漲了修為,可稱雙喜臨門的好事突然從天而降,陳無雙哪還有心思去為傷勢發愁,反正算算日子,前去雲瀾江踫運氣的楚鶴卿也快回來了,許青賢信誓旦旦說太醫令一定還會去康樂侯府一趟,這點內傷在當世三大神醫眼里算個什麼,診治起來不說易如反掌,也差不了多少。

船頭的許奉驚咦一聲,小侯爺忙不迭又探身出去看,被錢興一道刀芒削斷頭上烏木簪子的黑衣老婦表情猙獰、眼神怨毒地厲嘯出聲,披頭散發的模樣極為可怖,雙手連揮散出一大蓬濃郁到看起來有些發黑的毒霧,而後反手重重一掌拍在自己胸口,噴出一口比雨絲還要細密的血水,就要故技重施,借詭異的血遁之法逃竄。

一向極有眼力勁的副統領知道這毒厲害,伸手拉住許悠不讓他輕舉妄動,正要高聲請那位靜靜觀戰的蒙面前輩出手相助,卻忽然見一抹湛藍色劍光迅若彗星趕月,白駒過隙般掠過他身邊一閃而逝,手持卻邪劍的沈辭雲毫不猶豫,挺劍撲進那團讓人談之色變的濃郁毒霧之中。

見勢不妙,無奈之下準備親自出手的白行樸慢了半分,訝然听見那團竟然能阻隔他神識探查的毒霧里,不分先後傳出一聲淒厲哀號,一聲吃痛悶哼,隨後就是胸前多了一個墨綠色手印的少年倒退數丈現出身形,臉色雖有些蒼白所幸並無中毒的跡象,手里卻邪正順著鋒刃朝下滴血。

說實話,沈辭雲在毒霧中也看不清楚,全憑直覺刺出一劍,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刺中了黑衣老婦哪里,他殺顧知恆時為求一劍見功也施展過劍

十七,丹田內真氣消耗極大,這時突然出手,是佔了體內仍有離恨仙丹藥力殘存而百毒不侵的便宜,想再使出一劍已然是沒了余力,況且挨了妖婦含恨一掌之後受傷不輕,勉強在許悠身側穩住身形,微微彎腰喘著粗氣道︰「師兄,別讓她跑了。」

本來性子就急的曲瑤琴再沒耐心配合賀安瀾跟對手糾纏,清吒出聲將手中長劍甩腕擲出,而後迅速換上沈辭雲還給她的那柄古銅色沉香劍,俏臉生寒意,奮力劈出一道 赫劍氣,早已無心戀戰的對手慌亂之下只來得及用兵刃磕飛頭前凌空刺到的長劍,整條右臂被巨力震得麻木,實在擋不下接踵而至的那道劍氣,瞪大雙眼的頭顱高高飛起,身軀卻朝下面湖水之中墜去。

許佑心下一橫,剛要屏息閉氣沖進毒霧里攔住黑衣老婦,白行樸嘆了口氣,不食人間煙火般簡簡單單斜揮一劍,渾身解數使盡而又走投無路的八品毒修妖婦哀嚎聲戛然而止,高深莫測的前輩高人看也不看一眼,一步邁出落在船頭上許奉身側,聲傳四野道︰「除惡務盡。」

淡淡瞥了眼躺在船艙里的蟒袍少年,白行樸招手把小侯爺叫出來,將那柄天品長劍跟顧知恆的山河鼎一同交給他,溫聲囑咐道︰「老夫要劍無用,這尊香爐頗為神妙,且送與你當個見面禮,省得讓你爹爹覺得我小氣。咱們二人緣分就此盡了,以後你莫要找老夫,老夫再見了也不認得你,記住了嗎?」

小侯爺怔在當場,囁嚅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陳無雙努力抬起脖子去看白行樸,張了張嘴最終沒有出聲,他明白駐仙山這位掌門的意思,傳給許佑乾紫霄神雷訣或許另有深意,但明面上來說,畢竟是程雲逸參加官賣時拿來跟許家換了劍山隱秘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兩不相欠,現在不受許家的拜師禮,反而親自指點了小侯爺幾天,而且送上一件價值連城的見面禮,以後許家不管怎麼說都欠了駐仙山一份香火情。

身後殺氣盈空,處之泰然的白行樸恍如不覺,輕聲笑著越過小侯爺看向陳無雙,「你與老夫之間更是誰也不欠誰,對不對?」蟒袍少年想要坐起身來說話,剛一用力就覺胸月復疼痛,無奈只好躺著答話,搖頭道︰「您老喝了一壇百花釀。」

百花釀是百花山莊的酒,陳無雙是百花山莊的後人,拜師禮可以還給小侯爺,喝進肚子里的酒任他即便立即就能白日飛升,也吐不出來了,白行樸苦笑伸手點著少年,「忒也無賴。你說這話,還要不要臉了?」

陳無雙神情肅然,坦蕩道︰「在您老面前要臉沒有用處,我想要個說法。」

白行樸之所以主動點明跟陳無雙也是兩不相欠,意思就是想說他不遠千里前來出手,不是為了幫誰,而是為死在拜相山下顧知恆手中的親傳弟子柳孝銘報仇,也為最近一段時間被王振聲帶著出山而慘死在黑鐵山崖修士手中的弟子報仇,跟百花山莊無關,跟司天監無關,跟陳無雙更無關。

遲疑片刻,賀安瀾已經手刃了最後一名四境修士,按照蒙面前輩除惡務盡的吩咐,正在跟曲瑤琴、錢興等人圍殺還活著的幾個,白行樸見眼下大勢已定,不可能再橫生枝節,微一思忖點頭道︰「老夫就是個純粹的修士,不願沾染凡俗瑣事,但也不會眼睜睜看著天下蒼生受苦,這個說法,你可滿意了?」

陳無雙笑得很輕松,腦袋又落回墨莉腿上,嗅著少女幽幽體香,輕聲道︰「恭送前輩。」

嘴上說著恭送卻一動不動,白行樸沒有計較他懶散無禮的模樣,伸手模了模小侯爺腦袋,側身指著江面上小黑蛇的尸體溫聲道︰「那東西炖了不夠吃,用來泡酒卻是再好不過,別糟蹋了。」

隨後一步踏出烏篷船,如履平地般踩著水面,背負雙手緩緩邁步朝北而去,走出數步,留給所有人一個背影,解下臉上黑布揚手抖進風里,高聲道︰「山高路遠,陳無雙,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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