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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八章 特來助你一臂之力

再回頭去看,當時漫不經心只道是尋常的一場離別,竟然就是此生跟谷雨的最後一面。

康樂侯府的老管家許知禮站在水潭邊,不時把目光瞥向跟自家小侯爺對坐喝酒的少年,不禁暗自嘀咕,每回見到司天監這位嫡傳弟子都會覺得他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飽經世事滄桑之後就慢慢明白民間俚語比聖賢文章里的醒世名言更有道理,也許真是人靠衣裳馬靠鞍,換了一身黑色團龍蟒袍的陳無雙,看起來有種讓人很矛盾的感覺,蟒袍誰穿都好看,只是似乎在他身上有些莫名其妙的壓抑感。

把周和淵師兄妹二人留在西苑里,陳無雙在已經掛上自己親筆所書「春秋」二字牌匾的亭子里,悶不做聲連續喝了一整壇酒,滿桌子菜肴一筷子都沒動。

相逢相識有兩種,一種叫做緣分,另一種叫做劫數,所以人生既有命中注定,也有在劫難逃。

陳無雙忽然滿面淒楚地輕笑了一聲,谷雨或許從進入司天監學劍的第一天就有了當好死士的覺悟,所以才在洞庭湖上被南疆玄蟒追殺時,想過以死拖住那條凶獸,好為公子爺爭取逃月兌的時間;所以才會剛剛從劍山主峰出來,就義無反顧離開越秀劍閣雲水小築,毅然奔赴雍州北境。

「都是命啊。」伸手拍開第二壇酒的封口,陳無雙倒出來滿滿一碗,灑在腳下。

許佑乾畢竟年紀小了些,體會不到他此時的心境,康樂侯府也有不少死士,八品修為的許奉就在此列,抱著他一路馬不停蹄逃回岳陽城,卻最終還是死于黑衣老婦蝕骨之毒的宋揚威也在此列,傷心歸傷心,但在小侯爺的心里,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得了許家多年如一日好吃好喝的供奉,就得在關鍵時候不惜此命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死士,谷雨應該也是一樣。

陳無雙翻遍了儲物玉佩,除了剩下幾瓶跟瀉藥一樣沒吃完的伐髓丹,再找不到任何一件跟谷雨有關系的東西,侍女走得太急了,連個睹物思人的機會都沒留給他。仰頭灌下一碗酒,在路上听趕車的劉小哥一通碎碎念叨的歪理原本只解開七八成心結,現在卻因谷雨的死訊徹底下定了決心,姓花姓陳都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命數,那麼總能決定先姓陳後姓花。

回京接任觀星樓主只是走個過場的形式,陳無雙不打算按照陳伯庸的安排留守京都,景禎皇帝心里踏不踏實關他什麼事,除了在流香江上借著酒勁飛揚跋扈揍過一回皇子之外,他從來不欠大周皇室。

許佑乾撓了撓頭,覺得兩人都不說話的沉悶氣氛有些尷尬,試探著道︰「我爹爹讓許奉去雲州百花山莊了,辭雲大哥跟墨姐姐接到消息三五天就能來跟你匯合,陳大哥,你覺得咱們這回能不能打得過黑鐵山崖那些人?如果不行的話,要不要讓楚州都督派兵相助?」

陳無雙略一沉吟就搖了搖頭,照他估算,當日岳陽樓外一戰露面的那三四十個修士,應該就是黑鐵山崖在大周境內的全部人手,如果孤舟島願意傾力相助,他就不打算讓許家和大周官面上的力量再摻和進去,有賀安瀾、曲瑤琴、許悠以及沈辭雲四位七品以上境界的修士,再加上賀安瀾帶來的其余幾個三境劍修,這等陣容勉強能夠應付一場惡斗,唯獨棘手的是有五境修為高深莫測的獨臂顧知恆。

有了幾分醉意的少年抽出焦骨牡丹扯著衣袖緩緩擦拭,這柄沉寂了兩百年光陰才終于重見天日的長劍總不能埋沒在他手里,嘆息道︰「打得過打不過,都得打,許家現在每做一件事都得你爹爹殫精竭慮地再三思量,牽扯進去沒有好處,你不要跟著攪合。」

不知愁滋味的小侯爺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遲疑道︰「爹爹讓我再等幾天就離開楚州,繞路往東再往北,去駐仙山靜修。」

陳無雙怔了一怔,語調上揚帶著疑惑道︰「哦?」

小侯爺有些惱怒地拍了下大腿,解釋道︰「這該死的紫霄神雷訣我怎麼練都練不會,沒辦法,只好備下重禮,足足三百萬兩黃金還有一柄天品長劍,去求那位常年閉關聲名不顯的掌門真人親自指點指點,我爹爹說,即便傾盡家財能換一身本事,也劃得來。」

確實是一筆很劃算的買賣。

陳無雙

意味深長地輕笑了一聲,隨著所知的隱晦越多,以前很多想不通的事情,現在都能或多或少模到一點端倪,門檻這兩個字很有意思,境界到了,前面的就是門;境界不到,前面的才是檻。洞庭湖那場聲勢浩大官賣上所發生的一切都還歷歷在目,回想起來,當時程雲逸看似是為了得到許家口中所謂的劍山隱秘,而不得不付出破天荒將紫霄神雷訣傳給外人的代價,但其實八成是那位深居簡出的掌門故意借機落了一步棋子。

駐仙山如今的種種行為都讓陳無雙很是看不透,听許佑乾這一提起,心里倒立刻有了一絲明悟,不由苦笑道︰「佑乾啊,你爹爹是關心則亂,這種事上犯起糊涂來反而不如我一個瞎子看得清楚。我師伯早就辭去觀星樓主之位帶玉龍衛奔赴雍州北境,駐仙山明明可以盡早前去支援,為何非等到二十四劍侍戰死十一人、司天監慘勝一場之後才動身?這里面的彎彎繞繞太曲折,我也不敢往深處多想,你安心在西苑等著就是,不出意外,那位掌門會主動來找你。」

小侯爺眉毛挑起,訝然道︰「他會來找我?」

陳無雙沒有多做解釋,他也是剛剛才想到這一點,目前天下的形勢跟一千三百余年前大周太祖皇帝起兵逐鹿中原時完全不同,史書上怎麼寫的暫且不去說,司天監的記載是當時前朝最後一任國君昏庸無道大興酷刑苛政,這才導致群雄並起狼煙遍地,前朝之潰敗是人禍而非天災,而且跟漠北妖族以及南疆凶獸都沒有太大關系,所以駐仙山才會置身事外。

現在比王朝更替更為嚴峻的問題是稍有不慎,世間百姓就會面臨生靈涂炭的局面,駐仙山應該不會再像一千多年前那樣穩坐釣魚台隔岸觀虎斗,多半是那位少有人識的掌門真人打了個以靜制動的算盤,想著徹底看清楚形勢之後再出手,可惜南北兩方的變故都來得太快,這才不得不派人前往雍州馳援陳伯庸,也就是說,人家根本沒拿著之前景禎陛下的旨意當回事,真正重視的另有其事。

許佑乾皺著眉半信半疑時,在侯府門口當差的許勇步履匆匆跑進來,跟站在水潭邊等著小侯爺隨時吩咐的老管家耳語幾句,許知禮臉色立即變得鄭重,轉身就想往許青賢居住的地方走,邁出幾步忽然想到什麼,回過頭三步並兩步小跑到亭子外面,微微躬身道︰「小侯爺,外面來了個自稱是駐仙山修士的老者,說是來找你。」

陳無雙很是詫異,這實在是太巧了些,剛剛才說到這件事,駐仙山的人緊隨話音就找上門來了,心里猜測門外的老者會不會真是那位據說跟陳仲平同是十一品境界的掌門真人,伸手拍了一下許佑乾肩膀,「等什麼,還不快請。」

老管家應了一聲,門外修士說不定就是了不起的大人物,許家在傳承數千年之久的正道巨擎駐仙山面前還不夠資格擺譜,不敢讓人家在外面多等,既然來不及跟侯爺通報,小侯爺答應了就好,急著就要親自去正門迎接,結果一抬頭就發覺無聲無息間身後多了一個人。

生于許家、長于許家的老管家盡心竭力伺候了侯爺大半輩子,在許青賢的有意關照之下,也勉強借助無數丹藥的積累修成了二境四品,盡管天資所限再加上每日七零八碎的瑣事纏身,到了這把年紀無望在修為上更進一步,但靈識和見識都是有的。

毫無察覺的情況後多了一個人委實是把他嚇了一跳,下意識退後一步,才看清這人穿著一身稀松平常的米白色布衣,干干淨淨沒有褶皺,兩側衣袖都極為肥大,約莫六旬年紀,頭上卻沒有一根白發,鼻梁高挺雙目深邃,嘴角彎著淡淡笑意,先打量一眼身穿團龍蟒袍的陳無雙,和藹笑道︰「不愧是天機子陳仲平的徒兒,有幾分令師料事如神的本事,就是這身衣裳好像不太合適。」

陳無雙心中一動,緩緩走出兩步站在那面古篆春秋二字之下,康樂侯這套從沒穿過的嶄新蟒袍穿在他身上確實略微有些寬大,從水面上吹來的風輕輕一拂,胸前團龍隨著衣衫起伏多了些靈動,好像立刻就要活轉過來騰雲駕霧沖霄而去,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見禮,笑道︰「前輩謬贊,無雙愧不敢當,不知前輩如何稱呼?等無雙見著師父,也好能說道說道今日有緣相逢。」

那人頗為嘉許地點了點頭,看似渾不在意地一揮袍袖,一句話

都沒得及說的老管家就被一股巨大卻柔和的力量頂出去十余丈遠,陳無雙駭然發覺頃刻間幾乎連整座水潭在內,四周都靜了下來,猜到是這位高人放出神識阻隔了一切聲息,這一手他也會用,但瞬間就明白了自己的神識雖然能跟五境九品的修士相比,可在這位老者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十一品修為,照邋遢老頭常半仙的說法,應該已經踏足煉實返虛的玄妙境界。

「老夫白行樸,忝居駐仙山當代掌門,論輩分你該叫一聲師伯。咦,這喝的是什麼酒?」老者說著一步越過陳無雙跨進亭子,瞥了呵呵傻笑的小侯爺一眼,突然伸手在許佑乾腦門上敲了一記,提起酒壇湊到鼻端深吸了口氣,滿意道︰「玉庭春,是好酒。」

吃痛抬手捂著額頭的許佑乾愣了片刻,二話不說拔腿就往亭子外面跑,極少有人見過真面目的老掌門錯愕看著他一溜煙跑沒了人影,轉頭探詢地看向陳無雙,狐疑問道︰「那小子該不是小心眼到這種程度,去叫人來找場子了?」

短時間內已然想明白前因後果的蟒袍少年無奈陪著笑,合著他跟朔陽城派來趕車的劉小哥不是同病相憐,反倒跟許家才十歲的小侯爺同是天涯淪落人,少不了都得認一個脾氣不大著調的老頭當師父,搖頭解釋道︰「許家應該還有兩壇珍藏多年不舍得拿出來喝的百花釀,佑乾定然是見前輩好酒,去他爹那里偷•••呃•••」

境界越高的修士往往性子就越古怪,快餓死的讀書人都有不食嗟來之食的骨氣,陳無雙話說到一半突然止住,就是生怕白行樸這種個頭很高的高人有忌諱,因為小侯爺是想拿偷來的酒招待他而生氣,那可就不好了。

老者卻出乎他意料地笑著捋了捋下頜上烏黑長須,欣慰道︰「是個有眼力勁的,老夫一輩子好酒而不貪杯,什麼酒都喝過,就是沒嘗過偷來的酒是啥滋味,這一趟不算白來。」

陳無雙嘿笑著道︰「喝酒倒還是小事,白師伯不遠千里來這一趟,是想著收個關門弟子,好繼承衣缽?」

頗有風度的掌門真人也不嫌棄石桌上的菜肴都涼了,抄起筷子在一盆湯汁因涼而濃稠的雞肉中夾了塊脆骨送進嘴里,咽下去之後也不倒酒也不仰頭,就垂手提著酒壇偏頭張口一吸,壇子里微微泛黃的清澈酒液就化成一道水線倒流進他嘴里,這本事一顯露出來,陳無雙臉上的輕佻神色頓時消散。

嘖嘖,花里胡哨,觀賞性極佳。

「繼承衣缽就算了,駐仙山數千年的基業不能交到許家手里。不過弟子是要收的,關起門收的弟子,收完弟子後老夫回了駐仙山還得繼續關起門來假裝不問世事,這才叫關門弟子。本來是想著先來收弟子然後去找你,這倒是省了功夫了。」

白行樸只喝一口玉庭春,就把酒壇扔給陳無雙,老神在在等著許佑乾把百花釀偷回來。

陳無雙心下一沉,故作輕松地好奇挑眉道︰「前輩要找我?」

嘴上說著話,手卻看似無意地扶上腰間焦骨牡丹劍柄,他跟駐仙山的誤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加深,雖說在浣花溪邊被程雲逸咬牙硬接了陳仲平一劍而強行解開,但總歸是死了一位掌門親傳弟子、廢了一位六品劍修的駐仙山明里暗里都吃了悶虧,白行樸想替他們討個公道也在情理之中。

老者瞥了一眼少年的動作,嗤笑道︰「老夫是不一定能打得過你那隨時有可能晉升十二品渡劫境的師父,要說是對付你嘛,易如反掌,焦骨牡丹在逢春公手里自然是可以斬殺仙人的神兵利器,在你手里有多大用處?拜相山下柳孝銘的死跟你無關,你個傻小子是替人背了黑鍋,陳仲平那老貨廢了趙靈琦修為,听說你也挨了一劍,這件事各有吃虧的地方,就算揭過去了,我找你是想著助你一臂之力,少好心當成驢肝肺。」

被他說穿,陳無雙反倒松了一口氣,白行樸若是真想動手,自己用不用劍的下場都一樣,厚著臉皮嘿聲一笑,問道︰「無雙愚鈍,前輩說要幫我,幫我什麼?」

老者听著許佑乾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極為順耳,裝作訝然道︰「難道以你六品的修為,能殺得了黑鐵山崖那個用香爐當法寶的獨臂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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