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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一章 今日雍州有細雨

今日雍州有細雨。

那道阻擋了漠北妖族南下腳步上千年之久的二十三里城牆之內,便是城池規模堪稱大周之最的雍州城,城牆腳下放眼望去,星羅密布蕭殺肅然的邊軍大營帳頂連成無邊無際的一片,再往南不到五里處就是近百萬百姓世代生活居住的所在。

與只會紙上談兵的士子們所想象的冷清不一樣,城內縱橫交錯的街道甚至比京都還要寬闊些,雨絲下朵朵紙傘撐圓緩緩游移,若不是偶爾會響起來急促的馬蹄聲,倒讓曾跟隨司天監唯一嫡傳弟子一路南行七千余里的侍女有些錯覺,如同置身京都。

換下了司天監白衣的谷雨身著一套樸素至極的灰布衣裳,連腰間從不離身的香囊都解下來貼身揣在懷里,撐著一柄看上去有些破舊的油紙傘,低著頭把傘沿壓得極低,一步一步踩在平整的青石路上慢慢前行,偶爾駐足,停下來在路旁熱氣騰騰的小攤前買上兩個剛出鍋的肉包子,拿油紙包好了捂在胸前,暖意便驅散了絲絲寒氣。

雍州城內道路兩側大大小小的攤位不少,能買到的飯食倒跟大周其余地方都不同,一千三百余年的太平盛世國泰民安,讓百姓們越來越向往達官貴人以及文人雅士的月兌俗生活品質,尤其是江水流香的京都和雅致江南,更是講究個食不厭精,往往除了食材金貴,還要追求擺盤精致、色香味缺一不可。

而每年都有戰事的雍州只在乎人能不能吃得飽,一個用料十足滿是肉餡的包子足有少女半張臉盤大,谷雨不禁暗自失笑,若是把這包子拿給陳無雙吃,白衣少年定然是驚得合不攏嘴,那蒸包子的籠屜都快趕上洗澡用的木桶大了,兩個包子下肚管保一天不餓,就是得就著蒜吃才好,否則湯汁四溢的肉餡實在是有些膩人。

這是谷雨到達雍州城的第二天,她沒有急著去按照陳仲平的指引找那間棺材鋪子,而是接連兩天都獨自一人漫無目的地在城中走動,夜里也不去客棧投宿,有六品修為在身藝高人膽大,天黑了就隨便找個偏僻地方休息,或許不遠處就是謝逸塵麾下駐兵的原因,城中治安倒是極好,除去燈火通明的青樓酒肆里有剛領了餉銀的軍漢們吵鬧喧天,其余地方一派祥和景象,遠比流香江兩岸的烏煙瘴氣讓人瞧著舒心。

傘下谷雨容貌普普通通,要是小心些不被人瞧見常年握劍生出繭子來的右手,微黑的膚色更像是雍州城里忙于農事的尋常百姓,學著已婚婦人扎起來的發髻很不顯眼,沒有人在乎城里何時多出來這麼一個女子,至少六品劍修散出靈識謹慎探了兩天,都沒發覺自己被有心人盯上。

雖然謝逸塵手下那個胖得能壓死軍馬的

副將柳同昌每年正月里進京述職的時候,都會愁眉苦臉跟皇帝陛下說糧食不夠人吃、銀子不夠馬嚼,但雍州幅員遼闊,世世代代務農的百姓也不少,盡管地處北境一年只有一次收成,可也足夠能供養得起幾十萬精兵。

至于朝廷每年夏冬分兩次撥下來的巨額銀錢,多半是被在城中口碑極好的大都督分給有功的兵卒們花用,這些刀尖上舌忝血、有今日沒明天的漢子是不如陳無雙有錢,但揮霍的本事甚至猶有勝之,買東西喝花酒從來不砍價、不賒賬,當然這也有軍中律令嚴明的原因在內,仗勢欺壓百姓可是與臨陣月兌逃一樣,夠把人頭掛在帳外旗桿上示眾的重罪。

有這麼一群花錢如流水的冤大頭,雍州的百姓祖祖輩輩過得倒也算富庶,唯一提心吊膽的是這兩年養育出俊俏閨女的人家,氣吞萬里如虎的大都督英雄蓋世,卻生出個不男不女的兒子來,听說嫁進都督府的姑娘里,十有七八是披著紅蓋頭進去、裹著白麻布出來,就算有大筆的銀錢送回家中補償,可哪個孩子不是爹娘的心頭肉啊。

谷雨在一個支起雨棚賣米粥的攤位坐下,模出兩個銅板買了碗白米粥,收起紙傘甩了甩水珠倚著桌腿放好,打開油紙包小口小口咬著包子,這皮薄餡大的肉包子算是能稱得上童叟無欺,一小口咬下去就看見塞得滿滿當當流著油的肉餡,就著一小碟爽口脆生的咸菜和一碗剛好入口的溫熱白粥,收拾得干干淨淨的老婦人攤主還送了一個煮熟的雞蛋,在涼意陣陣的早晨吃得極是舒坦。

想來是歲數大了心事藏不住,老婦人一直在跟剛端著一大盆咸菜從屋里走出來的老漢碎碎念叨,說兩個兒子前幾天都發了餉銀,加起來足有快三十兩銀子,老二年紀還小不著急,先可著這些錢去找媒婆給老大說個老實人家的閨女,模樣看得過去就成了,正經人家還是得找個會過日子又知冷知熱的才行,看隔壁街上賣果子的老王家二閨女就挺好,一手針線活那叫一個仔細,軍營里衣裳最不禁穿,離不了縫縫補補。

谷雨從小在司天監長大不愁衣食,听著這些家長里短沒來由就覺得心里極是踏實,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尋常百姓家的日子過得其實比自家那位身份 赫的公子爺更舒心,想到這里就輕聲一嘆,也不知道公子回沒回京,見著小滿興許會大吃一驚吧?他肯定想不到,二十四劍侍里的小滿,就是他平日去流香江上最愛去找的那個色藝出眾的黃鶯兒。

老漢沒顧忌雨棚下還坐著個喝粥的姑娘,放下咸菜盆抬頭看了看雨勢,說這事不著急,有銀子在手里就不愁找不著個稱心的兒媳婦,不過听老二說大都督最近軍令下的頻繁,說不準是有調兵打仗的大動作,城牆底下的軍帳里

現在多半是空的,很多老卒都不知道派到哪里去了,等會兒雨小了先去城東找算命的劉瞎子問問,都說他算卦靈驗得很,問問咱家兩個兒子會不會去打仗,要是大都督用不著他倆,再去找媒婆子說親也不晚。

老婦人嘆了一口氣,點點頭不再說話,瓦罐不離井上破,打仗是要死人的。

活了大半輩子,听見過的痛失愛子的哀嚎聲比娶親的鑼鼓都多,城中近百萬百姓,誰家沒兒子死在過那道城牆之外的妖族手里?為國捐軀是莫大榮耀不假,可這是拿自家骨肉的性命換回來的,每擋下那些該殺千刀的妖族侵擾一回,大都督就要在城中設下靈棚痛哭一回,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大都督那不是虛偽的惺惺作態,是真哭得撕心裂肺恨不得以身相代,連都督府上幾個公子都狠心扔進邊軍大營里捶打,哪個不感動?

谷雨眉頭不自覺地微微一皺,她隱藏得再好也畢竟是個女子,不敢輕易靠近軍營和城牆去看,卻意外在喝粥的時候得知了邊軍大營里大半軍帳是空的,那這些身經百戰的銳卒都去了哪里?漠北妖族從年前入了冬就沒動靜,謝逸塵調兵要打仗,能跟誰打?

一個包子沒吃飯,谷雨把里面的湯汁小心地倒在腳下,青石板路上的積水里立即就多了一抹色彩淡淡的油花,又攤開油紙層層包好,夾了口咸菜把碗里最後一碗粥喝干淨,起身撐開傘走進綿綿不見小下來的雨勢之中,貼著路邊緩緩朝雍州城東北方向而去,要是公子也在這里,一定會借機跟那攤主老兩口攀談幾句,巧舌如簧得套出些有用的話來。

可惜侍女只會用三尺長劍,不會用三寸之舌。

出京到雲州漫漫七千余里,陳無雙不知說過多少次吃飽了不想家,那時候沒覺得有什麼,現在谷雨才真正體會到這句俗話的含義,公子爺學問不高、修為也不高,但說話來的話其實都挺有道理,反倒是比一年到頭搖著扇子裝作風度翩翩的讀書人強些,那些窮酸滿嘴道德文章之乎者也,道理想必是有幾分的,可怎麼看都讓人心里生厭,河陽城遇上的那個張正言還好些,起碼會做生意,能在買賣上讓公子爺吃虧認栽的可不多見,這也是一種本事。

撐著傘的谷雨邊走邊想,想起洞庭湖上陳無雙不許她拼死攔住南疆玄蟒斷後,想起陳無雙坐在枇杷樹下的深夜里念叨死戰不退的劉鐵頭,想起陳無雙在劍山主峰那個深坑邊跟尸骨無存的吳北河說話,想起陳無雙在山神爺石像前咬牙硬抗了孫清河那一劍,不過半年時間,怎麼會發生這麼多的事情。

「公子啊,咱們想來是再見不到了•••」輕聲呢喃,如同吹斜了雨絲的微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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