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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九章 沉痾難起,壽數將盡

要說人杰地靈、物華天寶,大周十四州中除去「半朝公卿出于此」的江州,便是最盛產風流才子、窈窕淑女的江南蘇州,在天下人眼中,接連出過景禎朝兩人首輔的楚州都有所不及,江南之山勝在清幽秀麗,水勝在溫柔婉約無聲細流,連帶蘇州人的性子和口音都像孤舟島的桃花糕一樣,香甜軟糯,當世數得上名號的琴棋書畫大家,十有六七是生在小橋流水的江南城鎮。

楚鶴卿就是向來崇文厭武的蘇州人,年幼研讀經史子集頗有建樹,時年十四歲就在景禎皇帝李燕南還是東宮儲君的時候,以一卷精彩絕倫的策論高中過殿試探花郎,心高氣傲的少年不肯居于人下,竟棄了功名拜師學劍,短短六年修成四境七品,而後三年無寸進,又棄劍學醫,想來是觸類旁通,再五年,不僅在從未修行的情況下踏足五境,一身醫術也足以比肩剛剛受封國師不久的空相神僧。

世間對楚鶴卿的評價褒貶不一,有人認為他跳月兌成性難當大任,若是在讀書、修劍、學醫三者中任選其一,都能取得極大成就,說不定就是第二個昆侖蘇慕仙一樣的翹楚人物;而有的人卻贊譽他是大周開國來唯一的全才,只是棄了劍就再沒提起過的太醫令,以一截三尺翠竹傲然躋身十一品境界,對此不屑一顧。

一身素淨月白長衫,儒雅中帶著三分倨傲不羈,五十余歲的楚鶴卿臉上不見一絲皺紋,看起來倒更像是個滿身書卷氣的中年書生,兩道濃眉下一雙本該長在女子臉上的杏眼極有神韻,背負雙手緩緩從皇帝寢宮走到保和殿外,突然停住腳步對跟在身後不敢越過半步的老太監道︰「平公公,你是天子近臣不假,有些事情還是不听的好,修成五境不容易,莫要自誤。」

一天之內先被正三品的禮部左侍郎打了一耳光,又被同樣是正三品的太醫令攔住,身穿熨帖蟒袍的老太監不禁暗暗惱怒,他敢沖王之遷發脾氣,但絕對不敢沖十一品凌虛境修為、使出渾身解數為陛下續命的楚鶴卿有絲毫不敬,尷尬笑了兩聲,猛然想明白些什麼,頓時冷汗遍布全身,忙不迭躬身行禮道︰「是咱家唐突了,謝過楚大人提醒。」

楚鶴卿掃了眼隔著保和殿大門數丈遠的幾個小太監,點頭道︰「我進了保和殿後所說的話,只有鎮國公跟楊公能听,旁人哪怕听見一聲笑,都是死罪。平公公,你最好親自在殿門外捂著耳朵守好門,便是天塌了也別往里看一眼。」

老太監點頭如啄米。

目視著太醫令緩步走進大殿,冷著臉輕聲指使一個小太監搬把殿門外雕著騰龍的白玉台階掃干淨一階,揮手讓所有人有多遠滾多遠,親自坐在台階上背對著殿門,明知道殿內兩個五境修士隨便哪個都有散出神識阻隔聲音的本事,還是如臨大敵般睜大老眼盯著可見之處的一切動靜,臉上一片

死灰色。

太醫令沒有上朝議論國事的資格,除了多年前殿試中探花到過一次保和殿,楚鶴卿常年在宮城里走動,卻從來沒往這象征著社稷的大殿里偏過一次頭,這回是大半生中第二次踏進此間,皺著眉看了眼任平生一劍在高懸牌匾上留下的裂縫,心悅誠服道︰「吾不如靖南公。」

陳伯庸苦笑著唏噓道︰「十二品的劍修,世上才有幾個。」楚鶴卿沉吟道︰「至少五個。」楊之清雖不是修士,對修士門派了解也不多,但五境十二品的修士有多少倒如數家珍,詫異道︰「五個?昆侖蘇慕仙,越秀任平生,算上年前在漠北引發天地呼應的那位,鶴卿說五個,還有何人?」

楚鶴卿輕笑一聲,自信道︰「楚某與司天監陳仲平並非不能入十二品,而是不願。」楊之清怔了一怔,先是一喜隨即黯然搖頭,楚鶴卿跟陳仲平對大周的忠誠都不必懷疑,可面對幾乎要擺到明面上來的雍州三十七萬精兵,兩個十二品劍修又能當得了什麼?若說一人一口唾沫能淹死他們二人是有些夸張,但投鞭斷流絕非虛言。

「陛下現在究竟怎麼樣?」陳伯庸哪里還有心思去管他晉不晉升十二品,開門見山直接問最關心的事情,從登基以來李燕南一向勵精圖治,連皇後娘娘分娩都沒停過早朝議事,這才在天下士子口中落了個中興之帝的贊譽,若非是龍體有恙,絕不會連續五天不上朝,跟楚鶴卿不入十二品的原因恰恰相反,非不願,實不能耳。

太醫令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先後將目光在鎮國公、首輔楊公二人身上來回轉了片刻,道︰「昨日,天策大將軍、樞密副使郭奉平,買通一個乾清宮的小太監,也來問過我。」陳伯庸跟楊之清臉色同時一變,顯而易見,外面坐在台階上守著的那位平公公定然不知情,先不說郭奉平這時候應該在全力忙著調兵才對,單是他能瞞過平公公買通天子寢宮的小太監,這事就有些不可思議。

「鶴卿,你是怎麼說的?」楊之清畢竟是個體弱文官,站得久了腰部隱隱有些酸痛,索性一撩絳紫色官袍下擺席地而坐,仰著頭神情肅然。不管郭奉平打探陛下情況是何居心,重要的是他到底從楚鶴卿嘴里得知了什麼。陳伯庸伸手一拉楚鶴卿,「坐下慢慢說。」鎮國公考慮地周到,楊之清畢竟是文官之首,總不好居高臨下低著頭跟他說話,太醫令欣然盤腿坐下,伸出兩個手指道︰「楚某進宮之後,就預備下了兩套說辭,一套是陛下親口囑咐過的,另一套則是實情。」

楊之清默然不語等著下文,這確實是精于帝王心術的景禎皇帝一貫行事風格,未雨綢繆,早就想到會有人去問楚鶴卿,不過多半那套說辭是給太子殿下和諸位皇子們準備的,應該沒有猜到郭奉平會先使法子去打探,宮城深深,外臣沒有諭旨擅闖天子寢宮可按謀逆論處,否

則陳伯庸早闖進去親眼看一看了。

「郭大將軍出手闊綽的很,讓那眼熟的小太監給楚某送來整整五十萬兩黃金的票子,何止一個了不得啊。陛下囑咐的說辭是,病入膏肓沉痾難起,大限當在明年六七月之間。」

楊之清駭然失色,良久才想到,這既然不是實情,就一定是陛下想借機探探朝中重臣以及皇子們的反應,沉聲問道︰「那實情如何?」楚鶴卿垂下眼瞼,「陛下委實高看了楚某。」陳伯庸交握在丹田處的雙手不自覺猛然發力,白色江牙海水團龍蟒袍的袖子嗤啦扯出一道口子,難以置信道︰「你是說•••」

楚鶴卿哀嘆一聲,淒然道︰「不是楚某妄自菲薄,便是鎮國公把南海段百草請來,恐怕也無濟于事了。神醫神醫,醫的是傷、醫的是病,醫不了命。陛下這些年日理萬機,時常通宵達旦、不眠不休,要不是多少有些修為在身,決計撐不到現在,其壽元所剩本就不多,被任平生進宮一劍斬去七成,而後又心灰意冷減退生機,說句夠殺頭的話,依楚某看,那傳說中上界仙人煉制的離恨仙丹或可一救,不然撐不過盛夏酷暑去。」

陳伯庸突然哇地吐出口鮮血來,將胸前蟒袍洇濕一片,代表祥瑞的團龍染了血,看起來竟有些猙獰,楚鶴卿抬手渡入他體內一道醇厚真氣,「國公保重。」話音剛落就見坐在旁邊的楊之清身形一晃就要往後跌倒,忙伸手扶著他轉了身,右掌貼在其後心綿綿注入真氣,好半晌當朝首輔才緩過一口氣來,滿目皆是淒涼絕望,回身一把攥住他手,期冀著這位名列當世三大神醫之一的太醫令還有旁的法子可施,「鶴卿,真就•••真就無可救藥了?」

楚鶴卿垂首不敢去看他的眼神,思慮良久,問道︰「國公打算什麼時候動身北上?」陳伯庸剛才那口血是心口郁結,乍一听聞天子命不久矣,心神震蕩之下才吐了出來,眼下卻感覺輕松了幾分,「本是要等無雙回來接任了觀星樓,再作計較。除了三千白馬輕騎,司天監只有散落各地的一萬玉龍衛可用,他們這些年潛伏在各處都有了身份,一時半會也難以迅速召集回京。」

話剛說完,陳伯庸就反應過來,驚訝道︰「你要離京?」楚鶴卿不會無緣無故問他什麼時候趕赴雍州,現在陳仲平不在司天監內,偌大一座京都城里,陛下真正能信得過的五境修士只剩下保和殿內外三個人,而相比門外的老太監,太醫令明顯認為觀星樓主更值得托付。

「陛下已然昏迷了兩日,藥石罔效,只能每日間隔六個時辰以五境修士真氣貫通血脈續命,國公,此事還得你去做,好讓平公公騰出手來以備不時之需。楚某要出京去一趟楚州或是雲州,去找一樣東西,若是順利找到,或許真能讓陛下活到明年六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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