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甫兄,你終于到了。」
門子通傳不久,就听園子里奏起一陣喜慶的樂聲,隨後司馬光獨有的渾厚嗓音傳了出來。
與此同時,「獨樂園」大門敞開,司馬光竟率一群文士和樂隊親自迎接出來。
王安石瞧這副架勢,不由搖頭失笑道︰
「君實啊君實,你還喜歡這些無用的排場。」
司馬光自嘲笑道︰
「山野閑人,于朝廷無用,也只能寄情聲樂了。」
見他語帶怨氣,王安石不置可否得點點頭,也不多言,只是與司馬光把臂入園。
待進入前廳,見屋子里燈火通明,邊邊角角堆滿了書籍,像是進入了書山,十數張書桌上也淨是翻開的書卷和筆墨紙硯,王安石搖頭笑道︰
「看來君實言不由衷啊,如此連夜用功,豈是閑人所為?」
司馬光尚未說話,他身後一年輕文士卻忍不住氣憤道︰
「如今廟堂之上,奸佞當道,老師雖則遭貶,猶有一片拳拳之心,不忘朝廷。」
「因此才盡出家資,窮搜史料,打算與我等編纂一部貫通古今的浩然巨史,以資當朝者借鑒。」
听到這話,王安石嚴肅了一些,又模了模衣袋里章惇寄來的的書信,看向那年輕文士問道︰
「王某有些不解,後生說朝中奸佞當道,所指何人?」
「是王延齡王相公,還是潘太師,抑或是忠靖侯曹斌?」
「他們又做了什麼天怒人怨之事?」
那文士月兌口而出道︰
「王相公自然不是奸佞,這朝廷若非王相公艱難支撐,怕是早已生亂。」
「我說的是潘仁美與曹斌,潘仁美的品性和危害人所共知,不需多言。」
「而那曹斌不過勛貴出身,年紀輕輕,心性未定,不過些許戰功,卻以諂媚之態迷惑先帝,高居廟堂,執掌三司。」
「如今更是依附潘仁美父女,助紂作孽,驅逐忠良,如何不是奸佞?」
王安石聞言,面無表情地看了司馬光一眼,帶些嘲諷道︰
「不說朝廷是不是王相公在獨自支撐,但據王某所知,忠竟侯從未依附潘太師。」
「而你所謂的驅逐忠良,莫非是指君實兄與忠靖侯打賭自逐之事?」
「听說君實兄當初還想自盡保全顏面,是忠靖侯放了你一馬……」
說著,他看向司馬光問道︰
「君實,這是否屬實?」
听到這話,司馬光尷尬不已,他雖然沒有故意引導這些朋友弟子,但听到他們平日里為自己打抱不平還挺爽的。
這次本想獲得王安石的安慰和認同,沒想到他竟這麼不給面子。
于是忙將那弟子逐退,訕訕解釋道︰
「我這弟子見識淺薄,讓介甫兄見笑了。」
「況且我與忠靖侯只是治國之爭,並無私怨,只憑他不費一兵一卒迫使遼夏退讓,我還是十分敬佩的。」
王安石雖然知道他言不由衷,但面色還是緩和了不少,看著滿屋書籍道︰
「君實不因仕途挫折而氣餒,猶能日夜奮進,讓王某十分佩服啊。」
司馬光這才認真起來,搖了搖頭道︰
「我雖已無緣朝堂,但總要為天下做些什麼,修史一直是我的願望。」
「只可惜我資質駑鈍,日力不足,只得繼之以夜,若能用余生時光修成這部史書,我就心滿意足了。」
正說著,已經有下人端來干果茶點,司馬光忙請王安石坐下,問道︰
「介甫這幾年在江寧家中丁憂,此次突然進京,莫非還是想覲見王相公?」
王安石搖了搖頭道︰
「君實知道我的想法,我想督促朝廷變法,而王相公缺乏魄力,行事混沌,我此次進京卻不是為他。」
說著,他從隨身行囊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劄子遞給司馬光道︰
「君實先看看我之前寫成的劄子再說其他。」
司馬光不知道他再賣什麼關子,直接接過劄子看了起來,只是他越看,臉色越難看。
最後,他將劄子拍到書桌上怒視王安石道︰
「什麼民不加稅而國用足?荒謬!你這是‘桑弘羊'的掠民之法!」
「須知天下財富自有定數,朝廷取得多,百姓自然就要受苦,你還嫌天下不夠動蕩嗎?」
司馬光一向不太推崇「窮兵黷武」的漢武帝,為漢武帝斂財的桑弘羊自然更加受他唾棄。
王安石露出一個笑容道︰
「君實認為我的新法不當?」
司馬光擲地有聲道︰
「此乃禍國之舉。」
他知道王安石脾氣執拗,認定的事,再困難也要實現,也很少有人能改變他的想法。
因此,馬上補充道︰
「介甫,你若執意尋找機會行此惡法,休怪我不講情義。」
「我會寫信給王相公,堵住你的上進之途。」
說出這話,他本以為王安石會大動肝火,與自己爭論,沒想到他卻並沒有太大反應。
只見他抿了口茶,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笑容︰
「君實,你還是如此脾氣,只不過這是我以前的想法。」
「但自我丁憂結束,游歷江南後,已不試圖向朝廷推薦此法。」
听到這話,司馬光竟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以王安石的固執的性格,竟然說要改弦易轍,這也太不可思議了。
他到底經歷了什麼?
要知道,他這些新法可是十數年地方為官,一點點總結驗證出來的成果。
只見王安石眼中透出些許興奮︰
「君實,你知道我在江南看到了什麼嗎?我看到了遍地工坊,漫眼海貿,還有數不盡的糧食。」
「你可知,去年年初,江南還無力承擔賦稅,民變已經有洶洶燎原之勢。」
「而今不過年余,當地百姓幾乎已富甲全國,可供朝廷賦稅更是能翻數倍。」
「你說天下財富自有定數,為何忠靖侯卻令江南之地平地生財?這不是桑弘羊掠民之法吧?」
司馬光頓時明白過來,原來這家伙是受了曹斌的影響,他看著王安石,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王安石見此,拱了拱手後驟然起身,抬腳就往外走︰
「我此次進京,本想听一听君實的對忠靖侯的看法,如今看來讓我大失所望。」
「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就不在你這里停留了……好生著史,待我將來事成,再與你共論短長!」
說完,他已經走到庭院中,解開韁繩,上了毛驢。
司馬光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追出去喊道︰
「介甫慢走,夜間趕路危險,明日上路也是一樣,我派人送你……」
王安石哈哈大笑道︰
「獨行天下,我有何懼?況且我已經迫不及待要見忠靖侯了。」
隨著一陣急促的蹄聲遠去,司馬光愣在原地,有些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