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宮之中,遮普龍珂坐在王座之上,手中拿著一柄彎刀在擦拭著。
這柄刀看起來非常華麗,長兩尺有余,寒光閃閃,刀柄和刀鍔上都瓖嵌著寶石,刀名「克依馬拉」,古胡語意味「彎彎的月亮」。隕鐵所鑄,是歷代高昌王的佩刀。
和他的頭上帶著王冠一樣,都曾是高昌王權的象征。
但是,象征頭頂王冠,手握彎刀,他卻不是高昌王。
只是回河可汗。
雖然金帳汗國的君主同樣被稱為「可汗」,但不會有人覺得這兩個可汗有任何的可比性。
正如在大晉控制下的整個河西,大小數百個藩部,他們的族長或者部落首領都可以是「可汗」。
這些「河汗」都需要大晉朝廷的承認和冊封。
有時候遮普龍珂甚至在想,大晉朝廷冊封了這麼多的可汗,是不是單純就為了惡心一下北方的勁敵金帳汗國?
不過細想下來,這也是大晉的一招妙手。
這麼多的藩部,首領大小也是個可汗,但是如果投靠了金帳汗國,還能大方的自稱可汗嗎?
有時候有些人,可能就單單為了這個名號,也願意為大晉效力。
若說他沒有想過一統高昌故土,重現祖輩的榮光,那就是在自欺欺人。
可對于大晉,那來自靈魂深處的畏懼,彷佛就如同烙印一般刻在骨子里。
這一點,大王子遮普洪都不懂,二十年前遮普洪都還不到十歲,他和作為護衛的白先光都沒有作為向導隨晉軍出征,但是他的堂弟,遮普吉吉看到了。
他的幾個弟弟也都看到了。
所以即便是到了現在這般光景,他仍舊不願意背盟叛晉,不光是為了晉國的恩德,更是畏懼。
一旁站立的大王子遮普洪都看著遮普龍珂手中的彎刀怔怔出神,寶刀歸鞘了才收回那有些炙熱的眼神。
這一切並沒有瞞過遮普龍珂。
「這柄刀,你很想要吧?」
遮普洪都愣了一下,迅速反應過來,「不,父汗,我」
他想推辭,他想否認,但這話到嘴邊了就是說不出口,因為他真的想要,想要的都不情願偽裝。
「這刀,以後就是你的了。」
遮普洪都听見父親的話後,一瞬間有些失神。
「啊父汗.您」
遮普龍珂站起來,然後拉過長子的手把刀放在他的手上。
「這柄刀早晚是你的。」
然後又指了一下頭上的王冠,「這個也早晚都是你的。」
「父汗我」
「你的眼神騙不了我,我還不瞎,看得到。」
遮普龍珂走到大廳中央,然後回過頭來,像是在回憶什麼。
半響後繼續說道,「當年你的祖父,被你的叔祖,也就是高昌國的逆賊,遮普嘉施弒殺,我和你的幾個叔叔一起跑了出去,一路跑到河西的涼州,請求大晉幫忙復國,報仇。你當時還小,可能已經忘了。我當時帶著你還有你的叔叔們,就跪在涼州都督的面前,請求他。但你知道嗎,即便是他有數萬大軍,仍舊幫不了我。在大晉,規矩很重要。但是他扶我起來對我說‘朝廷不會置之不理的’,我當時以為他在推月兌,我只看到了涼州的很多兵但我後來才知道,那不是他的兵。是大晉的。」
遮普洪都听到父親的話有些茫然,他不清楚父親為什麼會說起這些。
遮普龍珂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
「在涼州的那段時間很難熬,因為我知道一旦遮普嘉施這個逆賊坐穩了王位,在想報仇就難了,差不多有兩個多月的時間,我都一度以為這輩子在回不到小葉城了。」
「我如果沒記錯的話是六十七天。」
「第六十八天,涼州來了一支軍隊,統領他們的將軍,姓傅,當時的涼州都督,在我眼里已經是很大的官了,但見了那個姓傅的將軍,他仍舊要下跪。」
「當時那個姓傅的將軍問我,‘有沒有膽子回小葉城,如果有,就給我帶路’」
「那支軍隊在涼州修整了幾天,然後用了十五天就殺到了高昌城下」
「我跟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千萬不要,小瞧大晉。」
在出王宮的路上,坐在華貴馬車上的遮普洪都握著這柄代表高昌王權的「克依馬拉」,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些興奮。
本以為拿到它的時候,他會很高興。
但現在並沒有,反而因為父親的話心里產生了一些陰霾。
大晉,大晉
腦海里這個詞不斷在重復,揮之不去。
突然,遮普洪都發現馬車不在顛簸了,他覺得有些奇怪。這兩馬車除非是在靜止狀態下。
否則只要行進,就會有些顛簸,為此他平時喜歡乘坐人抬的肩輿出行,但今天因為是父汗召見的比較急,平時抬肩輿的奴僕昨天被他下令打斷了腿,新人還沒選好,所以就選擇了馬車。
但馬車不晃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正打算撩開簾子看一下,突然簾子被外面的人撩開了。
然後透過縫隙,他看了尸體和鮮血,都是他的護衛。
而掀起簾子的人蒙著面
他甚至忘了叫喊,因為眼下發生的這件事已經超出他的理解,在小葉城,他作為回河部大王子,他的護衛居然都被殺了,而他本人居然被人綁架了?
這可是在小葉城啊!是誰吃了豹子膽的?
怎麼敢?
隨後他就被人捂住口鼻一把從車里拖了出來,然後他只記得脖子後面被人打了一下,不怎麼疼但是眼前黑了
「把尸首都扔進馬車里拖走,這里收拾的干淨一點。別露出痕跡。」
黑衣蒙面人隨口吩咐道,然後帶著兩個人扛著被打暈的回河大王子遮普洪都離開了現場。
穿行過幾條沒人的街道,上了一輛馬車,馬車又走了一刻鐘,來到了目的地。
然後把人抬進院子里。
「牛四,驛館前的眼線都清理干淨了嗎?」
蒙面人進了院子拉下面罩,卻正是暗樁首領郭待封。
平日里買餅的憨厚牛四,此時也展露出了一個邊軍老卒的精干。
「都做掉了,沒有一個遺漏。咱們使團里面有幾個好手,那身手真沒的說,有他們配合一點差錯都沒有。」
郭待封听後點點頭,「好,留兩個人看著遮普洪都,郎君那邊一會派人過來接人,剩下的人跟我去抓金帳汗國使者。」
他知道,傅津川的計劃說上不多周密,主要就是要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下午跟傅津川見面的時候,他問他可有膽氣。
郭待封就知道這位傅家郎君必然是要做大事。
一開始他還以外要讓他抓了金帳汗國的使節,以此來逼迫遮普龍珂參加會盟。
但當他听完傅津川的整個計劃後,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這位傅家郎君要做的事居然如此大。
以前他自詡膽略過人,但今天看來,在傅家郎君面前,不過是小巫見大巫。
差之遠矣!
又想起伯父郭世勛跟他說起,二十年前跟傅家老國公三千鐵騎滅高昌,常常以此戰為傲。
「那一戰,我不過是個標長,跟著老帥奔襲幾千里,在高昌城下,我斬敵二十七,由此入了老帥的法眼」
若是今日事成,傅家郎君的功業,當不遜于老國公的三千滅國的壯舉。
而他,郭待封,幾十年後,對著兒孫輩,也當有此一談資吧?
此時,左相遮普吉吉正在自己的府邸中處理公務,作為回河部的左相,小葉城的政務實際是他在一手打理。
而他作為可汗的堂弟,也是深受信任,一直對政務盡心盡力。
雖然偶爾也會夢回高昌榮光,但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大晉,金帳,青唐,這三方沒有一方願意看到高昌國的重建,四部也很難在統一,
最好的辦法就是左右逢源,大晉強盛就跟大晉走的近一些。
金帳汗國若是能馬踏涼州,那就去「河汗」稱號向其稱臣。
至于青唐?他們沒那個本事。
可這回河部中,總有這種野心膨脹之輩。聯合金帳汗國的高手襲殺晉國節度使,這種事一旦傳出去就是國破家亡的下場,雖然這已經不算國了
「主人,有客來訪。」
「何人?」遮普吉吉看著手里公文,時不時的在上面加上批注,頭也不抬的問道。
「晉國使者。」
「啊?你說什麼?」
「是晉國使者。」
遮普吉吉立馬放下公文,站起身來,「快請,不不,人在哪里我親自前去。」
隨著管家在自己的會客廳里面,遮普吉吉再次見到了晉國使者崔方翼。
「崔先生。」
「左相。」
兩人相視一笑,然後各自落座。
在僕人把待客的女乃茶端上來之後,遮普吉吉就一揮手示意人下去了,還給了管家一個眼神。
管家心領神會,這是要確保他們兩個大人物的談話不要被第三個人听見。
「崔先生能來寒舍我是十分高興的,這個點了不知先生用過晚飯沒有。」
崔方翼笑道︰「晚飯方才在驛館已經吃過了,左相不必客氣。倒是崔某這個時間上門,確實打擾左相了。」
「崔先生這是哪里話?先生是我小葉城的貴客,能來寒舍是我的榮幸。」
遮普吉吉對這位晉國使者的印象非常好,談吐不凡,氣度聞雅,言語之間又不損大晉豪氣。
此等人物,在小葉城是萬萬見不到的。
也只有大晉和金帳這種萬里上邦,才會有吧。
「左相客氣了。本不該這個時候來打擾,可明日我等就要離去,所以臨行前卻有些事情要與左相一談。」
「先生請說,我自當洗耳恭听。」
遮普吉吉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已經開始起了波瀾,他知道崔方翼這個時間找他,必定是有什麼要事。
而這個要事,很可能就要關系到他的身家性命,以及整個回河部的生死存亡。
半個時辰後,素來重視禮節發的遮普吉吉坐在原位上,臉色蒼白,一言不發,即便他已經有些心里準備了,但還是被崔方翼的話震驚到了。
以至于他甚至不知道,對方是何時離開的。
嘴里喃喃道︰「他們怎麼敢啊」
半響,總算回過心神來,又感嘆了一句。
「天底下,恐怕只有晉國人有這樣膽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