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時期剛開始,全縣教師們都是集中在縣城里統一搞的。從66年7月15日開始到8月21日止,共進行了38天。
西八千公社的教師隊伍住在縣委黨校,公社共有70多名教職員工,分住在兩個大房間里,這里既是寢室又是會場,夜里把被一鋪就睡覺,白天把被一周就是會場。前三天還算平穩,一切正常,到了第四天槍炮突然就響起。
一夜之間,整個黨校院內的牆上,窗子上,門板上,到處都貼滿了我的大字報,這些大字報都是杜撰、想象、猜測,發揮了一切整人之特長,集大成而不顧,斷章取義,把反面人物的語言一段段摘抄下來,然後段與段之間再用大字報作者的語言餃接與貫穿,該顛倒的顛倒過來,該理順的理順回去,他想答到什麼效果就怎樣去寫,完全不顧客觀實際。他們認為這樣還不夠,還在屋檐下擬了一條大橫幅︰大家要睜大眼楮,都來看周揚的孝子賢孫王國忠的反動真面目!
把我和周揚掛上鉤了。周揚是中宣部部長,當時也在挨批判。
關于特殊時期初期,我不想詳細做描寫了,還是留給後人吧!
在這里我只想寫寫我被遣送回鄉之後。
我家住在溝西生產隊。西八千村共有五個生產隊︰前蘆隊、後蘆隊、溝東隊、溝西隊和東後隊。溝西、溝東和東後隊之間是一條人工開鑿的順水溝,目的是把北大甸子的水引到海里去,人們叫它東溝。
我被遣送回家的第二天,即3月18日午後一時左右,我便去生產隊報到。
生產隊長叫王鳳國,是我的叔輩,社員們不叫他本名,都叫他活老爺子。他是土改時期的老黨員,已經五十開外了,但身體很硬朗。當時,他正蹲在隊部院
的窗台下,雙手抓個襯衫在捉虱子,他捉住一只就往嘴里一扔,捉住一只就往嘴里一扔,扔個三四只就咯 咯 地嚼,一邊嚼一邊還哼著歌︰「咬癟蟲,咬癟蟲,再想咬癟萬不能!」這歌唱的讓人莫名其妙,到底他是癟蟲,還是虱子是癟蟲!給人弄的一塌糊涂。
我走上前去,叫了一聲︰「大叔。」
他抬起眼楮看看我,說︰「咋的啦,國忠,叫人給整家來了吧!」然後,他又捉了一個虱子,接著說,「我說你不是好折騰嗎,呆呆寫什麼破書?順壟溝躺著沒那麼好了!」他是滿嘴的埋怨。
我說︰「大叔,這回我順壟溝躺著來了。」
活老爺子說︰「躺著好,躺著好。俗話說好吃不如餃子,坐著不如躺著……」
從此,就成為了一位帶引號的社員了。和大家一個樣,別人鏟地我也鏟地,別人刨糞我也刨糞,別人歇崩我也歇崩,我雖然離開了學校,卻少了許多的煩惱。但好景不長,到了五月份,撫順市的知青便來到這里,大車小車來了幾十號人,男的女的都有。
在進村後的第一個歡迎會上,活老爺子先講了話。
他說︰「農村是廣闊的天地,歡迎有志有知識的青年到農村來戰天斗地。」
然後,貧下中農代表張樹齊也講了話。
他說︰「農村只有貧下中農是最革命的,熱烈歡迎廣大城市知青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最後,知識青年代表郜玉林也講了話,他是位高個頭的青年,身體還算勻稱,就是眼楮叫人不怎麼喜歡,像似近視,又像色盲,也可能什麼都不是,但總是那麼唧咕眨咕的,眼瞼都眨咕紅了。
他說︰「我們廣大知識青年從繁華的都市來到這偏遠的農村,第一,是為了戰天斗地,磨煉我們的意志;第二,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改掉我們身上小知識分子的不良習氣;第三,這一條是最為關鍵的,就是直接參與農村的斗批改。」中間他又停頓了一下,然後,他把矛頭直接指向了我,他又說︰「听公社介紹說,你們這里有一個被遣送回鄉的反動臭老九王國忠,就以他為例。斗,就是要斗倒王國忠,批,就是要批臭王國忠,改,就是要改造王國忠!」
這一下,箭又放在了弦上。
知青們安排好了住處之後,就來找活老爺子請戰。
郜玉林說︰「王隊長,給我們任務吧!」
「什麼任務?」活老爺子問,活老爺子有些懵懂。
郜玉林說︰「批判王國忠。」
活老爺子說︰「大批判還是先往後放一放吧,你們得先學點活計!」
郜玉林不同意,他說︰「不,我們要抓革命促生產,不能抓生產促革命,那是本末倒置。」
于是,第三日的白天就要召開批判會,這回活老爺子不同意了︰「你們白天開批判會,地什麼時間種?」
當時,正是夜來南風起,五月人倍忙時節。
郜玉林說︰「夜里種!」
活老爺子生氣了︰「真是任嘛不懂,亂嗆黃瓜種,夜里是種地嗎?一公一母那是種人,小伙子!」
郜玉林囁嚅了︰「要不什麼時間開會?」
「要想開就在晚上,不想開就拉倒!」活老爺子說,「我不是不支持你們,但得有個輕重緩急,你為批判會負責,我得為全隊人口吃飯問題負責。」
郜玉林他們只好在晚上召開批判會。
溝西生產隊隊部是兩間房子大炕,地下還有一盤石磨,這石磨是逢年過節專給社員們磨豆腐用的,外間地下砌有一個大鍋台,上按30印大鐵鍋,磨完的豆汁過包點鹵水都在此進行。西邊就是飼養場,一個大筒屋子三間,拴著十幾匹大騾大馬。
先到的人都在炕上,有的坐,有的半躺著仰在那里。後到的人都在地下,地
下什麼坐席也沒有,有的順手撿了一塊木版或紙殼或幾根秫秸棒當墊,有的什麼也沒有,只好疙蹴在那里,底下始終是冰涼。
炕是火炕,總是溫涼不熱的,人們躺上去就起鼾聲,坐著的人也眯眼不睜,似睡非睡的樣子。只有坐在地下的人比較精神,因為他們腳接地氣。
活老爺子在這種會議上插不上嘴,他只能在一旁當听眾。
這樣的會議只能由郜玉林來主持。他在下鄉之前是個造反派小頭頭,對玩人
很有一套鬼點子。
我第一次就叫他們給玩了。
那天,他們先把我放在外間地的鍋台旁,讓我站著,等他們喊我。他們在屋里做著準備,按堆子,讓這個發言,讓那個發言,告訴你說什麼,他說什麼,還
告訴別忘了。一切都安排停當,郜玉林便喊我︰「王國忠。」
「有。」我答應一聲便往屋里走,剛踏進門檻,郜玉林又氣勢洶洶沖過來,對我大吼︰「誰叫你進來的?」
我說︰「你呀!」
他矢口否認︰「我啥時候叫你進來的?快給我滾回去!」
我只好又滾回去。
當我退回到原處,還沒站穩的時候,他又喊︰「王國忠。」
我不敢再往里走了,有前車之鑒,我只是答應了一聲。仍然站在原處等他再喊下一句,但他就是不喊,我也不敢進去。他看我不進去,郜玉林和幾名知青就怒氣沖沖沖出門來︰「叫你進去,為什麼不進去?」
我說︰「你也沒叫我進去呀!」
郜玉林說︰「我不是喊你的名字了嗎!」
我說︰「第一次你喊我的名字了呢,我進去你就叫我滾出來,這次我敢嗎?」
然後,他又命令我︰「給我站好!」
我又趕緊站好。
郜玉林和那幾個知青有回到屋里,站在明亮的電燈下,我看著他們,他們也看著我。大眼瞪小眼,一瞅白瞪眼。瞅了半天,誰也沒有動靜,郜玉林又喊上了︰「你為什麼不進來?」
我說︰「這次,你連我的名字都沒喊吶!」
「你的臭名字還值得我一喊嗎!」郜玉林瞪起了眼楮,「好,他不進來咱就請他進來!」說罷,擼胳膊挽袖子指揮幾名知青將我拖進屋里,摁倒在地上。緊跟郜玉林其後的柳峰將一只腳踏在我的後背上,並大喊︰「這叫踏上一萬只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他們覺得這樣還不過癮,然後,又將我拖起,往後牆上撞,一下接一下, 當 當的,我有點被撞零碎的感覺,他們卻哈哈大笑。
這時,別人都不敢吱聲,活老爺子實在憋不住了,他說︰「我說老郜家玉林,
你們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他是人,不是小貓小狗任你們耍著玩!」
郜玉林說︰「王隊長,咋了,我們這不是耍著玩,這是斗爭會前的小序曲。」
活老爺子說︰「我不管你是什麼序曲,反正這不是好曲,如果你們堅持這樣,請你們趕緊回你們撫順去,我這里不要你們!」
活老爺子實在忍無可忍了,他開始往回?他們。
但知青們也不是孤立的,他們背後有兩個支農的解放軍,一個王排長,一個是陳班長。王排長是遼寧人,矮胖子,他有個特點,輕易不表態,總是沉默著;陳班長四川人,個子比郜玉林還高一頭,他正好和王排長相反,總愛亂表態,他一說話滿嘴冒白沫子,這不,活老爺子剛說完,他就開始斥責,說︰「王隊長,我不是說你,就你這敵我不分的立場,生產怎麼能搞上去呀!」
活老爺子也不勒他。
?協主席張樹齊說話了︰「陳班長,我們溝西生產隊是西八千大隊什麼都屬一流的生產隊,不僅生產搞上去了,分值也高,給國家的公購糧年年也是我們上繳的最多,你怎麼能瞎說呢!」
陳班長說︰「生產上去了,不等于政治上去了,相反政治上去了,才能代表生產上去了!」
張樹齊說︰「陳班長,你的理論是不是有點太荒謬了,我們就天天坐在屋里斗王國忠,地里的莊稼就能一茬接一茬往上長。我總覺得有點懸乎,不貼譜呢!
那是莊稼,要播種、要鋤草、腰間苗、要培土……像你說的那樣,我還沒經歷過,也許我活的太年輕,才六旬。」
張樹齊說了很多,也不給他留眵目糊,陳班長就不和他爭了。
他說︰「張大爺,你是老貧農,又是大隊?協主席,我就不和你爭論,但要警惕你的思想還是很危險的。」
張樹齊說︰「你說我的思想危險,還不如說我們?協危險得了!」
陳班長︰「那我可不敢!」
「借你各膽!」張樹齊說。
陳班長一看張樹齊也僵鼻子了,就不和他接話了,他丟下張樹齊又去和活老爺子套近乎。
活老爺子靠在炕頭的火山牆上,正在用紙卷旱煙呢,紙是破報紙裁成的二指寬的小條條,煙是家種的蛤蟆癩,味道很濃烈,點著一吸,滿屋子都是旱煙和油墨的混合氣味。
陳班長湊過去討要︰「王隊長,吸什麼好煙哪,送給我一支不行嗎?」
「送給你一支行是行,就怕你說我拉攏革命干部。」活老爺子撇撇嘴回答說。
陳班長說︰「我是啥干部,頂天皮是個小班長。」
活老爺子說︰「班長還小啊,比芝麻粒大多了!」
「王隊長可真幽默。」陳班長只好笑了。
「我用不著你來給我上大刷子。」活老爺子說著卷了一支煙,然後對著了,伸手遞給了陳班長。
陳班長接過煙,猛勁一吸,嗆得他吭吭咳嗽了十幾聲,連貓腰帶拍胸脯子,很長時間才緩過勁來。然後,他對準活老爺子耳邊,小聲說︰「王隊長大叔,,咱們還是要說點剛才的事情,又是老黨員,不要站在知青的對立面。」
活老爺子瞪起了眼楮,說︰「我是站在他們對立面了嗎?我是告訴他們不要把孽領家去!」
陳班長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