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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莫過于一,聖人之辯

肆意的喧囂過後,奢糜的寢殿再度陷入沉寂。

珊瑚提拽著拖地的長裙,獨自邁步朝著偏殿行去。繞過一道錦緞屏風,在寬大的浴池旁伸出縴手微微探了探,之前燒開的熱水還保留著一絲余溫,雖然有些涼意,但至少不會像身上一般,冰涼刺骨。

珊瑚一直都很愛干淨,今日卻弄得渾身狼藉……褪下長衫,珊瑚先拿起木瓢舀起一瓢溫水清晰臉發,她沒有呼喚殿外侍立的宮女幫忙,實在是太難為情了。

但身上的污垢實在也不好清洗,尤其是發絲上,青絲泡在水中與根本無法溶解污垢,甚至遇濕後還漿做一團。珊瑚無奈,只能那玉指一點點的扣淨、理順,就是挺費時間的……

換上一身干淨的赭羅輕紗後,珊瑚長出了一口氣,空氣之中彌漫著一股澹澹石楠花的清香。癱坐在浴殿的軟塌上,看著銅鏡中秀美白淨的臉,美人不由輕嘆了口氣。她的臉上雖然已經恢復了平常時的靜謐和安寧,但心中依舊亂哄哄的……她從前一直以為自己是個行事果決的女子,至少在經歷咸陽的那場變故後,十數年年來,她從未像這幾天般,遇事不決。

珊瑚不禁將目光瞥向內寢。

王上竟然讓她來做決定,將生殺大權給予她手,真是……真是太狡猾了。

也許從一開始,狡猾的王根本就沒有想過要殺掉司馬錯。因為,一個合格的肉票白白殺掉實在太可惜了。

但,等她意識到這點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或許,自己就不該向狡猾的家伙傾訴那些‘難堪’往事,但,話已然出口,而且……自己也已經‘平白受欺’了。

若是自己現在言及殺掉司馬錯,那他定然難逃一死。

珊瑚突然為對方感到一陣悲戚,墨家巨子的高徒、秦國的右更,有朝一日竟然也會成為他人取悅女人的籌碼……

珊瑚的糾結,卻絲毫影響不到內寢中呼呼大睡的趙雍。

對趙雍來說,司馬錯的死活確實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司馬錯的底子,他早就命人模得一清二楚。

反正洛珊瑚進宮時還是處子……精神出軌?開玩笑,趙雍才是精神出軌的對象好不好。論身份、論血脈,司馬錯還真的只配給趙雍提鞋。

就像洛珊瑚說的那般,二人這些年不過是有些書信往來,不過在這個時代,交通如此不便,表達愛意的言語也是比較委婉的,況且按照珊瑚說的那般,她也只是通過與對方的書信,實現一些目的罷了。

就算二人幼年時有些瓜葛,但,那時候他們才多大啊。

這個時代,是個有能力的男人都是妻妾成群,為的就是以嗣後代。更妄論是司馬錯這般身份了,且司馬錯早已娶正妻,就算對洛珊瑚有些許留戀,那也只是男人的執念罷了,你要說司馬錯是個痴情種,趙雍是不信。

對此,趙雍這個過來人,就比洛珊瑚看的透徹多了。

趙雍確實就沒打算殺司馬錯,原本就是打算用這個肉票向秦國換錢換地的。

但現在既然許諾給了佳人,他也就無所謂了。殺就殺,不殺就讓秦國拿糧食來換……

……

……

邯鄲大北城,百姓區龐府。

龐煖歸都首日,雖然已經向祖父龐恭問過禮了,但之後兩日不是在常備營便是在宮中。

直到今日,才算是他首次歸家。龐煖從軍營歸來,沒有選擇乘坐馬車,而是騎著馬。

龐府內此時燈火通明,奴僕們依舊在忙著布置祭祀物事。昔日的龐氏雖然落魄了,但不得不說,它依舊是個大族,宗祭、規禮是這個時代貴族們最看重的東西。

龐府外堂兩側,跪坐著三五位龐氏的宗老,龐恭也難得親自坐在外堂以迎接龐氏的功臣。

龐恭的身旁還跪坐著一位雍容華貴的美婦人,她正是龐煖之母、趙贏。

龐煖一戰成名,再次將龐氏的威名傳喻華夏諸國,他以十七歲的弱齡,便累功至上大夫之爵,更是一國之王牌軍旅的統帥,此等成就可謂是前無古人。

龐煖匆匆行至外堂,先恭敬地對著祖父龐恭行禮道︰「煖給祖父請安了。」隨即轉向趙贏︰「煖給母親請安了。」最後朝著左右宗老躬身揖拜。

此時的趙贏目露欣慰地看著龐煖,沖著他點了點頭。丈夫早年戰死,她這樣的身份,連改嫁的可能都沒有,多年獨守空房的她,將所有的殷切全寄托在龐煖身上了,她不希望龐煖能立多大的功勞,只希望他能平安便好。

但身為龐氏主脈的唯一嫡子,不為國效命又是怎麼可能呢?每每龐煖上得戰場,她這做娘的都在家中默默祈福。而今見龐煖安然歸來,便是她最大的心願。

龐恭起身,眼含激動的淚花,單臂用力地拍著龐煖的肩膀︰「好好好!汝不愧是我龐氏子孫,汝沒有讓吾失望……」

多少年了,他龐氏已經憋屈了太久了。昔日三人市虎、背走大梁的憋屈一幕猶在眼前。

滅族之危、親兒陣亡、斷臂之痛!龐恭這些年背負的太多了。但,總歸是「老天不負吾龐氏啊。」龐恭心底吶喊道。

「祖父……」

龐恭擺了擺手,道︰「快隨吾祭拜龐氏先祖!」

……龐氏的祭祀禮儀沒有王室的那般駁雜,但一輪規禮走下來,時間也到了深夜。

祭祀完先祖,龐煖和趙贏別過禮,便隨著祖父回到了內室。

冠子此時正獨坐在塌上,認真地撥弄著棋盤上的幾顆黑白子。見到龐氏祖孫前來,悠然起身同二人互相見禮。

冠子笑呵呵地對著龐煖道︰「煖之威名,如今已經名享列國了。汝之月相偷襲之術,實在是大膽啊。」

「先生過譽了,不過是瞎貓踫到死耗子,趕得巧了。若非是王上統帥得當,煖之計定然無法實施。」龐煖揖拜道。

「瞎貓踫到死耗子?」冠子咀嚼著這幾個字。

「乃王上所敘述。」龐煖如實道。

「哈哈哈…真是妙人。」

龐恭道︰「不過夜襲確實乃險招,若非樓煩人當時決定撤軍,樓煩防備的士兵作戰意志不強,孰勝孰負尤未可知啊。」

冠子卻搖頭道︰「非也,非也,此乃因循導勢、因勢利導,樓煩軍先有退心,才有後來的趙軍夜襲。」

龐煖點頭道︰「正如先生所講,王上曾與煖言及,作戰要講究順勢而為。若非林胡王的懈怠,及當日對樓煩軍的勝利,王是不會同意夜襲之策的。」

「哦?不想大王年紀輕輕,便有此等見識!」龐恭不由感慨道。

冠子玩味道︰「王上之所為,處處透露著驚秘之道。尤其是這馬鐙可謂是改世之物,鞍韉加上兩個小小的踏腳,便能讓一個未經馬術之人、從容騎射。真是佩服啊。」

龐氏祖孫亦是跟著點了點了頭。

隨後在幾人的對話中,龐煖將大朝之上趙雍對朝臣的最新任命說了出來。

其實對于統治階層的任命,龐恭和冠子早已知曉,白日的公朝之事雖然還未頒布,但一般都瞞不過貴族的耳朵,他們這個位置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門道。況且公朝大典之事從來都不是機密的。

「王上今日召汝行軍所為何事?」龐恭突然不動聲色地問道。

趙雍帶著精銳甲士浩浩蕩蕩地圍了安平君府邸,這個消息,頃刻之間便在百姓區傳開了。

龐恭依稀能猜到是因為胡服之事,畢竟朝會之上趙氏遺老們公然反對新法胡服騎射。

但對這一點,他還是要打探清楚一些。畢竟龐氏現在算得上是新法的堅定擁護者,從政治上來說,就已經和趙氏宗族的守舊派站在了對立位置。若是模不清對方的態度,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遭到對方的 烈打擊。

龐煖彼時倒一直守衛在趙雍的身旁,對此他倒是一清二楚。況且這事,也沒什麼好隱瞞的,遂全盤托出。

「竟有這種事?」龐恭吃驚道。

一場政治危機,竟然讓趙雍的三言兩語給擺平了?

但隨後他又顧自點頭道︰「外氏新貴,大司馬肥義和武安君蘇秦全都贊行新法,相邦亦不表態選擇默認,且軍中將領大多附議,就連李氏和牛氏如今也同遺老們貌合神離。怪不得呢……」

冠子撫須微笑道:「皆因勢已到矣。安平君乃聰明人,此時拒王,無疑是螳臂擋車。今日觀之,王上所行,皆是有跡可循,前有屯田之策卓有成效,後有北疆親征廣施威德,逐胡、拒秦、合晉,王上在國內的聲望愈重。今日的胡服之法,勢成矣。」

「兄,高見!」龐恭恭維道。

隨即轉頭對著門外吩咐道︰「來人。」

門外侍立的婢女敲門而入。

「吩咐下去,明日去西城彩辦布匹,為龐氏男丁皆裁制一身胡服。」

小婢女一愣,不明家主何意。

但還是拜道︰「喏!」

「下去吧。」

婢女退去後,冠子便笑道︰「友無需此番毛躁,僕以為,安平君雖從于王,但宗室遺老們,定然還有心口不一之輩。」雖然嘴上這般說,但心中還是對龐恭豎起了拇指,自己這老友,政治覺悟不是一般的高。

龐恭輕疑一聲︰「哦?」

片刻後也是反應過來︰「既然如此,那我龐氏便先效行我趙國之新法。」

「友,高見!」冠子恭維道。

「哈哈哈哈哈。」老友相視一笑。

待兩位長輩對話完畢。

龐煖起身對著冠子鄭重一揖,道︰「先生,煖有一語不解,欲求教先生。」

冠子好奇地瞥了他一眼,回道︰「汝,盡可所言。」

龐煖正色道︰「煖今日曾于安平君府邸,听王上言及聖人之學。王曾對宗室明言,曰︰‘聖賢之學皆乃無用之學、誤世之學。’煖不解,今日特求教于先生。」

冠子思慎片刻,正色道︰「此真乃王上所言?」

「煖不敢妄言。」龐煖如實回道。

冠子點了點頭,緩緩道︰「昔日太公曾言,‘凡兵之道,莫過于一。一者能獨往獨來。’吾以所謂之聖賢之學亦是如此,任何學說皆非盡善盡美,或行于彼時,絕不勝于其今。

當然,凡事我們都不能只窺其一。王上之意或乃警醒之意,昔日聖賢之學亦有可為之處,其講究治國、善民,亦善行于此。

但,絕無無強國、強民之法。當今之世已亂,禮樂崩壞、諸侯列國混戰不休,昔日聖賢之學或可治盛世,而絕無平亂世之法。

吾以為,真正的聖賢之學並非一成不變的,而是隨時勢而轉變的。需善變,敢變!且觀之今日,列國諸侯圖強,無一不變乎?趙氏不變,徒自毀乎。」

先生的一席話,不由得使龐煖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

冠子撫須看著沉思中的弟子,道︰「汝以為何為聖人?」

龐煖想了想,回道︰「聖者,通也,博達眾務,庶事盡通也。」

冠子卻搖了搖頭。

「聖人,人倫之至也。」

「聖人,神明不測之號。」

「耳聞天理,于事物無所不知;口宣天道,于性情無所不達;身教王化,于萬民無所不化,此之謂聖。」

冠子還是搖了搖了頭。

龐煖不由再度陷入了沉思。過了片刻,突然抬頭道︰「煖不知何以為聖人,但煖想問,聖人行事之道,當以何為先?」

見弟子舉一反三,冠子欣慰回道︰「當以人為先。」

龐煖問︰「人道又以何為先?」

冠子說︰「兵事矣。」

龐煖疑惑道︰「為什麼要舍棄天道,而以人道為先呢?」

冠子悠悠道︰「天高而難知,有福不可請,有禍不可避,若是效法天道最後只能與自己的意願相背。反之,後土廣大而深厚,多利益而少有威脅,但,若要盡數行人道,亦只能使自己受辱。須知,四季變化更替、而不專一,亦言,效法四時則貳。三者不可以設立教化,樹立美好的風俗,所以聖人不效法它們。」

龐煖懵懵懂懂,但已有所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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