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已畢,趙國大軍隨即班師回朝。
臨時抽調各個郡縣的將士陸續得到封賞,然後分流回到駐地,常備軍仍舊回邯鄲。
俘虜的萬余秦國軍民,就地打散,然後分批譴往代地邊境,用以屯田駐軍。
……天際蒼穹白雲清朗,綿延十余里的趙國大軍,沿著寬闊的直道向著千里之外的邯鄲行進。
不同于出征前凝重和壓抑的氣氛,此時將士們心中的恐懼和迷茫早已揮散一空,留下的除了慶幸、還有對未來無限的憧憬。
逝去的人終將已經逝去,但活下來的人應該更加好好的活著。
一路上雖然有少數人因作戰不力、玩忽職守而被治罪,但更多的將士受到了嘉獎。將士們升官的升官,封爵的封爵,這便是千里步行、提著腦袋玩命苦戰應得的豐厚回報。
而且馬上就能回家了,將士們帶著官職、拿著獎賞回家,心中的歡樂想來應該能壓過同袍逝去的感傷吧……雖然其中可能有他們的兄弟、親朋。
……坐在乘輿內的趙雍,心中亦不由得浮起一股復雜的情緒。要回家了,趙雍首先想到的便是他的那幾個女人,雖然挺沒出息的,但不知怎地,她們突然讓趙雍有種家人一樣的牽掛,那麼親切,那麼溫暖。
趙雍突然想起前世看到過的一句典言‘當人們遷徙到一個地方,那里埋葬過親人,那里就成為故鄉……’戰國的邯鄲,還沒埋葬過趙庸的親人,但這里已經有了他在乎的人,他覺得自己會越來越融入這個時代、這個地方,慢慢會成為其中一員。
他看著直道兩旁那一地的黃葉、還有光禿禿地枝干,枯敗的落葉在地面上不由得映照出一種淒美的色彩。微風拂起,無數枯敗紛紛揚揚地隨風滾落塵埃,空中頓時彌漫起一陣蕭瑟的寒意。
……十一月初,趙國大軍緩緩行至邯鄲管轄之地,在隊伍離邯鄲城只有三十里地時,乘輿外忽然傳來了宦者令陳忠驚喜地聲音。
「王上,天降瑞雪了!」
「王上,天降瑞雪了……」
陳忠的聲音,就像龍台宮中的那只鸚鵡一般,不斷地重復著同一句話。
趙雍被乘輿外,此起彼伏的歡呼聲給吵醒,他迷迷湖湖地睜開雙眼,轉而伸手撩開棉絨的側簾,就當他要大聲呵斥時,窗外驟然卷起一陣冷風、吹得他打了一個寒顫。原本朦朧的意識開始精神起來。
趙雍回過神來,探頭看著車外漫天的雪花,在轉頭看著陳忠那被風雪‘覆蓋’的老臉,他那枯燥的心境也開始變得活躍起來。
看著空中亂舞的雪花,他的心也不由得跟著起伏起來。
‘呼、呼、呼’北風呼嘯,夾雜著片片雪花,吹打在趙雍的臉上,雪花瞬間化作水珠。
九月出征,十一歸,不知不覺大軍已經從初秋走到了初冬。從最初了綠葉初落,到現在光丫丫的枝頭,一年不知不覺又過去了。
這時的肥義等一干重臣,不知何時已經策馬來到了寬大的乘輿旁,眾人跟著乘輿緩緩前行,一臉激動地望著趙雍。
凜風夾雜著白雪,覆上了他們的發髻,顯得是那麼滑稽。但寒冷、依舊阻擋不了人們高亢的熱情。
「王上,天佑趙國啊!」肥義突然高聲喊道。
凌風吹散了聲浪,傳至眾人的耳中。
「天佑趙國,趙國萬年!」
「天佑趙國,趙國萬年……」隨即將士們也跟著大聲高喝起來,聲浪再度傳至天際,經久不衰。
正所謂,瑞雪兆豐年。
雪不僅僅是一種觀賞,在長期的農業耕作過程中,人們便發現冬天雪下得越厚,來年作物的收成越好,今年的瑞雪來的比往年早了不少。而且恰巧是在趙國打了大勝仗,班師回朝之時。
在這個神權與王權並立的時代,這場巧合意味著什麼,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趙雍此時也不禁感嘆起來,真是一個吉祥的征兆啊,好一場瑞雪啊,這漫天的雪花不僅是人們此刻的興奮劑,更代表著趙國明年的作物必然是大豐收啊。
大災之後,必有大福,今年趙國剛遭了洪災,上天便降下了瑞雪。
趙雍隨即命令乘輿停下……
僅僅過了盞茶功夫,地上便堆積了一層薄薄的雪,大地被這吉祥的雪裝點綴著、滋潤著。
趙雍緩步走下乘輿,雲履踩在薄雪之上,伸了一個懶腰。雪花猶如鋪天蓋地之勢,越下越 、越下越大,遠遠望去厚土就像一副雄偉壯闊地白面書畫。
趙雍揮退了陳忠手中的絨袍,他彎腰從地上捧起一抹白雪,對著眾人笑道道︰「瑞雪寓豐年,天佑趙國,寡人甚感欣慰,將士們亦當與寡人同樂,寡人以為,可賜每人五錢!(十五斤粟米)」
「王上聖明!」眾人揖道。
「臣替三營將士,拜謝王上!」肥義揖道。
趙雍說罷,便將白雪揉成一個雪團,擲向遠處。隨即便轉身走回乘輿︰「繼續行軍吧……」
……三十里路,大軍走了整整一天,天色將的時候,軍隊終于是隱隱看到了高聳的邯鄲城牆。
雪勢漸緩,但空中依舊在飄零著細碎的雪花,寬闊的直道上,邯鄲的臣民早已自發清理出了大路。雖然已是傍晚,邯鄲街頭仍舊熱鬧非凡,除了久侯多時的臣民,還有翹首盼望親人的家卷,場面一如出征時那般熱鬧。
不過這一夜終究是幾家歡喜幾家愁了,打仗就要死人,陣亡的將士家卷等到確認消息之後,恐怕不是那麼好過的……家人尸骨無存。
戰場馬革裹尸,自然不是說說而已,譬如這場千里之外作戰,戰死將士的尸體挖個坑埋了算好的。若是戰敗恐怕都來不及收尸,曝尸荒野許多天實屬正常。
「王上,相邦已經率領邯鄲臣民于城外相迎!」陳忠稟告道。
……從午時到黃昏,洛珊瑚、姒越、孟柔一直在德勝門前等著。她們昨天就听說大軍已經行至了武安邑,果不其然,今天大軍便回到了邯鄲。
大雪從早晨下到現在,邯鄲街頭早已是一片銀裝,洛珊瑚披著一襲赭羅暖裘、俏立在二女身邊,幾人站立在城門前最顯眼的位置,形成一道自然的靚麗風景線。
但沒有任何人敢于多看幾眼。
天氣寒冷,雖然眾女懷中抱著小巧的暖爐,但佳人們的秀顏依舊凍得通紅。不過她們不敢離開半步,甚至連午飯都沒吃,渴了就喝了一碗宮人遞來的熱茶。眾女此時身體幾乎已經感覺不到寒冷了,因為在她們心中有其它更強烈的感受,擔憂。
雖然宮人早就對她們說過,此次趙國打了大勝仗,王上安然無恙。但她們的心中依舊充滿了擔憂,擔憂王上是否受傷了。幾女心中都懷著自己的小心思……
突然身旁傳來了一陣竊竊之聲,聲音很是好听,猶如百靈鳥一般,不由得吸引了洛珊瑚轉眄望去……真的很漂亮,珊瑚的心底由衷地稱贊道,女子的膚色好似比天空中緩緩掉落的雪花還要白淨,容顏更是輕妝雅致。珊瑚已經認出了那個女子,邯鄲令吳廣的女兒,好像喚作嵐。
听說早在代地之時便與王上結緣了,還傳出了什麼趙王夢中相會神女的故事……
珊瑚想到此處不由得輕吐出一口氣。她早就知道王上不可能屬于她一個人,也不可能屬于她一個人,但她每每想到這點,她還是不由得有些生氣。氣,趙雍的博愛,氣,自己的不爭。可誰讓她自己選擇了做王的女人呢……
珊瑚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對他產生的情愛感受,明明一開始只是把他當做一個紈褲公子,明明他只是一個不及弱冠的少年,但就是……她在這個世上活了二十多年,遇到過很多人,但她非常明白,趙雍是一個神奇的男人,一個真正的男人,一個真正對她好的男人……哪怕他的好那麼沉默、平常是那麼澹,澹到時常都要壓抑住才能保持道德。
以前她還沒有這麼強烈的感受,但每次分別之後,當自己感覺到可能失去他時,這種提心吊膽的感覺就在內心醞釀發酵,變得愈發夸張。也許……他並沒有把自己看得如此重,也許他只是為了利用自己的身份,或是垂涎于美色,就像身旁的幾個女子……但珊瑚根本沒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遠處的姚嵐似乎感受到了珊瑚的注視,轉眄回以凝視,姚嵐似乎知道珊瑚的身份,對著她回以禮貌一笑。
珊瑚也回禮一笑,但突然她彷佛想起了什麼一般,臉色驟然變得漲紅起來。
身旁的姒越早已察覺了珊瑚的小動作,看到她神情的變化,不由得瞥了一眼不遠處的姚嵐,隨即對著珊瑚輕聲問道︰「姐姐身體不舒服嗎?」
孟柔看到,也頓時投來關切地目光。
珊瑚一愣,急忙收起自己的心神,沖著二女尷尬一笑,搖了搖頭……
這時眾人耳邊傳來一陣隆隆地腳步聲,隨即眼前便出現了一排排整齊地軍隊。
眾女頓時伸長脖頸朝前望去,待看到那輛日思夜想的乘輿時,終于是長出了一口氣……
……及至傍晚,終于有大量軍隊開進城里,早已默默等候在道旁的人們頓時嘩然。
有的人已經在行列中找到了自家的男人,頓時又蹦又跳地揮手大喊。
將士們完全不顧軍紀,許多百姓用碗盛茶水和粥讓將士們喝。武將們沒有此時也沒有制止這樣的‘亂象’,畢竟已經到邯鄲了,國都還算治安良好。有個老婦被將士告知兒子戰死在了晉陽,跪在路邊呼天搶地,大哭︰「俺的兒啊……」
今晚注定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
回到趙王宮中,趙雍顧不得與眾女溫存,也顧不得接受臣民們的朝賀,而是先大行祭祀!
邯鄲趙王宮自初建之時便將趙氏宗廟和趙國社稷壇,盡數遷來邯鄲。
正所謂左祖右社,祖,便是祖廟;社,便是社稷。
對于一個國家來說,此二者為最重。
‘及戰,巡陳,事而賞罰’!
趙王宮前早已搭建好了高台,高台之上燃燒著熊熊烈火,頭戴假面的祭司們嘴中滴咕著晦澀難懂的頌語。
趙雍沐浴過後,在眾臣的簇擁下來到了高台之前,在祭司的祈福下登上高台。
‘若師有功、天子則左執律,右秉鉞,親導之’!
此戰趙國大勝而歸,趙雍神情肅穆地拿起神台上早已準備好的律和鉞,隨即高舉而起,凱旋之樂頓時大起!
趙雍隨即左手握律,右手執鉞,下得高台,走在隊伍最前列,帶領著祭司和眾臣朝著趙王宮西邊的社廟行去。
趙國的社稷廟彷照周王室而建,但其規模明顯要大于周王室。
在鼓樂聲中,長龍一般的隊伍緩緩行至社稷廟門口,趙雍將手中的律、鉞放在石台之上,跪俯于地,緩緩誦讀早已準備好的禱告之語。
身後的宮人將早已準備好的兩小盆物事端上前來,一盆是厚重的黃土,一盆是鮮血淋淋的俘馘(俘虜的左耳)。
黃土乃是樓煩故地之土,象征著此戰趙國所奪得的土地,而俘馘便是趙國所俘獲的俘虜了。
趙雍誦罷,左右手分別端起黃土和俘馘,獨自邁步走入社稷廟內。
這是趙雍第二次踏入社稷廟,初次還是在他繼位之時。社稷大殿顯得極為空蕩,四周碧台之上燭火盈盈,殿內正前方立著一個神牌,大殿正中有一個低矮的橢圓形玉台,除此之外再無一物。
年邁的大祭司此時早已跪俯在玉台之前,顯然是等候多時。
社稷玉台內盡是黃土,此乃象征著趙國的國土。
大祭司轉身朝著趙雍恭敬一拜,隨即趙雍便在他的示意下,將俘馘擺放在了神牌之前,又將黃土盡數傾倒入玉台之內。
廟外的樂聲驟然增大!
出的社稷廟,趙雍又攜帶眾臣向著趙王宮東邊的宗祖廟行去,隨即又是一番如法炮制的祭祀大典。
待趙雍行完祭禮,邯鄲的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