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太極宮。
皇後寢宮之內。
李世民握著長孫無垢的手掌，不斷的摩挲著。
此時此刻，妻子手掌里傳來的那一絲絲溫熱，讓他覺得無比的安心。
她沒死。
這已經很令他滿足了。
「觀音婢，你要快點醒過來。」
李世民輕聲說著，打趣道，
「你知不知道，現在每天都有上百人伺候著你。」
「無數人都在為你做事，你不是一直都很簡樸，不喜歡鋪張浪費的嗎？」
「那你就趕緊醒過來呀……」
床上的長孫無垢安安靜靜的躺著，沒有一絲一毫的動靜。
李世民不以為意，繼續自說自話︰
「你呀……不會哪天我死了，你都還沒醒過來吧？」
「我真的很想再跟你說說話……觀音婢，你答應我一個小小的要求好不好？」
「在我死之前，你一定要醒過來，哪怕就早一天，一個時辰……」
「那樣的話，我死也沒有遺憾了……」
說著說著，李二的鼻子也是有些發酸。
正此時，一道聲音傳來。
「陛下，奴婢前來復旨。」
高公公小心翼翼的走入了院內，站在外頭恭聲道。
「啊……你回來了啊？听明也回來了嗎？在哪？」
李世民略一抬頭，隨口道。
高公公神色有些尷尬。
「回陛下，太師他……沒有回來。」
他硬著頭皮道。
「什麼？」
李世民一抬眼，皺起了眉頭，
「什麼意思？」
高公公只得拱手道︰
「回陛下，太師他……他說……去當一個將作丞挺好的。」
「陛下開了金口，沒有反悔的道理，所以他不會回長安了。」
李世民聞言，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他這什麼意思？抗旨不遵？」
李二不悅道，
「給朕擺臉色嗎這是？」
高公公為之默然。
「朕都打算給他道歉了，他還非要這樣！真是……」
李世民冷哼道，
「架子也太大了，真以為朕沒他不行了？！朕這回還真就不給他這個面子了！」
「可笑！」
講完這兩句，他卻也沉默了下來，略一側目，看了長孫無垢一眼。
「哎……好吧好吧！」
「觀音婢，要是你在的話，一定會勸朕的吧……」
「嗯……你一定會說，這回的確是朕的錯，是听明受委屈了，就算是哄，也要把他給哄回來，姿態要放低……對不對？」
「好好好，那朕就听你的吧……」
李二自問自答了一頓，倒也是將皇帝的身段放下了。
高公公瞧著陛下這般模樣，又是覺得好笑，又是覺得有些心酸，默默低下了頭。
「朕待會兒寫封信給他，你安排人跑一趟吧！」
李世民沉聲道，
「堂堂大唐徐國公，總不能真的去修墳，那世人都要說朕是刻薄寡恩了！」
高公公連連點頭。
「遵旨！」
陛下這回算是拿出誠意來了，估計是要親筆寫一封‘道歉信’。
「哎！」
「朕這個皇帝啊……當的真難，啥脾氣也不能發，發了還得跟哄小孩似的哄他們……」
「沒轍，沒轍……」
嘴里都囔著，李二拍拍起身，隨意找來紙筆，開始寫信。
「嗯……還得誠懇一點，肉麻一點。」
「先給他弄回來再說！」
「……」
唰唰唰。
一封李世民親筆的‘道歉信’書寫著，這玩意兒要是放到後世，絕對有極高的價值——
皇帝寫給大臣的道歉信，太罕見了！
正此時，又有一道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陛下！」
「涼州急報，吐谷渾軍隊又襲擾涼州了，這回損失很大！」
禁衛沖到院內，都來不及行禮，直接道。
李世民︰「？！」
「什麼？」
「吐谷渾還敢來涼州騷擾？！」
李二把筆一扔，一股子火氣蹭蹭蹭的往上冒！
「狗娘養的慕容伏允，真以為朕拿你沒辦法是吧？」
「一路都打到你王城了，還不長記性，還敢來騷擾！好，好……你自找的！」
最近這麼多煩心事，他正一肚子火氣呢！
這會兒還卑微懇切的寫著道歉信，這讓他也很郁悶。
本來就不爽了，你吐谷渾還來作死！
那這回，必須讓你死了！
「看來，段志玄沒把他們打痛，打醒！還以為自己皮糙肉厚呢！」
「召集議政大臣，召開政事堂會議！」
……
半個時辰後。
政事堂內。
李世民坐在主位上，眾大臣皆已到齊！
唯有一個位置空缺了出來。
「陛下，太師他……」
房玄齡忍不住問道。
其余眾大臣皆是紛紛看向李世民，露出追問之色。
他們都知道徐風雷以所有人都沒有料到的速度離開了長安。
大家回過神來才知道……他被皇帝重懲了！
不僅爵位和太子太師的頭餃沒了，還被連降十級！從一品大員直接變成了六品的小官！
這讓眾人皆是心驚！
同時，也想為他求求情……
在座的眾大臣，有不少都是徐風雷的舊相識，大家十多年的交情了，朋友遭貶，他們當然要站出來幫忙說話！
哪怕減輕一點罪責都好。
「朕已經派人去追回了！」
李世民回應了一聲，冷聲道，
「徐風雷的事，不是重點！」
「重點是，該死的吐谷渾又一次侵犯了朕的涼州！」
「這說明什麼？說明段志玄打了敗仗！雖然他一路打進了吐谷渾王城，但其實並沒有獲得什麼真正的戰果！戰略沒有完成，讓慕容氏覺得大唐不過如此，導致他更加猖獗，這便是敗了！」
「既然吃了敗仗，那朕就要罰了！」
「房玄齡，擬旨，罰段志玄半年俸祿，降其為懷化中郎將！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究竟哪里做的不好！」
「遵旨。」房玄齡點了點頭。
他能感受到，皇帝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段志玄要倒霉了！
不過，這跟他沒什麼關系，倒是陛下親口允諾會追回徐風雷，讓他心情舒暢了幾分。
總算……不用再記掛此事，太師能回來就好。
在場的眾大臣也都是神情一松。
太師能回來就好，不然他們都得輪番上奏疏，去懇求皇帝了。
「陛下！」
李靖忽的拱手道，
「臣以為，慕容伏允此番行為，是挑釁，是對我大唐的蔑視！」
「大唐必須再度出兵！而且這一次出兵，是必須要將其徹底滅殺！」
「對于慕容伏允這個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絕對不能讓他再跑，再卷土重來！」
李世民微微頷首。
「藥師說得不錯！」
他贊許了一句，沉聲道，
「朕也是這個意思。」
「此獠一日不除，我邊境便永無寧日！」
「不過，要在茫茫草原上抓住狡猾的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從段志玄的那場戰役就可以看出，這狗東西一有風吹草動，跑的比耗子還快！」
「等到大軍退去，他又大搖大擺的走出來，氣的人肝疼！」
「要抓住他或者弄死他，都得耗費一番心思啊！」
「朝中有誰抓耗子最厲害？」
李世民這一問，眾臣心中皆是升起了一個名字！
徐風雷啊！
「陛下，要說抓人，還是徐公最厲害。」
李靖拱手道，
「昔日在突厥草原上，徐公屢次預判，都把頡利可汗給堵住了，硬是把他抓了回來。」
「臣當初跟著徐公一起制定作戰方案，也是積累了不少經驗，有了許多體悟，其中一些戰略，臣也是有參與的。」
李世民撫了撫短須。
要說打仗，徐風雷的確是最為靈活的，往往料敵先機。
但是他是不可能再繼續任用徐風雷了的，哪怕他回來，也不能再讓他掛帥！
不然到時候真封無可封了！
「藥師啊……你似乎躍躍欲試啊？」
李世民看向李靖，澹笑道，
「你很想去？」
李靖嘿然一笑，拱了拱手。
「回陛下，說不想去那是假的，臣的確渴望掛帥一次，親自指揮一場對外戰爭！」
他誠懇道，
「當然，臣渴望歸渴望，絕對不會急功近利！」
「您是知道臣的，臣打仗從來都是以穩健為主，這一場對吐谷渾的戰爭，臣也認為應該穩健！徐徐圖之。」
李世民微微頷首。
「說來听听，如果是你，你打算怎麼個打法？」
政事堂內其余武將皆是默不作聲。
他們都知道李靖有多渴望掛帥，這種時候要是站出來跟他搶，那雙方必然交惡！
他畢竟是老了，就把這機會讓給他吧。
「段志玄的騎兵沖刺戰法，臣跟陛下的想法一樣，這只是表面勝利，其實戰略是失敗了。」
李靖侃侃而談，
「吐谷渾是草原部落聚合的國度，部落流動性很大。所以當唐軍兵鋒到時，他們完全可以避開鋒芒！」
「等到軍隊過境，他們再回來。」
「這就會造成沖刺極其順利的假象，但實際上，一點戰果都沒取得。」
「臣看過段志玄的戰報，除了戰線推進的很快以外，其他可以說是一無是處！俘獲的吐谷渾人沒幾個，糧草輜重也沒多少，牲口牛羊也不多。」
「這純粹就是帶著刀槍去敵人家里逛了一圈，只有那麼一點嚇唬的作用，根本就沒有對敵人造成實質性的傷害！」
李世民與眾大臣皆是點頭。
這番話，他們皆是認同。
「所以，我們必須改變打法，漢朝霍去病的戰法，有值得借鑒的地方。」
李靖又道，
「在敵國境內，將敵國之資，作為我軍之養！」
「這仗，應該是越打越富裕，最終甚至不需要補給，直接在敵國之內，就可以做到以戰養戰！」
「再然後……」
這一番戰略，李靖足足講了小半個時辰！把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
對于幾個武將而言，這簡直就稱得上是一堂課了！
看得出來，李靖是真的在心里推演了無數遍！
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
他已經準備的無比充分了，就看皇帝給不給他這個機會了！
「嗯，不錯，和朕的想法大差不差，你這細節很強。」
李世民贊許了一聲，起身道，
「就把你的戰法，作為第一作戰方案！」
「朕也回去再好好思量思量。」
「散會吧。」
說罷，他便起身離開了政事堂。
李靖這一听，頓時急了。
合著我在這賣力的說了老半天，屁用沒有？
只是戰法被采納了，我這個人沒有被采納唄？
「陛下，陛下！」
李靖趕忙追了出去，跟在了李世民後面。
「藥師啊，還有什麼事嗎？」
李世民停下了腳步，挑眉問道。
「陛下，您……」
李靖捏了捏手，一臉苦澀的道，
「臣如此用心的研究戰法，您……您應該知道臣的意思啊！」
「這一場仗，您……您就讓臣去打吧！」
皇帝不肯發話，他只能自己毛遂自薦。
這對于名將而言，其實有點跌份。
但李靖不在乎了，他現在要的是實實在在的帥位，絕對不會再故作矜持！
「你啊……」
李世民拍了拍李靖的肩膀，指著他的大腿道，
「你還騎得動馬嗎？」
「之前你說你左腿有疾，好利索了沒有？」
李靖一愣，而後瞬間在李世民面前蹦了起來！
「好了，全好了！」
「一點事兒都沒有了！能跑能跳了！」
李靖站在原地蹦了好幾下，又繞著李世民跑了好幾圈，以顯示自己的靈活。
李世民哈哈一笑。
「其實呢，朕是想到你的……但也考慮到你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啊。」
他笑道，
「你真覺得你能勝任？」
李靖神情一肅。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他拱手行禮，正色道，
「臣李靖從來不是說空話的人！打一個小小吐谷渾而已，還不至于把臣給累死！」
「陛下若還不放心，臣可以立下軍令狀！不能擒殺慕容伏允，臣提頭來見！」
豁出去了！
穩健了一輩子，到老了也瘋狂一把！
「好！人老心不老！只要心還年輕，那你就是壯年，不是老年！」
李世民大贊道，
「朕知道你的決心了！」
「回去等消息吧！朕還要再排一排！」
李靖眉頭一挑。
「陛下的意思是……」
他心跳有些加速，想到了當初徐風雷對他說的話。
「這都听不出來意思？你傻了？讓你當行軍大總管了！」
李世民大手一揮，笑罵道，
「回去準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