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陌夜宸畫好了孔明燈，銀雪依舊未回來。
雲靈汐低垂著眼，拿起桌上的孔明燈，輕輕吹了吹︰「走吧，我們先去放孔明燈。」
雖然不知為何，她和宸都對那名男子有一瞬間的抵觸。
但她又直覺，那名男子不會傷害銀雪。
很矛盾，很奇怪的感覺。
陌夜宸抬手握住她的手，微涼的手掌，將她的手包裹在掌心中。
他微垂眼眸，對她一笑。
萬千星火，不及你垂眸一笑間的燦爛。
雲靈汐此時此刻，算是完完全全理解了這句話。
也理解了，為何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她抬起手，覆在他眼上，遮住了那比漫天星火更燦爛眸光，嗓音暗啞︰「別這樣看我，我怕我忍不住。」
陌夜宸听言，先是一愣。
接著喉結滾動，發出輕笑。
他眼睫一顫一顫的。
雲靈汐感覺掌心似是被兩把小刷子撓著，酥麻之感從掌心涌入四肢百骸。
她眸光比濃墨潑過的夜空更暗。
張了張嘴，剛想說話，眼角余光看到銀雪的身影時，咽下了到嘴邊的話。
陌夜宸將她覆在自己眼上的手拉下，握在手中，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
面上，是依舊不變的溫潤笑意。
銀雪看著二人，覺得腳上猶如灌了鉛，重得他幾乎抬不起來。
他以為，童年那些陰暗的記憶，會被他永遠埋葬。
他也的確做到了。
這些年，他真的以為自己就是流落瀚雪的孤兒，有幸被師父撿到，帶在身邊栽培教養。
他忘記了……
忘記了自己真正的身份。
忘記了自己身上的罪孽。
他，真心想治好陌夜宸的心疾。
甚至，他願意以命換命。
可這平靜的生活，輕易便被顧眠白打破。
顧眠白，輕輕松松幾句話，便將他遺忘了十多年的記憶翻出。
師父，您說的劫難，難道其實是顧眠白？
似是沒看出銀雪的異樣一般，陌夜宸眉眼笑意溫潤，唇瓣輕啟︰「銀雪，你來的正好，我們一起去放孔明燈吧。」
銀雪眸光微閃。
掌心，傳來刺痛。
但他卻好似感覺不到。
雲靈汐舉了舉手中的孔明燈︰「我家美人畫的怎麼樣？」
孔明燈上，白色絹布繪著一男一女的背影。
他們靜靜地相擁著坐在湖邊，發絲飛揚間，糾纏在一起。
夜空絢爛，銀月皎潔。
女子靠在男子肩頭，抬手指著天空的銀月。
男子微微側頭，依稀可見他面上寵溺的笑容。
寥寥數筆，卻將人物勾勒得細致生動。
銀雪的目光，頓在孔明燈的男女身上。
片刻後，他緩緩搖了搖頭︰「我有點累了，先回去休息了，你們放吧。」
雲靈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拉著陌夜宸的手向前走。
與他擦肩而過時，她停下了腳步，微微側頭︰「銀雪，無論發生什麼，你記住，你永遠是我們的朋友。」
「不管你是誰，你都是我們認定的，能將後背交給對方的伙伴。」
說完，她拉著陌夜宸繼續向前走。
銀雪听著她的話，眼底驀然涌起熱意。
他死死咬著嘴唇，眼睫不斷顫動。
好一會兒，他才仰頭閉了閉眼。
再睜眼時，眼底的糾結彷徨不見，只余堅定。
他緩緩抬腳，走到桌前，拿起陌夜宸給他的孔明燈。
他的指尖，從斷裂的骨架處輕輕劃過。
片刻後，他拿著孔明燈離去。
那小心翼翼的模樣，好似手中拿著的是稀世珍寶。
顧眠白神思昏倦地靠坐在牆角。
他一手按在胸前，時不時低咳幾聲。
伴隨著低咳，總有血絲滴落。
熟悉到骨子里的腳步聲傳來。
他苦笑一聲，自己又出現幻覺了。
公子那麼恨那個地方，那麼恨他，怎麼可能還會回來。
「沒死就起來。」不帶一絲溫度的嗓音從上方響起。
顧眠白呼吸猛然一滯。
他眼珠不斷顫動，就是不敢抬頭。
他的十指，緊緊抓著胸口的衣服。
「抬頭。」冷冷的聲音再次傳來，帶著絲絲不耐煩。
顧眠白深吸一口氣，緩緩抬起頭。
白色的靴子，雲白的衣擺……
直到，那張刻入骨髓的臉龐映入眼簾。
所有的苦難，彷徨，不安，魂牽夢縈的思念。
在這一刻，皆化為身心的安定。
他的公子啊，縱然經歷了那般慘痛的過往，但依舊保持著一顆赤子之心。
他痴痴地看著那張容顏，嘴唇顫抖著。
眼眶微紅，心頭一陣悶悶的疼。
他不知道，找到公子，對公子而言，是好還是壞。
他想說話，想喚他一聲公子，但這兩個字憋在喉嚨里吐不出來，憋得肺腑灼熱生疼。
好一會兒，他才低低喚出那兩個字。
艱難地扶著牆，跪在地上。
銀雪垂眸看著他，眼中平靜無波。
眼底，卻翻涌著滔天波浪。
他十四年前離開那個地方，踩著娘親的鮮血離開後，他從未想過，還會與他再見。
那個地方，除了娘親之外，也唯有這人，給他黑暗的童年，帶來一絲絲光亮。
幼時，他被逼著學習醫術，學習武功，學習……
學習他最厭惡的那種東西。
他反抗過，但每一次，都被抓回來。
他被關在籠子里，雙手雙腳被鐵鏈捆住。
他們，用娘親威脅他。
他只能屈服。
滿身傷痕，只能獨自舌忝舐傷口。
後來，娘親不知用了何種方法，求得所謂的父親同意，將顧眠白送來陪伴他。
猶記得，他每一次被懲罰時，他總是義無反顧地將他護在身後。
顧眠白只比他大一歲，卻用那不算厚實的身板，擋在他面前。
「你找到我的事，他們知道嗎？」
「不知道，但屬下也不知道還能瞞多久。」顧雪眠低垂著頭，視線落在銀雪雲白的衣擺上。
「你還會再次將我的行蹤透露給他們？」銀雪目光寒涼，指月復無意識地摩挲著孔明燈的斷裂處。
「不會。」顧眠白心頭絞痛，像是有一只手正在無情地撕扯著。
他蒼白著臉，搖頭︰「屬下不會背叛公子，死也不會。」
銀雪驀然嗤笑一聲︰「是嗎？」
「真的。」顧眠白語調略顯急促，他急急地，像是在解釋著︰「屬下永遠不會背叛公子，永遠不會……」
「顧眠白！」銀雪涼涼地喚出他的名字。
這是時隔十四年，他再次喚出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