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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三回︰往哲是與

頭天夜里還沒有什麼回到現實的實感,更沒太多「時間已經過去一個月了」這般概念。幾人在極月君的引領下走出了朱砂漠,那時後天剛蒙蒙亮。他早就為幾人安排好了住處,連飯菜也請人備好,可以說是照顧得無微不至。但比起吃點什麼,他們還是更傾向于先睡一覺。這一躺下可不得了,多數人都實打實睡了一天一夜,就連凜天師與施無棄也沒更多話說。

也許,也除了謝轍。

夜里太冷了,他甚至有種錯覺——比在沙漠里都冷。但這種冷,實際上也只是相對而言的,相對于一個月前。即便對他和朋友們來說,好像只是眨眼間的事。在這須臾片刻中,似乎發生了很多,也似乎什麼都沒能發生。

這場戰斗比想象中更加簡單,但他們同樣經歷了比想象中更加折磨的苦難。坐在屋頂的謝轍也沒有加一件衣裳,就這麼在八月的冷風里干巴巴地吹著。他看到遠處的街有一兩棵開著黃花的樹,但太遠了認不出來。該是金桂飄香的時節了,他想起聆說,她姐姐家的其中一座院子就有三棵桂花樹,自打她提過以後他就想見見。「其中一座院子」,家里可真大,他與母親生活的那個地方,只是撐起晾衣架就顯得逼仄,還要提防掛起風來曬干的衣服可能被吹到井里。這事兒他們娘倆干過幾次。不過總比吹到鄰居家好,那便要不回來了。

也不是說所有鄰里關系都是和睦的,分人,分情況。他隨母親搬過幾次家,每次的理由都記不太清,許是和錢有關系的。印象里,有那麼兩三次是被趕出去的,後來是睦月君托了關系,才將他們安置在一個沒那麼多事的地方。之後便再沒搬遷過。

世上的人很多,也很精彩。窮人更容易受欺負,受富人欺負,受一樣窮的人的欺負。有時也受人恩惠,受富人恩惠,受同等境遇的人的恩惠。不論他們是憐憫的施舍,還是真誠的幫助,亦或有其他目的,能在當時解人燃眉之急,或給人意外之喜的,就算做好人。

再苛刻些,世上還有什麼好人呢?還有什麼值得救贖的好人?

最好的人,成了六道無常便死了;最壞的人,成為無常或是妖怪,反正是不倫不類的什麼東西。相對而言,這所謂不倫不類還是由人來定義的。這些事真是復雜,謝轍時常想不清楚,卻又總想弄個清楚。

無庸讕那最後的低語,究竟是無心的痴妄之語,還是……

「你不會打回來就沒睡過吧……」

百骸主是什麼時候站在這兒的?他也不嫌髒,就這樣靠在煙囪上。真是奇怪,他上來的時候一點兒聲響也沒有,果然還是自己大意了吧。沒什麼威脅,謝轍就一點兒都不警覺了。這樣也許挺好的,但也挺危險。

「睡還是睡了的,」謝轍連忙站起來解釋,「只是還沒入夜又醒了。也不覺得困,就是感覺有些心慌,再怎麼閉眼也睡不下了。」

「那可不行啊。你我不是六道無常,再怎麼也是需要休息的。」施無棄上前兩步,與他一並站在屋檐邊。「雖然你的心態……我大致也能理解。」

「唉。睡不著,那便就是睡不著啊。」

「我很久前會這樣。不過活了夠久,心反而放寬了。沒什麼問題是不能解決的。就算有了,既然解決不了,又何必費心。」

「這思路倒是挺……」

話說得簡單,但真要這麼做……

「我偶爾覺得,你與我的友人有幾分相似,」施無棄說,「我是說凜天師。」

謝轍頗有些受寵若驚︰「您說這話實在是抬舉我了——」

「這有什麼?人與人有很多不同,也會有不少相似之處。再說清楚些,是為人處世之道吧?似乎總覺得該幫所有人,這是某種義務,某種責任。硬要說是那種心懷天下的感覺?」

「……還是抬舉了。」他干笑兩聲,「我也不怕您笑話。自打妄語的惡使前前後後與我說了幾句話,我這心還真有些放不下。我是想當做耳旁風拋到腦後的,但它們就像是有什麼法術一樣——可能真的有妖術吧。它們在我耳里扎了根,一直將枝葉伸進我心里去,有時竟也能將五髒六腑攪得生疼。這番話我是萬不敢與旁人說的,也就給您听個樂吧。」

施無棄略微歪過頭,語氣有些好笑︰「這種事……我可不覺得值得樂起來啊,你把我當什麼人啦?我是覺得這些話,你若無法放下,就這麼惦記著也沒什麼。」

謝轍有些茫然。

「可、可是……這不是很影響心境麼?我一向是將凜天師,還有睦月君視為心中榜樣,但不論在此之前還是在此之後,我都覺得我仍有很遠的路要走。我至今還記得……記得清和殘花的事。她是能為自我大義殉道之人,相較之下,我連自己心中侍奉的道義都不知為何物,只是順從了世俗的定義,遵循著前人的指引。我看不到未來,卻也不敢回頭看想過去。」

「嗯……這便是我覺得你與山海全然不同的地方了。這樣吧,我問你,你覺得人生下來都是一樣的麼?都是干干淨淨,毫無差別的白紙一張?」

「我不清楚。」謝轍如實說,「靈魂本身,應當是清澈無垢的吧?」

「嗯。歷經輪回之流的洗滌,不論生前是多麼罪大惡極之人,靈魂都是至純無暇的。但是人生來便有差異。在降臨世間的那一剎那,這個生命就在不斷接觸凡間鉛華,因而也就有了傾向。我拿兩位惡使來舉例子吧——尹歸鴻你是知道的,幾世之前,他也曾生而為人,我們還曾有不少交集。該說這一世的他是惡人麼?不該如此。但朽月君卻為他施加了記憶的果報,如此一來,就算他再怎麼排斥,靈魂也有了傾向,不論是正面還是負面。貼近過去還是背道而馳,影響是一定存在的。再例如惡口,這一世他仍是個頑劣之人,卻仍與他前世是多麼窮凶極惡的妖物無關。與他的兄弟相遇之後,就算被賦予生前的記憶,他也不能得償所願地恢復成過去的模樣。」

「……你是說,歿影閣的那兩人?」

「是的。同樣的、同一人的靈魂,在相同的境遇下可能有種相似的發展。但偏激也好,遲鈍也好,一切都和外界的引導有關。不如說,世上的每個人活著都在講求自我,而每個人的自我都成了旁人的‘外界’。沒有任何靈魂生前的遭遇能被完全復刻,萬事萬物都處于動態之中。你再看,葉姑娘的姐姐,吟姑娘的前世還是一個迦陵頻伽,那是一種生性熱烈而堅毅的妖怪。她現在是什麼模樣我雖不清楚,你應當有所耳聞。與那妖物有何區別,你也定能想個明白。你若覺得你只能按照常理所言的大義去走——這當然很正常。不是誰都能參悟屬于自己的道,更不是誰都能貫徹到底的。道路沒有對錯,只有利他與利己。而所謂此消彼長,有人歡笑,必然有人痛苦。即便察覺不妥之時仍未及時矯正,鐵了心一條路走到黑,也是個人的選擇。到頭來,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便是。不負責,也沒關系——承擔後果罷了。」

「……這不好,」謝轍很快反駁,「這不正常。」

「誰來定義好,誰來定義正常?」施無棄搖著頭,「你也不必這麼快便做出反應,可以多想一想。到頭來,我對你說的一些話,不還是外物施加的影響嗎?看你是否接受,又如何思考才是要緊的。我也清楚我說的話不符合世俗善惡的定義,因為這也是我心中的道罷了。這些話你可別告訴凜天師,我是悄悄說與你听的。這些東西啊,與他的想法大相徑庭。」

「竟然如此……但即便是這樣,您與他似乎還是很好的故交。」

「朋友不會因為你的想法與他向左,便做不了的。當真做不了的,就不是朋友。」

不知為何,謝轍想起了雪山上的綺語和兩舌。或許,將前者當做薛彌音來銘記更好些。

「但,我想,倘若有利害沖突,也是做不得朋友的吧。」

「那你覺得你的想法有害麼?」施無棄反問,「有害于家人,有害于友人,有害于世人?很多事都是看似矛盾,卻又殊途同歸的。就算大義是為了個人,或是個人成就了大義,那又有何關系?結果既是同樣的,那當做沒有區別便是。什麼同類異類,無非是黨同伐異的手段罷了。在我眼里,很早之前,人與妖便沒有區別。」

謝轍還未說話,下方的視野里突然出現了另一個青白色的身影。是極月君從房檐下走了出來。听到上方有動靜,他便抬起頭,對屋頂的兩人說︰

「你們在那兒偷偷說些什麼呢?有何不可告人的陰謀,或是別人听不得的秘密?」

「你少說兩句吧,謝公子本來就不愛說話,你再來兩句他就徹底成啞炮了。」

「呃,倒也……」

「既然無事,便回房來罷。」極月君笑起來,「你們的兄弟姐妹可都醒了。當下皎沫夫人有話要說,我也有事在尋你們。」

「好,這就來。」

說著,施無棄從屋檐上一躍而下。謝轍跟上去的同時心里暗自琢磨。皎沫夫人興許要兌現之前的諾言,即告訴他們溫酒的事了。極月君又有何事呢?施無棄的話還盤旋在腦中,他暫時不能都听明白,但心情卻舒暢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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