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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回︰似手如足

謝轍他們在雪硯谷多停留了一日。雨在半夜便停了,第二日稍作休整,並等待泥濘的道路變得干燥些,方便趕路。有時候反而不能著急,怕是會早起趕個晚集。

那一晚後,聆的精神倒是正常了些,可能要歸功于符的作用吧。吃了頓清淡的早飯,霜月君又來探望他們,這次只她一人,其他弟子與牒雲前輩都沒有來,興許也是她自己的意思。她問聆要不要出去轉轉,估計是想問些彌音的事,聆恰好也有機會問問堂姐的那番經歷。于是謝轍和寒觴都識趣地沒有吱聲,覺得自己不要出面比較好。很多話,好像是女孩子們在一起才能敞開心扉吧。

「你們要一起來嗎?」霜月君卻這麼問。

二人對視一眼,便答應下來。既然霜月君都這麼說了,怎能不去呢?他們一路上從人群密集處走到相對偏遠的地方。很多弟子起得很早,扎堆練功,或是交流法術,相互切磋。雪硯宗整體的氛圍很是輕松,似乎不像很多門派,對于起床吃飯練功的時間有嚴格的規定。

「嗯……」

寒觴從主路上走過去,望著空地那里聚集的弟子們。霜月君便問怎麼了。

「啊,也沒什麼特別的。我就是發現,似乎挺多人都上了年紀,十個里頭四五個都年過半百的模樣,還摻著一兩個孩子。按理說,江湖門派都是些青年人才是。」

「是啊,這里比較特殊……是很多江湖人年老時心向往之的安身之所。很多人不願意闖蕩一輩子,又因為很多原因不想或者沒辦法回家,甚至沒有家,就會投奔這個地方。別看他們一大把年紀,打起人來比誰都狠呢。這里很少有年輕弟子,除非是與其他門派交換修習,或者對醫術藥理感興趣。年輕人多是隨年長者來,或者剛出生時就在這附近,家里就近找個門派托付,練些強身健體的武術。也有不少人的爹娘都是谷中弟子。」

「那這里也算一座世外桃源了。」謝轍說。

「倒還差得遠。听說現在年輕人越來越不喜歡在這兒待了,都想出去闖蕩。」

「闖吧,」寒觴笑了一聲,「越闖越發現還是家里最好。」

「所以老了他們就回來了呀。」

他們都笑起來,聆也翹起嘴角,謝轍多看了幾眼她,稍微放心些。等走了很遠後,太陽已經到了頭頂,不過他們都走在樹蔭下,並不很曬。一路上,他們都在朝著更高處行動,就算只是散心未免也太遠,不知霜月君想把他們帶到哪兒去。

一路上,聆跟得很緊。霜月君將自己所了解的她堂姐的事悉數告訴她。在得知她患上失語癥時,她面露焦慮;但又知道有水無君照顧她時,她又松了口氣。只是……霜月君雖知道吟早已被鶯月君帶走的事,卻不清楚更多了,只好告訴她,吟如今仍是安然無事。

目的地終于到了——霜月君爬到高處,面前是一座相對平坦的空地。這地方很大,零星散布著幾棵樹,但都不算粗壯。遍野都是花,香氣芬芳撲鼻。群蝶在無序的花叢中翩躚,顏色偶爾與花重疊,偶爾錯開。除了成群蜜蜂嗡嗡的振翅聲外,就是鳥雀婉轉的歌啼。

「雪硯谷還有這樣開

闊的空地。」

極目遠眺,寒觴甚至看不到這片花田的盡頭。

「嗯。這里土層很薄,長不了那樣的參天大樹。不過雪硯谷也不愛下雨,土層不容易被沖下去。在過去,這兒只是一片光禿禿的平坦的石原。」

「真神奇啊。」謝轍剛感慨一聲,突然想起什麼,「等等,這該不會是……」

「是,這是那邊那座山的斷層。」霜月君指向一個方向,在很遠的地方,那里似乎是比這兒高一截,石壁上還光禿禿的。那里也成了一個大型的平台。那麼他們腳下,應該就是過去曾有著一汪雪硯池的地方了。「當年封魔刃砍倒的,就是那座山頭。」

「……時間過去的可真快。」

「嗯,五百年前的光景若如昨日,經歷過的一切都像一場瑰麗的夢。在這里,本應該埋葬著一位故人,也是我當年的仇人。不過,他的尸體被式神帶走了。」

「也是擁有天狗血脈的人吧,我听說過。」

「嗯。」

「你的天狗,還在身邊麼?」

「當然。你們要看看嗎?」

既然有這個機會,他們當然十分樂意。于是霜月君只是一揚手臂,天邊的雲朵忽然變得混亂,地面上的影子也加劇了移動,就像上方有一只看不見的巨手在攪動。很快,一只白色的巨大的妖物從天而降,帶著凜冽的風。在它落在地面上時,周圍的植物都結上了一層薄薄的冰花。它的毛看上去很柔軟,聆有些害怕,但還是試著伸出手模了一下。的確如想象中的觸感一樣,而且最外層涼涼的,十分清爽。

天狗轉過身,長長的喙對著三人的臉。從正面看,那妖物的模樣還是有些令人發 。但在霜月君旁邊,它顯得也就很是溫柔了。謝轍看著它,又看了看霜月君,問道︰

「那,若是普通的人死去,他們的天狗會去哪里?」

霜月君望向花田,發出一聲細小的輕嘆。她伸出另一只手,有蝴蝶落在她的指尖。它是那些絢麗的蝴蝶中最樸素的一個,似乎只是純白偏綠的一只粉蝶。它沒有停留太久,在意識到這並非是鮮花以後,輕輕振翅離去了。

「它們會獲得自由。」她一邊撫模天狗的毛發,一邊說,「這也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事。每一個天狗,一生中也只會與一個人類建立血契。萬鬼志我也是看過的,在那個時候也有許多和我一樣的人。書中所有天狗的記憶中,都只出現過一個主人。」

「那現在一定有更多這樣血脈的人了吧?」

霜月君搖搖頭︰「只少不多。先祖的血緣愈發稀疏,足以喚醒這種契約的,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未來或許會更少吧……直到我們這樣的人完全消失,契約就徹底結束了。」

謝轍稍加思索,說︰「等等,萬鬼志……這麼說來,那些天狗也會死了。」

「當然了,萬事萬物固有一死,不過是時間問題。天狗的壽命雖然比人類長,但在長壽的妖怪中算是短暫的。除了最初的那個天狗,在主人死後仍活了很久很久。據說,它死去的地方叫做天狗冢。之後所有建立過血契的天狗,不論是怎麼死的,不論什麼時候死,不論是在

什麼地方……最終它們的遺骸都會出現在天狗冢內,與先祖共眠。」

聆听著覺得稀奇。她問︰「您知道那地方在哪兒嗎?」

「我沒有想去,所以也不曾打听。」天狗臥在地上,她揉著它下顎的絨毛說,「如果可以……我早就想結束我們間的契約了。」

那只雪白的天狗不知是听沒听懂,它沒做出任何反應。不過,或許它並沒有什麼想法,因為對于式神來說,主人的意志就是絕對的意志,它們只需要認同和執行。三人面面相覷,寒觴代替大家問了三個字︰

「為什麼?」

「我過去也是一位役魔使……呵,這說法現在不興了吧?總之,我也有過許多式神,但在我接受了六道無常的命運以後……我將所有的契約都解除了。它們沒必要為我賣命一輩子。若是經歷了殘酷的戰斗,我不會死,但它們會,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它們死。它們本就擁有漫長于我的壽命,被困在我的命運里,沒必要。唯獨與天狗的血契太過特殊,無法可解。」

「說不定……它不在意呢?」

「它們只是沒得選。」霜月君幽幽地看著謝轍,「家犬終其一生無法過上狼的生活,軍馬也一輩子無法在原野上馳騁,只能在戰場廝殺。更別提生活在更小的圈里的豬、籠內的雞、缸里的魚。沒有獨自生活的能力,是沒的可選。若知道了自由的滋味,奪回了未被馴化的能力,它們還會這麼選擇麼?我早看開了。」

「所以你想……找到結束血契的方法?」

「嗯。當前我能想到的,只有我不再是六道無常。這五百年來,它也依然幫了我很多,我想償還這份人情——我們應該是朋友,不是什麼主僕關系。我會繼續想辦法的。不過,我還要靠它帶我去找睦月君,將琥珀送到他手里。琥珀已經使葉姑娘的傷勢痊愈,但是……像你們所說的失去靈力、恢復原狀,我也不知能不能做到。之後,就看造化吧。」

睦月君和聆的事,謝轍昨夜就和她交流過了。他點點頭,沒有說什麼,他既希望霜月君別太逼著自己,又希望睦月君能盡快得到幫助。

「我現在就要離開了。快馬已經托付他們準備好了,你們直接去找牒雲。」

說著,霜月君便一躍跳上天狗的背部。天狗站了起來,隨時準備振翅高飛。

「您不和弟子們打招呼麼?」

「不用了,麻煩。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對了,你叫鐘離寒觴是麼?」

寒觴點點頭,望著霜月君,等她繼續說下去。

「我听聞雲外鏡的鏡靈,在萬仞山中,興許還在絹雲峰,我不清楚。我會在睦月君那里多了解一些情況,若有那狐妖的消息,盡力設法告訴你。眼下,還是去黛巒城要緊。若真見到凜天師,可以向他進一步打听雲外鏡的事……只是恕我無能為力,雲外鏡不能輕易外借,這里自是有規矩的。我對你們了解不深,也不能向弟子們夸下海口,保證不會出事。何況全憑弟子們有情有義,我才能在此有一席之地,只是要拍板的事——我不該干涉了。」

他們與霜月君道別,目送她與天狗與潔白的雲悄然相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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