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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事修傍興

那位高人撿到歸鴻那天,下著滂沱大雨。

他是清醒以後直接從家跑出去的。他知道自己活著的消息很快會傳出去,左衽門不會放過他,便穿著濕漉漉的衣服開始逃亡之旅,離開鎮子,朝大城相反的方向去。他中途栽在草地里昏睡兩次,醒來就繼續跑,跑了很遠,卻在剛翻過一個小山頭時天降大雨,滑下山摔壞了左腳。老獵人下山換糧,回去時隔著迷蒙的雨霧,在草木茂密的山溝里察覺他的氣息。

「就這麼苟活下去也不錯,連帶著家人的份一起,對吧?」

尹歸鴻的呼吸有些急促,每一寸皮膚都繃得發緊,身體僵硬如鐵,心卻激烈地顫抖。三言兩語令他變得混沌,但自己的錯亂不止因這套話術,他心知肚明。語言可以做手腳,但回憶是誠實的。記憶如清澈潭下的石塊被胡亂撥弄,揚起的泥沙讓沉澱了十年過半的人生污濁不堪,怎麼也無法平靜。

永遠也不能平靜。

但他知道,這一天終會到來。即使沒有妖異來訪,他也會親自將那些光滑石塊參差嶙峋的一面悉數翻開,暴露在外,再生生磨平——不論用何種手段。

「……我從未想著獨活一生。」

朽月君慢悠悠地站起來︰「你並非以此作為冠冕堂皇的借口獨活的喪家之犬,我便放心了……那你覺得,你的仇人是誰?」

「是……左衽門。不,是背後指使他們的人——但他們也並不無辜。」

「答對了……一半兒。」

朽月君眼中的紅光殘陽一樣熾烈,亦如新鮮的血。

「你若有與任何人為敵的覺悟,憑你學的本事,還不夠。你不要這把刀,可以,那麼我暫時借給你,以彌補你的諸多不足。現在的你……得承認,身手依然很弱。你還需要訓練,和更強的武器,更多的消息。這些,我都可以給你。」

「這樣做你有什麼好處?」

雖然被情緒所支配,但尹歸鴻並沒有喪失理性。他敏銳地提出了一開始就想問的問題。

「只是很巧,我們的對立方是同一人。這樣你便能理解了吧?籠絡你自然是最合適不過的了,這還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嗎?」

「……一人?」

尹歸鴻知道自己的短板,也信服了他的理由,卻不理解為何是「一人」,又是哪一人。

「我最後問你一句︰你當真做好了與任何人為敵的準備?」

「我為什麼要說不?」

「我是說,任何人。」

尹歸鴻的臉沉下去。他的性子向來直來直去,隨有話就說的老獵人一樣不喜歡賣關子。又不是說書,用得上什麼起承轉合?即使面對這位可怕的妖怪,他的語氣也絲毫沒有懼色︰

「我不喜歡重復回答無意義的問題。」

「很好!我果真沒看錯人,這樣的性格倒是適合這麼一位對手呢。你們有幾分相似。」

他的笑像烈火中枯萎燃燒的紅葉。在他尚未說出答案時,尹歸鴻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那我便告訴你,你——我,我們的對手……是一位六道無常。」

尹歸鴻心髒一緊,他說的與自己所想是一點不差。畢竟能讓神通廣大的走無常有所顧慮的人,除了冥府那位,恐怕只能是另一個走常鬼。但具體是誰?

「你好像並

不意外?至少,沒有我猜的那麼意外。」

「就在剛剛我察覺到了這個可能。」

「下次你的反應還能再快點兒。」他笑了兩聲,接著道,「那個無常鬼不好對付。除他自己武功高強,又精通陰陽之道外,他所帶領的部下也是整個江湖上歷史最長、聲譽最……最好?最壞?就當是好吧,最好的刺客組織。唔,至少比幾百年前好些。」

「你是說左衽門的統領,其實是一個六道無常?這不可能。你們這樣的人怎麼會……」

怎麼會?他說到一半自己便頓住了。怎麼會做傷天害理的事嗎?他不好說,眼前這個妖怪就不像個善茬。找自己做的對付另一位同僚的事,顯然名不正言不順。閻羅魔不管嗎?尹歸鴻不清楚,他又不是干這個的,但他確實覺得奇怪。一方面,再怎麼說也好歹是為黎民百姓做事的走無常,怎麼會帶領這種殺人如麻的一群人;另一方面,他又懷疑,像這樣安穩地存在上千年的組織,就算名門望族也少之又少,確實適合交給壽命漫長的無常來做。

「你以為左衽門為何曠日經年還如此根基深重?不過說實在的,他們內部確實被狠狠地清洗了一番。過去他們主要成雙成對地行動,如今倒不需要,畢竟任務的風險率大大下降了。以前確實很多人都懷疑,左衽門是辜葭潛龍•霜月君帶領的,畢竟是讓人聞風喪膽的大刺客呢。不過他卸任後……左衽門依然存在著,人們便打消顧慮,只覺得是他們內部組織有方。實則不然,這鬼地方仍歸某個無常所管。很久前,因此人的父母與左衽門頗有瓜葛,引來他的仇恨。按理說他當上了走無常,是該把這組織連根拔起,讓所有人血債血償的。可他很聰明,聰明得讓我也害怕起來……他雖清算了幾個與父母之死關系最直接的家伙,卻費了些工夫,將整個組織納入囊中,為己所用。你能明白吧?人們的是不會被滿足的。權力如美酒,一旦嘗過其滋味,便怎麼也不舍得放下,只想著更多。而即使是美酒,若是喝多了……也可以讓人中毒,對吧?」

在听完這一大段的陳述後,尹歸鴻思索了一陣。

「所以這就是你與他為敵的理由?」

「算是吧。還有一點︰他不待見我,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雖然最開始我對他也沒什麼意見——我不討厭強者。可有些時候,若不主動出擊,怕是要在棺材里才開始後悔。」

尹歸鴻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他還有其他不懂的地方。

「按照你說的意思,他才是殺害我全家的罪魁禍首?而不是受別的什麼人雇佣?」

朽月君將煙桿放在桌上,十指交錯,反手抻直了雙臂舒展筋骨,懶洋洋的。尹歸鴻在老獵人的教導下,早不再是什麼性急之人,但見這德行也難免焦躁。

「你知道,你們尹姓之人,是不怎麼干人事兒的。」

「知道。」歸鴻道,「養父不曾與我提及,但我也不是從未私下追查。雖然機會不多,我還是得知了一些重要的消息。結合我父母所做的事,我大約知道,我兒時主家一直在四處搜尋八位邪神的遺物,被統稱為特殊的法器。法器在人間流傳,應該動了不少人的利益。」

「嗯,那你一定知道這些東西的力量有多強大了。剛說過,人的貪欲無窮無盡。實際上他們不僅觸怒了人類,還驚動了那位大人——奈

落至底之主。這些東西在千百年前被湊在一起時,一種法陣使它們之間發生共鳴,險些招致一場可怕的災禍。這些東西如今流落四方,沒有被統一管理,你們尹家卻想再續孽緣,行逆天之事,真是膽大妄為。」

「所以六道無常來處理尹家?」尹歸鴻皺起眉,對這個結論有些不滿,「但憑什麼?我爹娘本就是奉命行事的本分人,上有老下有小,即使對主家的任務有所怨言,想靠一技之長另謀他路,也會直面背叛主家的風險。我長大便明白了,他們雖然表面風光,實際上沒的可選!要抓去處理出主意的人不就行了,我爹娘做錯什麼?為什麼不能放過他們?」

「放過他們?你在開玩笑吧?」朽月君挑起眉,「你們那龐大家族的細枝末節,若記著七個法器的下落,便會有死灰復燃的可能。在這點上,你也不用責備那位大人,任務必須嚴密得無懈可擊。旁人知道,可以;賊船上的尹家人,不行。」

「但我爹娘不一定就真的全知道?我們不過是偏門罷了!」

「東記一個瓜,西記一個棗,抓在一起也夠湊個果籃了吧?」

「那我的兄長和阿姊呢?!」尹歸鴻的聲音高了起來,眼白發紅,「他們知道什麼?!還有我未出世的小妹,她那麼小,卻那麼完整——我甚至能看清她小小的腳趾……他們算什麼?他們做錯了什麼,又為什麼而死?!」

朽月君抬起眼來,不咸不淡地看著他。此刻,他好像也一副沒話說的樣子。

「嗯……確實。你們爹娘擔心小輩知道太多引來殺身之禍,所以你對此一無所知,按理來說也不必斬草除根。但這就是那家伙的作風呢,畢竟要確保萬無一失。他連神都敢殺,弄死你們幾個還不像按死個蟲子一樣,順手的事?而且吧,也不是說一定要——要那麼凶惡,那麼殘忍,那麼毒辣。他不是這種人,只能說管教無方。左衽門人那麼多,顧不過來也正常,對不對?只要結果是他想要的,對他來說就夠了。」

尹歸鴻覺得並不在理,卻無法反駁。說著,朽月君拿起煙桿,繞過他,在屋里走了幾步。他轉悠到櫃子門前,拉開抽屜,像是在自己家似的熟練地模出什麼東西。尹歸鴻看清楚了,是那枚不知出處的神秘吊墜。他又放回去。

「我也是覺得有些不公,四處打听你們家有無後人,才找到了你。見你有人收養,才不再多管閑事。可如今眼見著你要尋仇去了,比起說些不中听的對你加以阻攔,還不如……推你一把。這是我過去留在這兒的,從那時我便開始注意你。」

「我確實開始感謝你找上我了。」

「你謝早了。我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告訴你呢,也是我多方打听來的。」

說著,朽月君已經站在門口,一副要走人的架勢。他停在那兒,回過頭,夜光安靜地落在他身上。他眉眼下墜,分不清真假哀愁。

「你體弱多病,是你爹娘擅自挪用了硨磲法器。它被留下金絲的部分,打磨成一串佛珠。剩下的余料被他們拿走,將粉末混入了你的藥湯,你才不治而愈。可惜……」

紅衣一晃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名為燼滅牙的妖刀分明放在桌上,尹歸鴻卻覺得心如刀割。隨著那最後一句話的終結,「毒」也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

痛骨悲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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