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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回︰無生無滅

如月君的死狀究竟該如何描述,連她自己也不好說。

「人在看到自己的死狀時,心情是很奇妙的。」她這樣講,「井里、湖面、鏡子中,人們雖然時常能看到自己的模樣,但死亡,會令你覺得陌生,那一刻你好像會不認識自己。不論是自縊而亡還是被捅了刀子,不論尸體的完好程度如何,哪怕只像是睡著了一樣……你都會覺得躺在那里的不是自己。」

「呃……」君傲顏的臉擰在一起,「你是這麼覺得的?」

「不止是我。在成為六道無常後,在我所有有幸見證的死亡中……絕大多數人都這麼想。他們會說︰‘啊,這就是死後的我嗎?看起來可真不像樣,我都認不出我了,可那看上去分明是我每天見到的樣子才對,真是奇怪。你能理解這種感覺嗎?’我听得多了,就只會淡淡地應和,當然知道,也不止你一人這麼說。然後他們會意識到,這太奇怪了,人已經死了,怎麼能看到自己的尸體呢?或許是因為魂魄飄在外面,人們覺得自己好像就站在旁邊似的,所以才覺得陌生……」

柳聲寒的話多了起來。他們幾人相處得越久,相互間的話便越多,什麼都說。或許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性情的內向與外向這一說,只不過取決于面對的是不是想說話的人罷了。

「所以你怎麼死的?」白涯盤腿坐在一邊。他好像不是對這個問題本身有多大興趣,只是之前聲寒提了,他襯著話說下去。

「嗯……你以為我為何會來到這種地方?」

「不是為了打破結界嗎?」白涯的語氣理所當然,「不然你為何隨傲顏他爹來?」

「那時我的確是以軍醫的身份來的。那個機會,也是我刻意爭取來的。」柳聲寒看了一眼傲顏,「對了,你告訴我,你爹有沒有對你說過我些什麼?」

君傲顏顯得有些為難︰「呃,確實是說了,不過因為評價實在是太普通,我便懶得告訴你們了。你確定要听麼?真的沒什麼意思。」

「我大概能猜到。」柳聲寒微微笑了一下,「將軍的話,大概會說︰‘那是個看上去有些陰郁的女人,你若不同她說話,哪怕共處一室一整天也不會搭理你。但若同她聊上兩句,會發現她也不是那樣悶的。’」

「還真是這樣呢。」傲顏有些驚訝,她也沒想到聲寒能猜得這麼準,看來她確實很了解君亂酒,「他還說,熟悉了之後會發現您是一個博學多識的人。他還說︰‘若她忽然主動同你聊天,恐怕沒什麼好事。’」

「噗。」

白涯一般听到再好笑的笑話也不會笑,除非忍不住。

柳聲寒並不在意,她接著說︰「也沒說錯……畢竟我對健健康康的大活人沒什麼興趣。要麼是我一眼看出你有什麼病,連脈也不用把;要麼,是我需要找人幫點小忙。」

「小忙。」白涯重點強調了這兩個字。柳聲寒無所謂地聳聳肩。

君傲顏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繼續說︰「不過我爹說,你真的是一個好人呢。」

「好人?」她挑起眉,「他這麼說?看來我們還是……相互不夠了解。」

「你覺得自己是惡人麼?」

白涯一副見了鬼的樣子︰「不是嗎?」

「我為藥師,懸壺濟世;我為畫師,勾形描勢;我為毒師……」

我為毒師。

三種身份凝聚在一個人的身上,並不是一件

矛盾的事。相反,在某些方面妥當的兼容會令人萌生出一種詭異的和諧來。

她的死也是這樣的。

就像一幅畫兒似的,在現實中絕不會有人能描繪出這樣的作品來。不過,主流的不論山水還是美人畫師,都講求寫實二字。她的死亡所呈現的畫作,絕非那樣真實的模樣,而憑誰都無法再還原出第二種——就像打翻畫師的顏料盒。不論你再重復多少次,浪費多少顏料,也不可能制作出這樣一幅別無二致的、精美怪誕的作品。

死亡令人聯想到什麼?

丑陋、黑暗、恐懼,諸如此類負面的事物嗎?若是如此,那如月君的死一定是截然不同的體現,更甚的是,滋養了「生」的活力。

她的尸體……絢爛、繽紛。

卻同樣足以令人感到恐懼,有過之而無不及。

誰的死狀會是那樣的?那種完全相反的、矛盾的沖擊性令人嘆為觀止。凡是見過她遺容的人,都不約而同地發出驚奇的喟嘆,並且後退連連,發誓此生絕不想再見到這種東西,自己死後也絕不願變成那副模樣。

是了,美麗也是會讓人心生恐懼的。

開滿了斑斕的花。

她的口中塞滿了美麗的花瓣,都是活生生的,甚至沒有兩朵花是同一種。每一朵,都不是人們所見過的、所熟知的模樣,最多是與畢生所見的某些花有相似之處罷了。眼眶里藍色的那朵,似乎應該是長在藤蔓上的,花很小,而且枝節無力;耳朵里蔓延出來藍花,仿佛生長在荊棘之中,它的主干健壯有力;指甲縫里鑽出的幼芽兒,顯現出樹干上的女敕葉兒才有的、微微泛黃的女敕綠。甚至,有幾朵外觀不同的花兒也是綠色的,深淺不一。

裹挾著怒放著的花的枝葉,以不同的形態堆砌在花之下,覆蓋在肉身的上方。人們只能從形狀來判斷出,這奇特的景觀是一個人類的輪廓。至于如何確定那是一個人,而不是簡單的人形……是從那些無法被腐蝕的、柔順的長發判斷出來的。

植物怎麼會長頭發呢。

她生機勃勃。

人們無不駐足停留,久久凝望,然後……面色驟變。

最讓人感到尸體的實感時,是別人來清理這團不可名狀的東西。人們試圖將它抬起來,捧起的部分完全散落,連帶出細密的如人類經脈的根,血淋淋的,鮮艷又刺眼,卻散發著無以描述的惡臭。那不是簡單的尸體腐敗的氣味,是經過植物的分解與發酵,醞釀出一種獨特而令人作嘔的刺激性味道。

盡管兩位听眾早已胃口全無,柳聲寒還是趣味盎然地講了下去,很少見她這麼高興。

……對于自己的死。

說罷,她又露出有些遺憾的表情︰「我以為我還真能‘化作春泥更護花’呢,誰知,現在可比來世更來得折磨。」

「听說那個畫師——也就是你,是試毒試死的?」君傲顏小心地說,生怕自己說錯話,壞了聲寒難得的好心情。

「的確是謠言。」她滿不在乎地聳聳肩,「我死于他殺。」

「是誰?」

「不知道。」她輕描淡寫,「所以我來這兒,就是想找找線索……那些花,有一部分是只會開在這里的種類。其中不少我已經見過了。但,這對我並沒有太多幫助。」

「誰敢殺你呢?」

柳聲寒「呼呼」地笑起來,聲音輕得像遠處的風鈴。

「別忘了,我也算是……殺手、刺客。我活著的時候,手里就有不少人命。殺人的人被人記恨,被人想要殺掉,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白涯這才說了一句︰「我以為你不在乎凶手是誰。」

「我確實不在乎。」她說,「殺了我的人是誰,誰雇佣的他,這對我而言毫無意義。唯一的價值便是,若他能告訴我,是用何種手法殺了我,我才願意打听。不過這麼多年過去,那人早已經死了,我便只能靠自己來尋了。在故土的數百年中,我真算是一無所獲呢。」

「說不定是個南國人。也就是這兒本土的殺手,受到雇佣。」白涯猜想。

「誰知道呢。」她依舊毫不在意——她只在乎凶手的手法。

君傲顏好奇地追問︰「那你在這兒這麼多年,有沒有什麼發現?會不會……和那些神靈有什麼關系?」

「算小有發現,但少得可憐。至于神靈,我也不是沒想過。嘛,我這不是正在幫你們走這條路……順便,尋找些我自己的線索。」

白涯很想問她究竟哪點才是順便,但不難設想,就算問了也是白搭。這女人相當擅長打太極,一定不會好好說話的。于是,白涯問了他關心的另外的問題。

「那你為什麼會成為六道無常?」

「我沒得選。」

「沒得選?」

「是呢……」

那些奇異的花,以自己的靈氣編織出獨特的、更加龐大而完全的生命力。這種力量死死攝住如月君的魂魄,讓她無法離開那副潰爛的、瀕臨融解的身軀。說她死了,倒也還活著;說她活著,又確乎是死了。

她的生命轉化成了另一種形式,令她無以輪回轉世。換句話說,她成了一個無法離開自己遺體半步的地縛靈。她甚至還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肉身上殘留的痛與癢,感受到那些花兒的根部在皮下發芽、在血管中伸展、在骨髓中蔓延的力量。那到底是它們在腐壞的身體里扎根汲養,還是說,是血肉本身轉化成了它們……她至今仍不得而知。

無法散去的魂魄,其生前的怨恨會慢慢沉澱、積蓄,即使是針尖大的小事,也會轉變成可怕的、揮之不去的怨念。這種執著是異常恐怖的,由此滋生的怨靈數不勝數,許多人都因此喪命。恐怕自己一直被晾在那兒,早晚也會淪為那樣的下場……想來還真是不體面。

奈落至底之主——閻羅魔,看到了這種可能。

對于如月君這樣的人,那位大人說,她要麼會很罕見地成為平和的、對萬事萬物都無動于衷的鬼魂。于別人來說無趣,自己也無趣,畢竟是連陰陽師都不屑于看一眼的類型。要麼會化作稀世罕見的、窮凶極惡的厲鬼,豈止傷人性命,還會降下詛咒,貽害萬年。

如月君大概是後者了。地縛靈無法離開自己死前的地方,即使尸體被搬走,或是化作塵土,靈魂也無法得以超度。沒有任何事做,會很無聊,而無聊是可怕的凶器,它定然會將人變成自己也不認識的怪物。

「你不如找點事做——我解開你的束縛。」柳聲寒說,「那位大人這樣對我說,我姑且算是應了下來。」

話音剛落,另外兩人還不知該作何反應,作何回復,忽然他們就听到了別的聲響。不是蜂子也不是鳥獸的動靜,而是屬于人類的腳步聲。

有人來了……得先躲起來,再設法看個清楚,弄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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