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已至。
到了約定再開議政之時。
只是這次與會的人,卻是比上次少了幾人。
王賁在頻陽守靈。
蒙氏兄弟在家服侍蒙武。
王翦的喪事剛結束,朝臣明顯還沉浸在悲痛之上,到場的這些朝臣神色有些低沉。
嬴政開口道︰
「時局艱難,更要鼎力前行。」
「眼下武成侯逝世,淮南侯身體抱恙,王賁在頻陽守靈,蒙恬、蒙毅在家中服侍,都不能來參加這次議政。」
「議政也就全仰仗諸卿了。」
「入春以來,朝野多有議論,有言新田政之種種弊端,也有針砭時弊直抨土地兼並之害的。」
「朕同樣心有所感。」
「土地兼並問題已迫在眉睫。」
「這次議政,諸卿當圍繞新田政利弊展開論述,若是再有涉及非法私斗內耗,朕定會讓其知道,朝政自有法度。」
「今日大朝,最終議決,朕將親自決斷,朝會議政,不避歧見,諸卿但言無妨。」
百官稽首道︰
「臣定謹記陛下之言」
嬴政點頭。
王綰起身高聲道︰
「此番議政主題為田政。」
「田地公有,這是商君定下的法度,絕不能輕易變更,眼下山東郡縣土地兼並嚴重,確是到了要處理的時候,經過上次議政,朝堂卻是分列兩種觀點。」
「宗一︰主張推行‘使黔首自實田’。」
「主張讓利于豪強,借此來消弭地方兼並的影響,以便穩定黔首,繼而為朝堂騰出手解決土地兼並問題爭取足夠多的時間。」
「宗二︰維持現狀。」
「主張法為大秦根本,朝堂不能因小失大,貿然去破壞大秦現有的法制,避免讓朝堂陷入到朝令夕改的境地。」
「兩種觀點各有優劣。」
「眼下要逐出最適合當下的決策。」
「或者討論出新政策。」
「議!!!」
王綰的話語回蕩殿內,大殿內卻靜若幽谷。
無一人主動開口。
良久。
才有一名博士主動開口。
有了一人開口,朝堂之上也漸漸多了聲音,支持聲、反駁聲,漸漸再次充斥了大殿,越來越多朝臣開始陳抒己見。
不過
這次議政與上次不同。
顯得規矩不少。
沒人敢再去挑動新老秦人之爭。
眼下王翦老將軍新逝,誰在這個節骨眼挑事,不僅滿朝大臣不答應,陛下更是會直接降罪,因而這次議政顯得莊重不少。
眾人各抒己見。
以姚賈為首的官吏,繼續支持新田政。
以華阜為首的官吏,則繼續抨擊新田政之害。
一時間。
兩者難分伯仲。
在兩者僵持不下時,須發雪白的王綰出列了。
王綰道︰
「陛下明察。」
「天下方定,六國復闢依舊涌動。」
「大秦欲安天下,當要謹慎處理土地兼並,若是處置不當,可能使大秦遭至不測之亂,臣是從微末上來的,知曉地方黔首所需,他們並不喜戰亂,一生所求,只是塊生計之地。」
「但若難尋生計,恐會直接暴動,若被六國余孽利用,恐會釀成大禍,山東黔首亦為秦人,朝廷又怎能坐視不管?」
「臣認為。」
「當推行新田政,以解燃眉之急。」
「臣附議。」隗壯站了起來。
「正值春耕,經過數年川防通漕渠整修,山東各地的農耕都大見起色,失田之黔首現為佣耕,見到田地糧種長勢如此旺實,必定心有不滿,眼下雖未爆發,等到收成之事,恐難壓制心中怒意。」
「黔首失田之怒火,非一時能消解,反倒會越來越烈,只待一點焦油,將其徹底引燃,朝廷卻是不能不察。」
「臣也認為。」
「當速速平息失田之事。」
「以消民憤。」
見左右兩位丞相都支持新政,百官都不由心頭微動。
思忖情勢。
李斯覺得自己該說話了。
李斯站了起來。
沉聲道︰
「老臣有奏。」
「山東之地土地買賣已有數百年,買賣思想早已根深蒂固,非一時能夠豁清,朝廷若坐視不管,恐會讓買賣之風更加猖獗。」
「再則。」
「大爭之世開啟之時,天下禮崩樂壞,瓦釜雷鳴,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國變、君變、官變、民變、法變,最終釀得潮流大變,縱使治道千變萬變,但有一樣卻是始終未變。」
「民眾生計!」
「眼下未有激蕩發生,確是可以徐徐圖之。」
「一法治民,使民無私政之苦,的確為大政今後方向,但山東與關中相悖甚遠,一概而論,的確有些不當。」
「臣認為。」
「前期當以地方實情出發。」
「再一法治之!」
李斯的話語落下,朝堂再無人發聲。
王綰環顧四周,確定無人再開口,這才作揖道︰「老臣敢請陛下決斷。」
「敢請陛下決斷!」舉殿齊聲。
嬴政微微額首。
沉聲道︰
「既然百官都有了選擇。」
「朕自當決斷。」
「大田令,朕有幾個疑惑,且問你幾事。」
鄭國起身。
肅然道︰
「臣定如實回答。」
嬴政笑道︰
「不用這麼緊張。」
「你執掌天下田土,自然對地方兼並有了解,朕可是對土地兼並知之甚少,因而才想問幾句。」
「你只說兼並最厲害是哪里?」
鄭國遲疑片刻。
緩緩道︰
「當為潁川郡、泗水郡、陳郡。」
嬴政道︰
「為何是這三郡?」
鄭國道︰
「因這三郡多水。」
「過往因為戰亂,三郡的漕渠多年失修,不能用以灌既,所以三郡的糧食產量並不高,等天下一統之後,朝廷大興水利,這三郡便因此得利。」
「大秦立國時,給黔首分了土地,但因早年糧食產量不高,地方黔首難以維持生計,故很多都把田地賣了出去,後續水利興修,糧食產量大增,這些都與失田黔首無關了。」
嬴政繼續問道︰
「這三郡失田情況如何?」
「這」鄭國眼中露出一抹遲疑。
嬴政冷聲道︰
「說!」
鄭國嘆氣道︰「據臣所知,僅僅泗水郡,民田的流失總數就在百萬畝上下,大概佔了泗水郡民田的七成。」
聞言。
嬴政默然。
百官也竟皆面露驚愕。
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地方失田會這麼嚴重。
一個郡失田就高達七成。
這
實在令人駭然。
鄭國苦笑道︰
「啟稟陛下。」
「這就是臣不支持新田政的緣由。」
「地方確有不少官田,但面對這麼龐大的失田黔首,官田的數量根本就不夠分。」
沉默些許。
嬴政繼續道︰
「山東其他郡縣的失田情況如何?」
鄭國慨然道︰
「也幾近五成上下。」
全場靜默。
這時也無人敢開口了。
嬴政冷漠的掃過殿內︰「至少五成?」
「朕倒想問問。」
「這山東是屬于大秦,還是屬于地方世族?」
「朕這些年一心注重治世大政,卻是差點釀成大禍,地方土地兼並如此之烈之廣,朕卻始終未察,以至讓其做大到如此地步,若是朝廷再不加以遏制,大秦豈不危矣?」
「民之不存,國將焉附?!」
百官肅然。
王綰遲疑了一下。
起身道︰
「臣請陛下三思。」
「眼下朝廷外防匈奴擾邊,內防六國余孽復闢,加上春耕在即,朝廷實在有些抽不開身手。」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土地兼並非一朝一夕能解決,牽一發而動全身,依臣之見,朝堂還是當以平復黔首積怨為主,只有黔首沒有生亂之心,地方就亂不了,朝廷也才能去做朔本正源之事。」
「請陛下明察!」
「請陛下明察!」百官齊聲。
嬴政看了眼王綰,又看了下百官,神色略顯遲疑,但眼中的憤怒已悄然消去。
嬴政略作沉思。
鎮定道︰
「丞相所言甚是。」
「既然如此,朕就下決斷了。」
「來人,擬詔!」
「今山東郡縣土地兼並嚴重,黔首怨聲載道,朕聞之痛心疾首,擬在潁川郡、泗水郡、陳郡三地試推行‘使黔首自實田’,以觀後效。」
「若新政推行已解兼並之危,當推廣至山東各郡縣。」
「如若不然。」
「試期結束,新政廢除!」
「公子扶蘇,剛毅勇武,信人而奮士,可為新政之督官,監察三地新政推行情況,以及新政落實後的實際效果。」
「諸卿以為何?」
百官神色不一。
顯然。
這與他們心中所想相差甚遠。
李斯這時站出來道︰
「陛下英明。」
「目下這三地土地兼並最為嚴重,以這三地為試點,推行使黔首自實田,確是可以看出新政利害。」
「以點窺面。」
「推行新政之後,若三地民怨未能化解,則說明新政失敗,自當廢除,若是新政效果卓然,到時推廣至山東全境,也為時未晚。」
「陛下此舉。」
「極大避免了地方動蕩。」
「也極大避免了對律法的變動。」
「地方試點,更是天下前所未有的創舉。」
「理政出新,便是興盛氣象。」
「這是大秦黔首之幸。」
「更是大秦之幸!」
「陛下英明!」
有了李斯這番話,百官縱然心中有不滿,此時也不敢再說出,只能跟著高聲附和道︰「陛下英明!」
見狀。
嬴政也頗為高興。
高聲道︰
「既然百官無異議,那今日議政到此為止。」
「明日朕就頒行這道詔令。」
「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