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卡對他們很客氣,大概是顧慮到董玉秀,說話時還特意放輕了一些聲音,他的聲音夾在風雪聲中听起來低沉。
董玉秀對聲音敏感,認真听的時候臉上表情也露出一種全神貫注的樣子。
大概是這樣的表情,讓郎卡很是受用,明顯看出他態度越發溫和。
郎卡道︰「既然你們遇到了,那就不多打擾你們,我讓人送你們回去。」
白子慕攙扶著董玉秀的胳膊,小心扶著她走,雷東川走在後面,他看到郎卡也站起身跟過來,有些疑惑道︰「您也去?」
郎卡淡聲道︰「我去查看一下營地。」
雷東川注意到他的腿,郎卡向來不在意外界的眼光,今天竟然難得拄了拐杖,像是在努力走得穩一些。
到了帳篷外,兩邊人各自離開。
幾分鐘後,過來幾個男人扛了兩頂帳篷給送來,只說郎卡吩咐的,他們帶的有多的帳篷,暫借給他們使用。
雷東川道︰「我們這里也有……」
對方搖頭拒絕收回,堅持道︰「郎卡說,有女士在不方便,還請留下。」
帳篷送來,也只能留下。
這兩頂帳篷比雷東川他們帶的要大一些,也結實許多,撐好了之後把靠近里側的那一頂帳篷留給董玉秀用。白子慕拿了兩條毯子,抱著過去和董玉秀一同住,等過去之後才發現董玉秀也帶了睡袋,御寒的物品足夠,也不是多難捱。
夜里很黑,隱約能听到外面風雪呼嘯聲。
董玉秀略微翻身,就听到旁邊白子慕伸了手過來找她的手,牽住了小聲問︰「媽媽,別怕。」
董玉秀握著他的手,低聲笑了。
這是她以前安撫小孩兒的話,如今身邊的小家伙長大了,說著一樣的話來安慰她。
她躺在這里,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
好像她們母子剛開始的那一段相依為命的時間,身邊什麼都沒有,雖然很窮,條件也不好,但兩個人的手總是牽在一處互相打氣。
董玉秀和白子慕低聲交談,聊了最近的情況,得知白子慕要尋找的地方之後,董玉秀沉默了片刻。這些年能找的地方,她已經努力找過了,白子慕說的那個地方,她其實已經找過。
正是因為如此,她反而不敢接話。
怕有新希望,但也怕這最後一絲希望破滅。
過了一陣,董玉秀輕聲問道︰「子慕,那個郎卡先生,他的喉嚨受過傷嗎?」
「應該沒有,」白子慕仔細回想了一下又有些不太確定,「每次見的時候,他的衣領都很高,看不太清楚,媽媽怎麼會這麼問?」
「我听著他的聲音有些奇怪,可能是我眼楮一直看不到東西,對聲音太敏感了。」
白子慕握緊了她的手,無聲安撫。
董玉秀笑道︰「沒事,現在已經好很多了。」
白子慕問她︰「媽媽,我們進去之前,郎卡在跟你說什麼?」
白子慕沒想到郎卡會這麼好心,不管怎麼說,這份情他領了。
董玉秀問他︰「子慕,在這邊一定很辛苦吧?」
白子慕搖頭︰「沒有,但我不喜歡這里。」他翻身,抬手模了一下董玉秀的眼角,悶聲道︰「媽媽你的眼角,是在這里傷到的對嗎?」
「是媽媽自己不小心……」
「我以前小,但是記得很多事,媽媽每年都會離開家,去外面,我那個時候就想,要是快一點長大就好了,我們一起去找,或者我替你去找,這樣你就不會受傷了。」
董玉秀笑了一聲,安撫道︰「已經過去好久了,媽媽已經好了。」
白子慕︰「可是你還想他。」
「嗯,我很想他。」董玉秀沒有否認,輕嘆一聲,握著他的手攏在一處為他取暖,低聲問他︰「子慕呢,你想不想爸爸?」
「不想。」
白子慕回答的干脆,董玉秀也不強迫他,過了一會,白子慕垂眼道︰「偶爾會想起一點,但是太久了,我記得不多。」
家里的照片,他看過很多次,也想象過如果父親還在他們身邊,現在會是什麼樣子。
董玉秀道︰「子慕,我們找最後一次,以後誰也不要來冒險了,好不好?」
「媽媽,其實我可以……」
「不可以,媽媽已經丟了一個很重要的人,不能再冒險是去你。」董玉秀抱著他,像他還是一個小孩子一樣給他溫暖。「你已經做的很好了,媽媽想好了,在這邊會陪著你,等以後去了那邊,會陪著爸爸。」
白子慕喊她一聲,帶了哽咽。
董玉秀低頭親親他的額角,撫過小卷毛,笑著道︰「子慕一下長這麼大,媽媽都老啦,等你以後遇到喜歡的人,一定要照顧好那個人,不要松開手。」
「嗯。」
*
一夜過去,風雪暫停。
白子慕早起,和車隊里的人一起簡單做了一點吃的,分給大家。
雷東川他們人多,昨天輪流守夜,這會兒也醒了,從白子慕手里接過早飯一邊吃一邊問道︰「昨天睡得怎麼樣?」
白子慕道︰「挺好的,哥,你車上還有墨鏡沒有?我媽之前戴的那副壞了。」
雷東川叼著嘴里的肉干,轉身去車上給他拿了一副過來,「你讓董姨試試這個,一會我去那邊把她的車修好,跟咱們一塊過去……」他說到這里,小心看了帳篷那邊壓低了聲音問,「你跟董姨說咱們要去哪了?」
「說了。」
「董姨,她說什麼沒有?」
「沒說什麼。」
雷東川雖然還想問,但是看白子慕神情有些疲憊,也就沒再開口,掰了一塊餅喂到他嘴里︰「別想那麼多了,我猜董姨也是擔心你,你跑這麼大老遠,換成我也擔心得夠嗆。」
白子慕嘴里有東西,說話不太清楚,雷東川趁機又喂了一塊,笑道︰「快吃飯,我一會過去看看董姨的車壞哪兒了,等修好了,咱們一起走。」
白子慕點點頭,人多,也不方便做什麼親密舉動,但他還是在衣袍下握了握雷東川的手,跟小時候一樣,牽著他幾根手指輕輕搖晃。
雷東川低頭看他,抬起手擦了他嘴角,自己笑了。
吃過飯後,雷東川帶了兩個人去修車,白子慕留下陪著董玉秀。
在外一切從簡,白子慕盡可能拿出最好的照顧董玉秀,但還是有些懊悔沒帶更多,這些食物太過冷硬,即便加熱之後,肉干和烤餅也很難咬動,需要泡水才行。
帳篷外有人在喊。
白子慕應聲出去,很快拿了幾罐溫熱的八寶粥回來,開了一罐給董玉秀。
董玉秀卻在看著帳篷門口那,她眼楮還未完全恢復,模糊能看到一點,但是並不太清楚,只看到男人的背影,那種熟悉感讓她心跳猛地快了幾分,起身的時候差點把椅子踫倒。
白子慕連忙去扶她︰「媽媽,怎麼了?」
董玉秀還在看外面,看到對方一瘸一拐走了,在雪中深一腳淺一腳,身姿與記憶里的並不相似。
白子慕又問︰「媽媽?」
董玉秀只看了這麼一小會,眼中就因雪地的刺激而凝出淚花,白子慕連忙給她戴了墨鏡,扶她坐下。董玉秀問道︰「子慕,那是誰?」
「是郎卡,就是救了你的那個人,他來送粥。」
董玉秀看了一會,墨鏡下看不清她神色,只看到她微微擰眉。
白子慕給她喂粥的時候,她也只是握著兒子的手,有些心不在焉。
*
另一邊。
雷東川正在修理車輛。
董玉秀的車之前陷入泥溝中,郎卡他們的人合力把汽車抬出來,這會兒修理的時候,雷東川也做了同樣的事,讓杜明在一旁幫襯,抬出來之後自己上手修理。
一雙皮靴踩過雪面,走到車前。
雷東川瞥了一眼,認出是誰,但是對方不說話,他也樂得清閑。這要是論起輩分,他還得喊一聲叔,省點算點。
郎卡站在那看了片刻,開口道︰「你要麼膽子很大,要麼家里還算有錢。」
雷東川從車下伸手要了扳手,搭話道︰「怎麼說?」
「不是這樣,幾十萬的車子也不敢上手就修。」
雷東川笑了一聲,仰頭眯眼看他,臉頰上沾了一點油污,但神情看著十分放松︰「怎麼,我就不能二者兼得?」
郎卡不答反問︰「你們兩個,到底姓雷還是姓白?」
雷東川︰「不好說。」
「你可以慢慢說,有的是時間。」
雷東川修好車,從下面出來,嘆了口氣道︰「我也是剛接上我弟,您知道,小孩兒嘴上沒把門的,我也不知道他之前跟您說了多少,要不這樣,我把他叫過來,您跟他聊聊?」
郎卡唇邊掠過淡淡笑意︰「你弟弟嘴里可沒什麼真話。」
雷東川︰「瞧您說的,現在外頭壞人太多,我們家一直都是這麼教孩子,多長個心眼也好。」
「你們這次要去哪里?」
「去飲馬城。」
他們正聊著,白子慕找過來,他們的向導發現前面路面上有碎石,需要打掃清理,雷東川答應一聲就去了。
白子慕要走的時候,卻被郎卡喊住︰「你等一下。」
白子慕停下腳步,疑惑看他︰「您有事?」
郎卡點頭︰「有點事想跟你商量,」他轉頭吩咐身邊的人過去跟雷東川一塊搬開碎石,撐著拐杖走過來,盡可能平穩站在白子慕身邊道︰「我剛才听說,你們要去飲馬城?正好,我也有些事要去那邊,不如一同上路,路上還能談談。」
白子慕︰「談什麼?」
郎卡︰「當然是談生意,我听說你媽媽也是經商的?難怪你做生意的頭腦不錯,有幾分想法,正好我手頭上又一樁買賣,一個人做有些麻煩,不如我們合伙,到時候交流起來也方便……」他說話的時候,不動聲色看了對面帳篷,很快又抬眼直視白子慕,「不知道你對礦泉水生意,有沒有興趣?」
白子慕愣在那。
郎卡看他這樣反應,一時以為對方對這些不了解,又解釋了一下︰「這里最好的不止是蟲草和藥材,環境也很好,冰川雪源的水質非常好,我年初的時候找人檢測過一次,找了幾處地方,這次去飲馬城也是因為有地質專家在那邊,可以再檢測一次……怎麼了?」
白子慕手撐著額頭,搖搖頭道︰「沒事,我,算了,反正您回去就能看到了。」
郎卡不解︰「看到什麼?」
白子慕吸了口氣,把下巴縮進衣領,頭一次臉上發燙︰「就,一份策劃書,我之前也覺得這生意不錯,大概寫了一份東西,想找您合作來著。」
郎卡笑道︰「這麼巧,看來我們很合拍。」
借著礦泉水廠的事,郎卡和白子慕他們車隊一同上路,其間休息的時候還會一同吃飯,叫了白子慕母子過去談建廠的事。
雷東川借著送東西去看了兩回,郎卡確實是在認真談生意,尤其是在和白子慕低聲交談的時候,兩個人想法經常一致,郎卡對當地環境熟悉,稍微點撥一下,白子慕舉一反三,很快就能跟上他的腳步。
雷東川瞧著,不知道為什麼,越來越覺得郎卡身上帶著父性光輝,尤其是說上幾句停下來等白子慕補充條件的時候,那眼神,簡直滿是慈愛。
董玉秀坐在一旁剝一只橘子,剝好之後,模索著遞給白子慕,她對礦泉水廠的事並沒有多參與,只是安靜听著,偶爾等他們休息的時候,會問白子慕渴不渴,再有空閑,還會問一下郎卡身上的舊傷和往事。
郎卡道︰「我也記不太清了,之前傷了頭,剛醒的時候還記得一些,時間長了就慢慢忘了好多。」他手里也分了一半橘子,面不改色吃下酸橘。
白子慕坐在一旁也吃了一瓣,他喜歡吃酸一點兒的,還含著多嘗了一下。
雷東川在外面等了一會,接他們回去,一路上三天的路程,郎卡幾乎一直和白子慕他們在一起,相處時間長了,白子慕已經開始喊「叔叔」。
雷東川提了風燈過來,送下董玉秀,在帳篷門口抓住白子慕的手,湊近了壓低聲音道︰「小心一點,我覺得郎卡圖謀不軌。」
白子慕疑惑︰「他圖我什麼?」
雷東川忍了忍,還是沒忍住︰「你不覺得他對你態度有問題嗎,這都快把你當兒子了——」
白子慕拽著他手腕靠近一點,墊腳拿腦袋撞他下巴,惱怒道︰「你才是他兒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