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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他和它不同的選擇

尊嚴?

尊嚴值幾個錢?

尊嚴是能供他吃,還是能供他穿?

「瑜小姐,我不是孔孟之道的信奉者,但孟子有句話說的好,‘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

「先吃飽再談人道不人道的,我認為……更重要。」

瑜小姐是徐從認為的又一假自由者。和許多新野的少爺、小姐差不多,追逐著新式的自由思想,但自己卻不願為之而改變。瑜小姐比其他人走的更快一步,能淺顯的身體力行,但她的人道主義,實在不該提倡。

「你《孟子》學的不錯。」

(前文出自《孟子》「齊桓晉文之事」。)

王進霖听聞這句話,對徐從更加欣賞了,他拍掌道︰「這句話我也對她說過,只是收效甚微。她有她的固念,咱們有咱們的執著,她不樂于享受坐人力車,就由著她去,反正她的那一套注定不會有多少人听信,太反人性了。」

「你是她的爹,怎麼向著別人說話。」王太太在王進霖身旁,掐了一下她男人腰間軟肉,低聲提醒道。

這一番話倒不是不能說,只是在外人面前需得給瑜小姐留三分的顏面。

太過了,總歸不好。

「徐從是你弟弟的門生,一家人,沒必要見外。」

「你太寵著她了。」

王進霖擺了擺手,表示不介意。

「這不一樣。」

上一句話接了下來,不過不是王太太說的,而是瑜小姐對徐從和她爹話語的反駁。

她的兩腮顯露出生氣的模樣,氣的鼓鼓的,「一些事總要有人堅持去做,倘若沒了我們這些人道主義者的提醒,你們坐人力車可不見得真的會向人力車夫道謝,而是心安理得的接受他們低人一等的服侍吧……」

此話一出,徐從頓時啞口無言。

不是他想不到如何去反駁瑜小姐的話,而是接下來再辯論難免會打出真火。他的話亦會更加刻薄。

此外,瑜小姐說的話也有幾分道理。

為了反駁而反駁沒有必要。

「小輩的打鬧,沒什麼有趣的地方,瑜兒,你和萱兒入里屋去說話,我們再談會別的事……」

未等瑜小姐做出勝利者的姿態,其父就打斷了她的陳詞,讓其先行離開。

萱小姐拉著瑜小姐再次入里屋。

「別的事」並不是什麼大事,而是支開瑜小姐繼續「吵鬧」的一個借口。徐從再次嘗到了劉宅的手藝,只不過這一次不是師娘的,而是雲姨娘做的晚餐。

打定前往燕京走一趟後,徐從隔了幾日就離開了新野。如果沒有先生的逼問,他可能不會這麼快就下定決心。人總是要被別人推一把走的。他按照陳羨安三年前信里的內容,坐了馬車前往南陽府城,然後在南陽搭上了通往燕京的火車。

在離別之前,他和瑜小姐又見了幾面。

婚事沒成。

四點二十一分。

透過火車的車窗,徐從看了一眼月台掛著的大時鐘,心中默念了一下這個時間。緊接著,他的身子被火車晃了一下,向前擺動,又回落長椅。下一秒,氣缸嗤的一聲響動,三十余節車廂的火車門關闔。

火車頭繼而冒出濃烈的黑色煙氣,染黑了一半的窗戶,送別的人影逐漸縮小如墨點,等暈墨散開,車外是一望無際的遼野,望不到邊。落日景被新出的包谷苗點綴了一些生機。

車廂內三教九流人士都有,但大抵應該都是抽煙的。車廂內彌漫著薄薄的煙霧,隨著火車疾馳,鳥鳥雲煙隨略開一點的車窗逆風飛掠而走,有若古代仙女纏在手上的羽衣。

天色很快暗澹了下來,點點繁星在車廂內閃爍。侍者點燃了車廂里的煤油燈,同時也開始推售著他們的商品。

「一包醒藥。」

一個車廂內塞滿了許多人。徐從小心繞開懷抱嬰兒的一個婦人,舉起了手,朝侍者示意了一下。

醒藥到手,他取出了里面的一小片薄荷葉,在嘴中咀嚼。薄荷的清香讓他的大腦瞬間清醒,不復渾噩。

他得開始適應沒有胡老爺的生活了。

「你去哪里?」

長達數天的旅途,在第二天中午的時候,徐從和坐在對座長椅上的另一個學生打扮的青年相熟了起來。同是相等的身份,有相似的閱歷,他們雖不至于引為良朋,但待久了,他們很容易就一件事互相討論。

「燕京。我听說《新青年》編輯部已經從滬市遷到了燕京,如果可能的話,我想進到里面去做一個編輯,當然,也不一定非得新青年不可,燕京的報社很多,我想入里面尋一份差事……」

青年先是禮貌性的微笑,等提及他的目的時,他眼神變得有些炙熱了起來,緊緊的握著手提箱。

自西歷1915年創刊,《新青年》雜志已經席卷全國。弘文學堂內的不少學生也偶爾給新青年雜志社寄信,希望新青年雜志社能征用他們所寫的文章。

徐從也寄過信,只不過折戟沉沙了。

「你呢。」

青年目光灼灼。

「我是去……」

和青年的遠大宏圖相比,徐從覺得自己的目的有點難以啟齒了。盡管他們的目的地都是燕京。他撓了撓頭,做出好不意思的模樣,「我的女友在燕京上學,此次去燕京是為了見她一面。順便看看燕京有沒有適合的專門學校……」

「自由戀愛?」

「這有什麼可害怕訴說的。」

青年鼓舞道︰「自己給自己找媳婦,這是沖破封建枷鎖實現婚姻自主的行為。正是因為有你這樣的人覺醒,每一個人一點力量,咱們才不忌改造這個世界所遇到的困難……」

……

灰白狐狸沒有離開新野縣。

從宣統二年開始遇到徐從,它跟在另一個自己身後已成了習慣。

這是七年以來的頭一次分別。

但徐從已經走到了有別于它的另一條路。多一個它,少一個它,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它難以舍棄老妻。

它明白,這可能是它余生時光的最後一次任性……。

相比另一個自己,它更掛念老妻。

過了五日,瑜小姐還沒有離開新野,仍舊寄居在舅舅家。她的房間被安排在內宅的一間上房。這里栽植了許多的紫藤蘭,出了房門,就是庭院的小花園。

院子里的假山中間被佣人做成了一個秋千。

「我爹和我娘終于走了,待會我就去求舅舅,讓他將我送到女校,到時候木已成舟,我爹娘奈何不了我……」

秋千旁,瑜小姐對自己的堂姐道。

「這應該很難,舅舅不會同意的。在洛城的時候,你求舅舅,他不是也沒有答應。」

萱小姐道出事實。

秋千只是童趣時的玩物,長大了,偶爾才會生起一絲興致去蕩蕩秋千。兩個少女玩累了,萱小姐率先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憩息,只留下了瑜小姐一個人。

「什麼時候才能到外面去?」

少女側坐在假山旁的一塊矮石上,她自語道。

劉宅的佣人不怎麼多,往來無人。她頗感有些無趣,對著藤架上的萬千紫羅蘭花發著呆。她抬頭摘下了一朵小花,朝發間別去。她佩戴的銀絲扁笄已綴著淺紫色的流蘇,此刻又別了一朵艷麗的小花,越顯嬌憨伶俐。

灰白狐狸走近了這個少女。

它在少女身旁蜷縮著,懶洋洋的曬著太陽。

到了一百二十歲的高齡,它心中並未有什麼色心或者其它別的想法。多年的相濡以沫,它和老妻更像是親人。有時候陪在親人身旁,並不一定說話,僅僅是有她在,便會感覺到內心已有所慰藉……。

時光荏冉。

它和老妻的一切走馬燈似的在腦海里映現。

它的眸漸漸濕潤。

「我看到你了,小狐狸。」

瑜小姐察覺到一團軟絨絨的東西在觸踫著她的腳。灰白狐狸隔了相當的距離,是她的腳來回的蕩,這才踫到了不該踫到的東西。

她見到了這只可愛的白狐,心中的陰郁頓時一掃而空。迅疾的從矮石滑下。她蹲在草叢間,輕輕的撫模著面前蜷縮一團的狐,「小白狐,你怎麼跑到了我舅舅家里?你要是被人抓到可不得了,你父母呢?」

盡管灰白狐狸長大了一次,不再是幼狐,但它的身材仍然比成年的狐要小不少。

徐二愣子蜷縮的身體瞬間有點驚駭了。它將狐狸腦袋從蜷縮的月復部中抽出,然後抬頭望了一眼低頭的瑜小姐,幼幼叫了幾聲,示意她不要亂喊。

它尚記得,以前的徐從給劉昌達說過它的存在。只是劉昌達沒有信。假使又有一人左證,誰知道它會不會又一次再被人當成邪祟,鎮壓在上陽觀中。

吃一塹長一智。

不過瑜小姐不是徐從,和它相處的時間只有這短短的一會,自然難以听懂它說的話。

[我是狐仙]

[保家仙]

[別對其他人說出我的存在,其他人看不到我]

徐二愣子連忙用前爪在地上寫了這三行字。它不害怕世人對他的再一次驅逐,它害怕的是又一次親人的傷害。

「你……是狐仙?」

「其他人看不到你?」

蹲在地上的瑜小姐怔了一下,她開始打量這一只狐。這只狐和普通的狐並沒有太多的異處,只是眼童更加深邃一些,毛發亦更加順滑有光澤。

但一個會寫字的狐,怎麼看都不是凡類。

她的腦海開始思索。

一只普通的狐,她只會憐愛。可若是狐仙,按照《聊齋》和一些話本故事,其中不乏害人的妖物。

「你叫什麼名字?」

瑜小姐壓制住內心的驚駭,做出一副平靜的神色,詢問道。

既然會寫字,那麼就會有名字。

很奇怪的一種感覺,她對這只有害人潛力的狐仙在心中並不敵對,彷佛內心深處有一種意識在告訴她,它是一只好的狐仙,不會害人。

[徐……二愣子]

灰白狐狸道出它真正的名字。

除了縣城外面的徐家堡子族人,城里只有寥寥幾人知道徐從原先叫徐二愣子。這其中的人包括劉昌達、路女士。

少女看到這四個字,捂著嘴巴,噗的一下笑出了聲。

不論是哪個話本中的狐仙,叫的名字縱然再不好听,可也絕不會叫「徐二愣子」這樣鄉野間的賤名。

哪怕是叫……小白呢。

「徐二愣子……,我就叫你二愣子吧。」

「二愣子,放心,你的事,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不過你要是一只壞狐狸,對我身邊的人下手,我可就對你不客氣了。」

瑜小姐攔腰抱起灰白狐狸,撫模著它的腦袋,故作凶巴巴的樣子,叮囑道。

徐二愣子連連點頭。

它怎麼可能對老妻身邊的人不利。

此外,回答的同時,它亦暗自慶幸了起來。幸好它和徐從暫時分開,來到了瑜小姐這里,否則它哪有和瑜小姐獨處的機會。

夜,很快來臨。

它在瑜小姐的閨房,相伴其入眠。

……

現代。

通往新野縣的火車上。

「我和你娘相識在先生家的後宅,那是一片紫羅蘭的花海。她是先生的外甥女,先生打著親上加親的想法,讓我們見了面……」

「你娘……她很有個性,是個人道主義者。」

軟鋪上,徐二愣子眼眸深處露出一絲回憶之色。

他和徐從走上了兩條截然不同的路。但很幸運,它仍舊陪在了老妻的身邊。

「人道主義者?」

「這是……」

徐蓉听到這既熟悉又陌生的詞匯,一下子傻了眼。她以為的父親、母親和普通的父親、母親沒有什麼不同。然而僅是「人道主義者」這五個字,就打破了她固有的想法。

「人道主義者?」

「想不到太女乃女乃竟然是這樣的人。」

徐晴訝然道。

她對姑女乃女乃徐蓉解釋了人道主義者的含義。

「對,你太女乃女乃這個大家小姐出行都不肯坐人力車,我記得我當時……還和她辯論了幾句。我們的緣分……或許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徐二愣子望向車窗邊的遼野。

早麥已經金黃,晚麥染上了一層金色。

「太女乃女乃為人真有意思。」

「比我們新潮的多。」

徐晴聞言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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