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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照片里的少年不是你

「你忘了提燈籠……」

兩個人都藏著心事。徐從想著陳羨安,有點走神,待他回過神時,卻 然發覺秋禾已經提裙走了十來步。他迅疾的追了上去,喊道。

「不用了,這條街巷我走了好幾次,路熟了,不用再打燈籠了。」

「今天的月色也不錯。你瞧,月亮好像趙家在書房里擺放的那一個玉盤。月光足夠了,我不用打燈……」

秋禾丟下了這幾句話後,就繞過街尾,轉眼間便不見了蹤影。

……

……

現代。

工地,夜班剛下。

徐建文走到小賣鋪,買了一瓶四塊錢的冰紅茶。他仰著脖,冰鎮的飲料被他咕嚕咕嚕喝了一小半。直到他感知到胃里裝滿了水,沁出的熱汗濕噠噠、黏湖湖的粘在背心上時,他才停止了灌水。

吁!

他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吐氣的同時,他眼角的余光看見了從霓虹街道走來的妻。

「你和晴兒又鬧矛盾了。」徐晴媽盯著徐建文流淌著豆大汗珠的臉頰,她的臉上並沒有露出關心,或者心疼的神色。只是過來平平靜靜的打了聲招呼。

婚姻持續久了的夫妻都是如此。

「沒什麼。孩子長大了……」

徐建文搖了搖頭,他將半瓶一升的冰紅茶塞到了口袋。他盯著她,她也盯著他。兩個人互視了一眼,無聲言語,走到了夜市的燒烤攤子。

西京夜市的小吃很豐富。炸雞、烤串、炒苕粉、冰鎮酸梅湯、燻肉大餅、唰唰什麼的,應有盡有。

「兩碗匯通面,菠菜的……」

徐建文又叫了一頓吃的。

匯通面的做法只是普通的家常面,沒什麼特別出色的地方。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做此面最早源于咸陽的匯通十字。匯通面通常有兩種面,普通的手 面和加了菠菜、弄得通體綠色的手 面。

俄頃,裝在紙碗的兩碗面被攤鋪老板端了上來。

黃臉婆的妻在面端上來的時候,給他碗里挑了三分之一,又給他倒了一碗面湯後,攪著面,這才打開了話匣,「你爺爺的事你少管一些,咱們能出一部分醫藥費算是不錯了,沒必要請假專門跑一趟……」

夫妻二人雖然都在西京工作,但徐建文是干塔吊的,得隨工地走,所以兩人並沒有住在一起。故此,這三五日發生的事情,最近才被徐晴媽所知道。

「吃面。」

徐建文簡短的說了這兩個字,再也沒吭聲。

他眼朝紙碗盯,專心吃著面。

老爺子是他的爺爺,而不是徐晴媽的爺爺。若沒有他和徐晴,老爺子相較于妻,只是一個陌路人。指望一個陌路人顯然不現實。他為了大家,她為了小家,都是為了家,沒必要置氣。

兩碗面吃完。

徐建文付了帳,他看了一眼妻子,「你先回去吧,我還有事。」

女人盯著面前的男人瞧了幾眼,也沒有多說話,默默的點了點頭,融入了夜市的過客之中。

一支香煙點燃,徐建文坐在路邊攤旁緩緩抽著。

一根又一根……。

走到醫院的時候,他懷里小半盒的香煙只剩下了零散幾根。

他止步于住院部門前,順手掐滅了指縫中燃燒的煙蒂。

「爺爺,照片上的人……是于老師,不,是叫于青的那個人,他不是你,他是于青,你為什麼選擇騙老姑,還有晴兒他們幾個?」

315病室的門被推開,徐建文看著仍未入睡的老人,他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那張照片是他在校史館拍了照後,立即發給徐晴的,當時他並不知道相片里的少年究竟是老爺子,還是別的,只是下意識的認為是老爺子。但事後,他又將那張照片拿給了門衛老大爺看。

「這中間蹲著的少年,是于老師。」

校衛室,躺在搖椅上的老大爺如此道。

門衛老大爺是于老師的弟子,他記得于老師的相貌。所以這話,應該假不了。

至于徐蓉這個老姑為什麼沒認出來……,倒也不難猜。老爺子一直活著,他在人的印象中,一直是這幅蒼老的面容。但于青死的早些,他的相貌在學生的記憶中還定格在了五六十歲,與照片上的少年變化不大……。

「建文,你剛干完活回來?」

「一身的煙味。」

躺在病床上的徐從沒有著急答話,他先訓斥了一句徐建文。

他是討厭抽煙者的。從年少時就開始討厭了。

徐建文瞬間噎住了話,他喝了兩口放在口袋里的冰紅茶,將嘴巴里的煙味壓了下去。

「小時候,我經常好奇爹的煙袋鍋子。有一次,在他午休的時候,趁他不注意,偷走了他的煙袋鍋,我學著爹的模樣,裝煙葉子,點煙,抽煙。我抽了一口,煙熗的我難受……」

「爹抽煙那麼享受,不可能我抽煙難受。我學著爹的模樣,磕了一下煙袋鍋子,然後再去抽。呵!抽完後,還是那個味道。自此以後,打心底里,我對抽煙這件事總是提不起什麼興趣來。」

說說間,徐從已經顫顫巍巍的走下了床,他坐在了靠在床邊的輪椅上。然後雙手推著輪椅走到了窗台。到了這里,呼吸一點新鮮的氣息,他整個人都會覺得舒服不少。

徐建文亦跟了過來,小心扶著輪椅。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听了後,你或許就會明白了。」

將窗簾拉上,徐從眺望著遠方的不夜城,嘆了一口氣。

他在弘文學堂埋了一個匣子,藏了一些照片。

但這照片,看來是……終究難以重見天日了。

「爺爺,你說。」

「建文一直听著呢。」

徐建文順著老爺子的目光看了幾眼,沒看出什麼個稀奇來。他拉了一個馬扎,陪坐在老人身邊,然後重重點頭。

他過來道出照片是「假」,並非是為了質問老爺子。為了這一件事,質問並沒有什麼太多的必要。他過來,僅是因為這件事是「假」的,心中好奇,所以才過來問一問,在無人的深夜探知老爺子的真心話。

他仍是饒膝的孫子。

社會的陰險狡詐不可能帶到家里。

「宣統二年的冬季,徐家老太爺死了,起靈的那一天,一個小長工看著脖項帶著長命鎖的少爺默默轉身離開,他瞧見了少爺手中攥著的糖紙,但還是走了,他和大蟲一起鬧著玩,不敢再和少爺有什麼牽扯了……」

「少爺有一天找到小長工,喝問他為什麼躲著他。小長工看著和他個子差不多的少爺,只是木訥搖頭,什麼也不肯說。小時候是小時候,長大了,就得懂規矩了。小時候我們是玩伴,長大了,他就是老爺。」

「自此,少爺和小長工再也沒說過什麼話。」

「宣統四年初,少爺剪辮躲在了屋里,沒敢出來,外面鬧的很凶。又過了一陣子,少爺結婚了……,田少女乃女乃長的可好看了。娶了妻的少爺對小長工冷漠了許多。小長工恨起了老爺,他無時無刻都在盼著老爺去死。也是那年,亂兵打斷了爹的一條腿……」

「白狼來了。他們攻打著新野縣城,又席卷了鄉里。大蟲和小長工看到了機會,他們打算投奔白狼。小長工被家里看的嚴,誤了時辰,沒跑成。大蟲走了,他杳無音信的走了。」

「小長工繼續過著他的苦日子。大概是什麼時候,在他娶妻前,應該是吧。少爺從洋學堂回來了,大蟲也回來了。大蟲一槍崩了少爺。原來他是跑到山上落草為寇了,成為攔路的劫匪,真正的山大王。在殺了少爺的這一天,大蟲沖進了徐家的後宅,他凌辱了田少女乃女乃……」

「小長工也入了後宅……」

寂靜的月色下,徐從講述著過往。

「爺爺,這個小長工是您?」

徐建文吃驚。

今晚老爺子講的過往,可是和先前的截然不同。明明是一個人,怎麼會有兩樣的人生。這絕不可能。

「是,也不是……」

徐從搖了搖頭。

他不知道,是自己在臨死的那一剎那,靈魂入了一只狐的身體。還是說,從頭到腳這一切都是虛妄。徐二愣子從來都只是徐從。畢竟爹的腿確確實實斷了,照片里的小少爺是于青,而不是他。

「賣柿子的那個少年是誰?」

徐建文想起了老爺子提及的一件事。

宣統三年十月,入冬的那一天,老爺子踫見了一個賣柿子的少年,可憐了了他一次。

如果說,眾多故事有一個契合點,那無疑就是這里了。

混亂的記憶,並非無頭無腦。

「他?可能也是我吧。」

徐從剝開一個橘子,小心的吃了起來,他的假牙已經卸了下來,吃橘子不能咬,只能用口腔的壓力榨出果汁。

他回想在弘文學堂對街踫到的那個少年。

但怎麼也想不起來少年的面孔了。

狐的記性並不怎麼好。在另外一個時空,這已經是時隔兩三年的事了。後面它再也沒有踫見過賣柿子的少年。人命如草芥,可能是死了吧。白狼作亂,死的人不少,烏泱泱的一片,全部都是死尸。

「他是于青……于老師嗎?」

久受信息流沖擊的徐建文,立刻就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賣柿子的少年是于青!

真正被可憐的人,不是于青,而是老爺子。

「不,他不是。」

徐從繼續搖頭,「我記不清他是誰了。人老了,容易忘事。如果于青是我,那麼我早就死了。若我是于青,這照片的少年……就是我了。」

這句話一出,徐建文立刻擊毀腦海里的荒誕想法。

老爺子不可能是于青。

照片里的少年是于青,不是老爺子。

「爺爺,究竟哪個故事才是真的?」

徐建文有點抓狂。

人不可能有兩段不一樣的人生。而且老爺子的講述又那麼的真實……。

無論是哪一段的人生經歷,他都看不出其中的真假。

「建文,你給我取一些柳條來。」

徐從吩咐了一句。

一小捆柳條很快便放置在了他的面前。他手模著柳條,一股濃厚的熟悉感又涌上了心頭。他是那個逃荒的可憐人。他編著柳筐,「真假分的那麼清干嘛,我已經是快要死的人了……」

人如果坦然面對死亡的話,一切都會變得從容。

他既然有死的準備,那麼分清誰是「徐二愣子」,誰是「徐從」,就並無必要了。

「是啊,老爺子都快死了……」

徐建文聞言,亦內心釋然了。

執著分一個對錯,那是年輕人。成年人的世界,總是趨于調和的。強辯哪一方是真是假,並無意義。

二人沒有再說話了。

剛才真假照片的事,老爺子雖沒在這一方面說,但徐建文已經了然了。照片真假並無所謂。縱然照片里的少年不是老爺子,可那又能怎麼樣呢?誰能論證老爺子說的是假的?

假的真不了。

事是真的。

不論是小長工,還是入學堂的長衫少年。

老人趁著夜色編著柳筐。

徐建文看了一眼,感到無趣。他模出兜里的手機,玩了一小會。但很快他便覺得在此地玩手機不大適宜,于是重新放了回去。

他走到病床旁的桌上,看到了一個速寫本。

是徐晴的筆跡。

他翻開速寫本,一個字一個字的讀著。良久,他又坐回了馬扎,「爺爺,秋禾為什麼在你的講述中,提及了這麼多次?」

記東西的徐晴,或許會下意識的忽略了秋禾。但作為看故事的人,他一頁頁翻著,很快便察覺到了這個叫「秋禾」的婢女,與其他婢女的不同之處。

其他的婢女,老爺子一筆帶過。偏偏秋禾這兩個字,在速寫本上至少有十余次的記錄。這里面,應該有故事,他亦是過來人。

「她?」

枯竹般的手壓實了柳筐上的柳枝,徐從的手微微停頓了一下,「我和趙家的少爺有交情,她和我踫面的次數比較多……,民國三年的春,她就贖身了,嫁給了一個錫匠,過了一年,她懷了,生了盼弟和念弟……」

他和秋禾的事,不怎麼光彩,難以講述給旁人听。此外,秋禾已經嫁人了,她不是他的私有品,他得顧忌她的名。哪怕她的人早就埋在黃土里不知多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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