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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學就是原來的官學,改制廢除科舉後,縣學就成了弘文學堂……。先生在學堂內很有威望,又有留學東洋的資歷,這也是他被請為教育科副科長的原因……」

說到這里,徐從頓了頓聲,「只不過先生最初是不打算做官的……」

一個當地頂尖的學堂,定然和縣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更何況弘文學堂本就是前清的官學,里面的教諭可是能和縣令談上話的。

教諭就是學官名,八品官。

這點,入學久了些的學堂學生都明白。

「儒學,府教授一人,訓導四人。州學正一人,訓導三人。縣教諭一人,訓導二人。教授、學正、教諭,掌教誨所屬生員,訓導左之。」——《明史•職官志•四》。

「先生不肯做官?」

徐蓉、吳昊二人听後驚訝。

官,還有不肯做官的。這倒是一個稀奇事。但他們轉念一想,也就明白了。縣衙可不是個好去處,老爺子對自己得了「三角」賞錢的事一直在懊悔。這是一個藏污納垢之所,先生不肯去做官亦在常理之中了。

「是的,他不肯做官,他心里頭有著一些顧慮,因為縣衙的名聲不怎麼好,入了縣衙,對他的名聲會有一定的損毀……」

徐從看出了二人所想,點了點頭,「我記得大概是冬至的時候,我去先生的寓所走了一趟,前去勸他。」

……

……

民國元年,十一月。

冬至。

縣城,孔廟街。

天早就冷了起來。北風呼嘯,徐二愣子系著圍脖,提著兩大包節禮,往弘文學堂所在的方向去走。

他在外的手通紅一片,直往袖筒里鑽。

前幾日一直飄著細碎的雪花,所以街上目光所及處,一片白雪茫茫。臨近晚間,街上的路燈也亮了起來。遠遠的便能望見一個穿著破皮裘的老人推著獨輪車,朝路燈罩子里添著煤油。

這是縣衙工房的幫工,姓何,叫何老旦。听年長的吏說,他曾經是唱戲的,操持著梨園活計,年輕時亦是劉家班的一個人物,在南陽府府城的天生茶園都登台表演過,有捧角的捧角人給他最大砸過十兩金。可惜不知後來怎麼的,就淪落到了工房做幫工的地步。

不,現在不叫工房了,叫民政科。

徐二愣子強迫自己更逆了腦海里的叫法。如今改朝換代了,再講老的一套,熟人听到沒多大事,可若是有心人拿來做文章,就有事了。作為縣公署的科員,他得盡量規避言語出錯。

酸牙的踏雪聲響起,他朝弘文學堂走去,距離何老旦近了一些。

又到了一盞路燈,何老旦放下推著的獨輪車,朝其湊近。他先是跺了跺腳,應是取暖,接著努力的踮起腳尖,向上略微一跳,雙腿就迅疾的夾緊了包鐵的燈柱,然後這才用黑粗的手撇去了燈罩鐵鏈、鐵鎖交結處的積雪。

路燈離地,七八尺左右,比常人高一個頭。

徐二愣子止了步,他好奇的盯著何老旦。如此的姿態,又這般年老,他是真信了老吏的說辭,「十兩金」入過梨園行,估模著可能還是個武生。

一瓶小的陶瓶,大肚葫蘆樣式,約莫有半個手掌大小。何老旦從黑布大褂中取出這陶瓶,拔開瓶塞,一股股白色的煤油順著細長的口就倒入了燈座里。添煤油、點火紙,又一盞路燈亮了。

等燈亮了,燈罩上的鎖再次被重新掛上。

這是為了防止有人偷油。

何老旦一只腳向下微微一探,待踏實了,另一只腳也落了下來。他胸腔起伏了數下,然後躬身拍了拍衣裳。附著的雪花瞬間紛紛揚揚的灑下,如飛蛾般的錯影一般沒入地面。

撢落雪花的同時,他也注意到了身後有人。

「徐爺,您也在這?」

何老旦躬了一,打了聲招呼。

「冬至了,我來給劉先生送點節禮。」徐二愣子簡短的回復了一句,然後他便關切的說了句客套話︰「你干完活後,早點回家吧,大冬天的,回家吃一頓熱騰騰的餃子……。到冬至了,就得吃餃子。」

他心知,以何老旦這點路燈的速度,想要忙活完,估計還得一個多時辰。縣里,可不僅孔廟街的路燈要點,還有別的地。

「劉先生,是縣長請為教育科副科長的劉先生嗎?」

何老旦眼熱了一下,急忙詢問道。

他起初和徐二愣子一樣,都是工房里的幫工。只不過徐二愣子更高端一點,識字,是抄書活計。而他識字不多,只能做些力工,譬如今天點路燈的事,就由他完成。委實太過辛苦。

若是有一個新任的科長上任,哪怕他轉不了科員,想想也難,但若是能成為科長跑腿的小廝,幫其端茶送水,亦比如今的活計要好的多。如徐爺,他不就是傍上了鄭科長的大腿嗎?

「這事,還不一定,恩師是否同意就任,尚不可知。」徐二愣子搖頭,他朝手掌哈了一口氣,暖了一下手,接著道︰「我此次去送節禮,見劉先生,亦是為了勸一勸他……」

昨天,鄭科長就找他談話了。讓他盡量勸一勸先生。

他既然在縣公署做事,也不好不听鄭科長的話。當官,是一件好事。他所能做的,亦只有勸勸。拿主意的人,仍是先生。

勸一下,又不是什麼大罪。

「徐爺,您先歇一下步。」何老旦見徐二愣子打完招呼後就要走,叫了一聲,然後等徐二愣子扭頭時,就露出一絲肉痛之色,朝獨輪車挪了幾下步。他用一個比先前制樣更大些的葫蘆陶罐,灌了一瓶的油。

「這一罐油,就送給劉先生當節禮,算是我的一點心意。」他臉上掛著討好的笑容,躬身將這罐偷來的煤油向徐二愣子遞去,「至于徐爺的,等過一段日子,我再給您補上。我沒啥求的,就是想今後落個清閑差事。」

上行下效。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陳縣長愛財,故此縣公署中送禮的風氣也已蔚然成風。包括何老旦這個縣衙的幫工,他也知道求人辦事該送禮。

有條件的禮,最是好收。怕的是只送禮,不求辦事。

「恩師的事,我做不了主。」

徐二愣子掃了一眼這一罐煤油,搖頭道︰「劉先生向來嫉惡如仇,你要是送禮,必定會惹他不喜,亦會讓我吃了掛落。這禮……,我不能收,」

僅是一罐煤油的禮,先不說難以拿出手,其次,收了禮就相當于落了把柄。他不會輕易收禮。他知道受「恩」的壞處,受了「恩」就不自由了。

「是,徐爺,是我著急了。」

何老旦朝自己老臉輕輕的打了一巴掌,道了個歉,作揖離開。

獨輪車碾著雪,又到了下一盞路燈。

灰白狐狸在雪地上印下小小的梅花印,它跳到了徐二愣子的肩上,兩人再次路經了何老旦,然後沒打招呼,繞到了學堂後門,進了寓所。

寓所門口止步,敲門。

「是徐從?你來了?剛好,我剛煮了餃子,蓮菜豬肉餡的,你快進來吃吧,憚憚雪,別讓自己著涼受了風寒。」

打開門的是小腳女人,她見到徐二愣子,臉上多了一份喜色。

新野的一切,于她都是陌生的。除了先生之外,她第一個認識的人就是徐二愣子。盡管後來多了一個于青,可第一個門生總是不同的。

「師娘好,這是禮,您收下。」

徐二愣子將手上的節禮放到地上,听小腳女人怪責他破費,他撓了撓頭,「總是過來蹭飯也不太好,要是先生、師娘你們不收,下次我就不好意思過來蹭飯了,有來又往嘛,再說我飯量也大,對了,師娘,多給我下點餃子,我吃七兩的,這次我送禮了,你可別嫌棄我……」

並非是嫌棄,只是一種讓收禮的說辭。

「呵!沒見餓瘦了你。你正長身體呢,我給你多下一點,給你下一斤的餃子,待會不夠吃的話,我再給你包。」

小腳女人笑罵了一句,接著她將地上的禮拾起,放到了里屋,然後又走出了門,前往學堂東隅的灶台,準備下餃子。

縱使她並不在意這幾樣禮,但送與不送的差別亦是有的。

寓所內,只剩下了師生二人。

徐二愣子將圍脖取下,掛到了衣架上,然後拉開直背靠椅,坐了上去,「先生,我听別人說……,陳縣長打算聘你為教育科的科長,這是好事,可縣公署的人說,你將這事推拒了。」

見先生不悅,他解釋道︰「正因我听說了此事,所以猜測……先生你今年和師娘必定羈留在寓所,故此特意趕來送上節禮。」

朝廷十一月發下令文,縣衙變成了縣公署。同時,縣衙也多了教育科,先生這才有去做這教育科副科長的機會。因此按照常理,先生若是不想得罪陳縣長的話,必定不會在這關頭逃之夭夭,而是仍留在學堂。

逃,就意味著心胸不坦蕩,對陳縣長有意見。

這番話,意為……他不是來做說客的。

「你在縣衙待久了,心思也活泛了許多……」

劉昌達眼神復雜的看了徐二愣子一眼。

剛入縣衙的徐二愣子,尚且連鄭胥吏送其八角宮「燈「的含義都不知道,但經過在縣衙工房一年的歷練,卻見微而知著,猜測到了他今年要逗留在寓所這件事。(臨時差遣,不算正式入縣衙)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懂得多,總比不懂的好。

「先生,是縣公署,縣知事公署。」

徐二愣子下意識糾正劉昌達的叫法。

等話說出口後,他頓覺有點不合適,于是立即起身作揖道歉。

「無礙。」

「你提醒的對。」

劉昌達擺了擺手,讓徐二愣子坐下,然後點起了一根香煙,他抽了一口,吐出煙霧,「陳縣令變成陳縣長,縣衙變成縣公署,我今後要是踫見了陳縣長,說話時也不能搞湖涂了。不然讓他記恨起我,總歸是有點不好的……」

談及這里,他罕見的笑了兩聲。

只不過這一笑,他就被煙熗了肺, 地咳嗽了一下。

「我也不瞞著你,我對陳縣令,哦,不,陳縣長的邀請也是有點心動,教育科的副科長,這個職位算是不錯了,清閑。學董也和我說了這件事,若是能得這個教育副科長之位,于學堂亦是有好處……」

呷了口茶,潤了會嗓子,劉昌達嘆了口氣,「只是陳縣長的惡名太過昭著,學堂里的學生對其早就不滿,我要是入職了教育科副科長,今後踫見時務齋的學生們,也難抬起頭了。」

上次徐二愣子還在糾結送禮。可他啊,事到臨頭,竟和徐二愣子一樣了。一個小小的書辦職位,迷惑不了他,但教育科副科長的職位,卻讓他為之動心。這亦是一種變相的賄賂。

故此,他的「不好意思抬頭」,可不僅是針對于時務齋的學生,更有他的門生——徐二愣子。

「先生,剛才有人拜托我給你送禮來著……」

徐二愣子想到了何老旦,「那是縣公署一個佣夫,他听到我來拜訪先生你,于是就偷了一罐點路燈的煤油,想要孝敬給你。這樣的人,隨著先生你被傳出要被任職為教育科副科長之後,並不罕見。」

他是劉昌達的門生,因此事巴結他的人不少。何老旦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是最後一個。

「你的意思是說?」

劉昌達向前側身,將煙蒂壓滅。

他剛才看到了,徐二愣子帶的禮並沒有那一罐煤油。可見他的門生並沒有收禮。

「我覺得,先生你不是一個怕事的人。」

徐二愣子違心說道。

先生懼怕學堂學生的言辭,亦懼怕得罪于陳縣長。兩不平等相遇,陳縣長是真的有實權在手,他覺得,先生會怕事。

于卑微處走出,人性,他窺得了三分。

與其讓先生自己難為,還不如他勸一勸先生。

「餃子來嘍。」

「酸湯的,小心點,別燙傷了你。」

沒等來先生的回復,小腳女人就端著一個大瓷碗走了進來,碗里是盛的滿滿的餃子,每一個都個頭飽滿,在澆著紅油的湯內上下浮沉,砌成細碎的小蔥亦撒了一把在上面,紅的、白的、綠的,看起來分外誘人。

「謝謝師娘。」

徐二愣子小心的將碗放在了花梨木辦公桌上,就大口吃起了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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