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陌的聲音不大,很平淡。
但是听在年輕和尚的耳朵里,卻是那麼的刺耳。
饒是這和尚的佛性再高,听到秦陌這般絲毫不加掩飾的挑釁,也不禁微微皺起了眉頭。
他清秀的面容上逐漸失去了先前的淡淡笑容,和善的目光中似乎也帶了些許的冷意。
然而,念及此次出行前佛子再三的叮囑,他終究是沒有輕舉妄動, 強行忍耐了下來。
年輕和尚放下筷子,雙手合十,念了聲偈語,淡淡道︰
「施主說笑了,出家人自然是不打誑語的,有佛門戒律嚴加約束,想必慧聞師弟也不會輕犯。」
「大師,你這話我可就听不懂了,當時我明明放下了刀,卻就是沒有成佛,難道這還不算誑語嗎?
大師,你可得為我好生解惑吶。」
秦陌擺出了一幅很是好奇,虛心求教的樣子,實則卻是在進一步的挑釁著他。
既然這和尚今日誠心要做這只縮頭王八,那他自然不會手下留情。
當日定下計策引蛇出洞一時爽快,現如今卻是漸次顯露出了弊端,秦陌直接同時得罪了明月山莊跟佛門兩大勢力。
雖然說當天動手殺人的是姬顏,但是就算他肯解釋,也必然是徒勞無功的。
姬顏的背後站著劍宗,秦陌想都不用想就知道, 那兩方勢力定然會選擇性的忽略掉姬顏,一股腦的把屎盆子全都扣在自己的身上。
而且,顧華清為何一直要殺自己的原因還尚且不知,說不定跟這兩方勢力還有所勾結。
總而言之。
明月山莊和佛門對秦陌來說,梁子算是結死了。
現在仇敵親自找上了門,他逮住機會當然不會放過,能搞死一個是一個。
至于慧明說的什麼加入佛門,那更是扯淡的話。
自己現如今背靠上陽學宮和黑水閣,有王老頭跟天武侯的大腿可以抱,怎麼可能去當什麼狗屁和尚。
秦陌如此想著,心中慢慢定下了一門毒辣的計策。
與此同時,坐他對面的慧明听到解惑,略微沉吟了一會,隨後緩緩開口說道︰
「施主,慧聞師弟所言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並不單指放下手中屠刀,而是要施主放下心中的屠刀。」
听到這話之後,秦陌不假思索的開口繼續問道︰「大師, 不知這手中屠刀和心中屠刀,有何區別呢?」
「棄手中屠刀易, 心中屠刀難, 手里的刀不過是一塊凡鐵,沒有感情,冰冷無比。
心中的刀卻是每個人的以及殺性,只不過因人而異,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罷了。
施主,只有當你真正的放下心底的,舍棄你的殺性,直面本心,方才是真正的放下了屠刀。」
慧明和尚說罷之後,整個酒樓全都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寂靜,食客們久久未曾說話,甚至手中的筷子也全都放下,安靜坐著看向慧明,洗耳恭听佛法。
眾人在不知不覺中,內心逐漸生出了一絲悔恨的意味,只感覺自己此前罪孽深重,心有,從來未曾放下心中屠刀。
就連杭羿,這會都感覺自己的腦袋暈乎乎的,酒樓當中也就只有秦陌跟姬顏沒有受到影響。
慧明看著眾人的神情舉動,嘴角不禁露出了一抹笑容,他雖然不能像佛子那般,一場講道直接讓幾十余人削發剃度。
但是在場的這十幾人中,只要有一人能被佛法感化,他便是有著大功勞。
至于秦陌,此人乃是佛子欽點之人,他今日只是先行來試探一番,順帶借慧聞之事看看秦陌到底有什麼本事。
此時的秦陌,自然也已經發現了四周人群的異常,他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了起來。
這和尚,簡直是膽大包天,如今身在大秦,卻是絲毫沒有把大秦放在眼里。
秦陌現在也算是見識到了佛門弟子宣講佛法到底有多可怕,先前對天武侯所說的萬人空巷,已經是再沒有絲毫的懷疑。
不過自己今日在這里,就定然不會容忍這和尚如此膽大包天,肆意妄為。
秦陌雙目一轉,當即便是決定按照心中計劃行事。
只見他突然重重的咳嗽了一聲,隨後哈哈大笑了起來,強行將眾人的思緒給拉了回來。
隨即,秦陌笑著起身,繞過桌子,走到慧明的面前,拉開椅子坐了下去。
「大師一言,果真是震聾發聘,直指本心。」
「施主過譽了。」
「沒有沒有,這怎麼能是過譽呢?這可全都是秦陌的肺腑之言吶。」
秦陌隨意的擺了擺手,一臉的誠懇,而隨著這一句話一說出來,酒樓的其余人頓時一驚。
秦陌這個名字,在如今的紹京城可謂是家喻戶曉,基本上所有人都听說過了他的名號。
只不過,雖然秦陌的畫像早就流傳了出去,但卻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曾見過,而且他這次出門還做了偽裝,故而一開始並沒有人認出來。
事到如今,秦陌也卸下了自己的偽裝,順帶自報了一番家門,眾人這才發覺,原來秦陌一直都在自己身邊。
眾人頓時竊竊私語,交頭接耳了起來,毫不例外的全都看向了秦陌。
至于適才慧明和尚在眾人心中種下的佛種,也悄無聲息的就此消失。
秦陌坐下之後,立馬開口說道︰「正如大師所言,今日有幸遇到大師,此乃緣分使然。
既然如此,秦陌想借此機會向大師好生探討一番佛理。」
聞言,慧明抬起了頭,直勾勾的仔細看著秦陌,瞧見他神色不似作偽之後,眼眸深處閃過了一抹精光。
這話表面上是要探討,可實際上的意思,卻是要和他辯論佛法。
他是知道秦陌底細的,上陽學宮弟子,黑水閣走狗,秦王贊譽「頗有詩才」,武道天賦卓然非凡。
但是卻從來沒有听說過,秦陌對佛法也有過研究,現在當著眾人的面,要跟自己辯論佛法,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這種事情,自己沒理由不答應,若是避而不戰,反而會平白丟了佛門的面皮,受大秦的愚民們恥笑。
想到此處,慧明和尚淡淡一笑,開口說道︰「施主請講便是,小僧慧明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如此就算是答應了。
霎時,酒樓當中一片嘩然。
百姓們可不知道秦陌到底懂不懂佛法,他們只知道,紹京城近日有名的詩才秦陌,要和南唐來的和尚在這酒樓里坐而論道了。
這可是天大的消息。
近日佛子來到紹京城,當街公然宣講佛法,銳氣逼人,奈何清風書院無人出山,好似對此視而不見。
大秦的子民們,心里邊都或多或少的憋著口氣,在自家的門前,居然讓外來的和尚如此囂張,這還得了?
而前幾日常慎遠通敵叛國,百姓們本來就對清風書院的君子大儒們失望了一次。
如今的事情,更是讓他們徹徹底底的失望,坊間已有傳聞,裴長風空有君子之名,卻無君子之實。
不過幸好,大秦還有上陽學宮,上陽學宮還有秦陌。
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這才是真真正正的君子之風!
眾人都興奮了起來,暗戳戳的打起了三分精神,酒樓的食客中有好事者,當即便是瞧瞧溜走,在街上奔走相告。
尚且連一炷香的功夫都沒過去,這間酒樓便是被聞風而來的眾人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
眼見如此,掌櫃的當即大手一揮,吩咐後廚速速燒火煮茶,只要有人口渴,自行取用即可,他分文不收,但是卻要為小秦大人加油打氣,撐撐場子。
今日來此的每一個人,無不期望著秦陌能夠力挫南唐佛門弟子,揚我大秦煌煌國威!
恰逢此時,秦陌和慧明和尚的論道,也終于開始了,只見秦陌當先發問︰
「大師,咱們還是就先前那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來開始吧,適才大師所言,此處屠刀指的是心中的,那麼秦陌想請問大師,大師心中可有?」
慧明和尚沉思了一會,隨即緩緩開口說道︰
「小僧資質愚鈍,道行淺薄,雖苦心研究佛法數十年,但所學依舊只是滄海一粟罷了,心中自然是有的。」
听到這話,秦陌的眼楮立馬一亮,這慧聞和尚真是好生配合,隨後他繼續道︰
「既然大師心中亦有,那便算不得是放下屠刀。
大師既沒有放下屠刀,那便不曾成佛,連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如何能說出來警醒世人呢?
不知大師可曾听聞,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听聞此言,慧明張了張嘴想要開口辯駁,卻是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最為要命的是,他竟然覺得秦陌說的不是沒有道理。
眼見如此,秦陌的嘴角略微揚起,他沒有繼續等慧明開口回答,立馬繼續發問︰
「大師,你說立地成佛,那到底什麼才是佛?」
上一句言說放下屠刀,這一句便又轉而開始說佛,慧明和尚的眉頭皺的越發厲害,心中繼續思索,不敢輕易回答。
良久之後,他方才斟酌著話語,緩緩開口說道︰
「小僧初入佛門之時,曾被大雄寶殿內的宏偉佛像而震撼,一度認為那便是佛。
後來被長老們授予了修行之法,小僧又日夜不倦的苦修,待到修有所成之後,重新去了大雄寶殿,卻是另有所感。
佛像再如何巨大,身上的金粉撲的再多,終究只是死物,不可稱為佛。
而我佛門住持修行圓滿,每隔三十日便會離開寺中,在南唐設下法壇宣講佛法,解答世人苦難,教世人如何月兌離苦海。
他雖身形瘦小,卻心有宏願,小僧覺得,這便是佛。」
听到慧明一本正經的回答著自己的問題,秦陌嘴角上揚的幅度越來越大,心中的計劃正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隨後,秦陌看著慧明,忽然淡淡開口說道︰
「佛,是無相的。」
此一言出,慧明雙目之中瞳孔猛的一縮,心底忽然咯 了一下,古井無波的心湖泛起了漣漪,不再平靜。
不知為何,他只覺得秦陌所說之言,其間好似蘊含著無窮的至理,但是又好似飽含著數不清的誘惑。
惠明冥冥之中有一種很強烈的直覺,若是自己繼續听下去,這麼多年來所堅持的信仰可能會徹底崩塌。
但是如果自己不听,似乎要錯過一樁天大的機緣,若是能悟透秦陌這句話,破境似乎只在彈指之間。
一時之間,他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然而,終究是戰勝了理智,慧明徘徊良久,終究還是選擇開口問道︰「施主,此話何解?」
秦陌心中一喜,滿臉的笑容,魚兒上鉤了,那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可就由不得慧明自己做主了。
只見秦陌淡淡一笑,隨後緩緩開口說道︰
「我曾听聞在青天大陸西側的群山當中,有無數凶殘的飛禽猛獸,世人不得輕易而入。
不過在群山附近有一偏僻村落,村子里有個一心向善,慈悲為懷的老農。
有一日,他不幸誤入了深山,走不多時,便瞧見有一禿鷲正在空中追趕一只麻雀,那麻雀瞧見老農之後,當即便躲在了他的身後,尋求庇護。
禿鷲見狀,卻是不喜,而老農此時若是護著麻雀,那禿鷲便要食不果月復,可他若是放任不管,麻雀便要死于禿鷲月復中。
大師,若你是那老農,你會如何選擇?」
聞言,慧明和尚立馬開始細細思索,四周圍觀的眾人也是屏住了呼吸,大氣不敢出,整個酒樓鴉雀無聲。
良久之後。
慧明緩緩搖了搖頭,一臉羞愧的說道︰「小僧愚鈍,委實不知該作何解,還請施主為小僧解惑。」
一開始的時候還是秦陌讓慧明給他解惑,如今卻是慧明主動開口請求,要讓秦陌來解惑。
他現如今已經是完全忘記了此行的目的,把佛子的交代全都拋在了腦後,一門心思全都被秦陌掌控的死死的。
見狀,秦陌輕輕一笑,緩緩開口道︰
「其實解決的方法很簡單,那老農割下了自己的肉喂給禿鷲,如此,豈不正好是兩全其美?」
此話一出,眾人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慧明同樣如此,他的神色幾經變幻,心中大為震撼。
然而秦陌並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而是飛速的繼續說道︰
「那老農只是一個未曾修行的普通人,難道大師覺得他不可稱之為佛?
需知,佛是無相的,上到耄耋老者,下到三歲稚童,都可以是佛,我可以是佛,你也同樣可以是佛。
人人皆是佛,萬物皆是佛,大師,你著相了。」
秦陌眼含笑意,靜靜的看著慧明,仿若一位師長一般。
而慧明听到他的最後一句話,心下當即便是一沉,腦中所有的思緒全都緩緩停滯了下來。
只听 的聲音不斷響起,他豢養多年的一顆佛心上,已經逐漸布滿了裂紋,處在支離破碎的邊緣。
而現在,也正是秦陌趁虛而入,給慧明補上臨門一腳的大好時機。
「慧明大師,請你告訴我,慧聞是被誰所殺?」
慧明的眉頭死死的皺著,合十的雙手也在不斷的顫抖著,他的額頭布滿了細密的汗珠,顫顫巍巍的道︰
「是,是你?」
秦陌笑著緩緩搖了搖頭,繼續循循善誘道︰
「錯啦,適才剛說過,人人皆可是佛,雖然是我動的手,但我又何曾不是佛呢?
大師,我再問你一遍,慧聞大師是被誰所殺?」
「慧聞慧聞他他是被佛所殺!」
慧明咬牙切齒的,費盡力氣說出了這句話,而此時他佛心上的裂紋也再次增多。
眼見如此,秦陌撫掌而笑,一臉不加掩飾的贊許之色,他繼續問道︰
「惠明大師,你終于悟了,既然如此的話」
秦陌停頓了一下,隨後,他輕飄飄的問出了最後決定性的問題。
「又是誰,殺了你呢?」
時值夏日,一陣暖風吹過,然而酒樓此時在場眾人,只感覺脊髓發冷,滿背的涼意。
听到這話,慧明和尚並未察覺到任何異樣,他顧不上擦拭額頭的汗珠,雙目已經通紅,眼球上全是血絲。
「小僧悟了,人人皆可為佛,萬物皆可為佛,是佛殺了小僧。
又是小僧殺了小僧自己!」
「善,既如此,大師,那就動手吧。」
不知何時,杭羿已經來到了秦陌的身邊,他腰間的長刀也被秦陌悄無聲息的拔了出來,輕描淡寫的推在了慧明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