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寂靜沉沉的凝結, 沒有一絲風。一呼一吸間進出的不是空氣,而是入骨的寒冷, 世界就像靜止的,天地混沌做一片, 只剩下無盡的陰沉,彷佛從未沾染過半分生命的勃勃生機。
但是他知道,不該這樣。
這里原本不該是這個樣子。
這里本該灑滿了他所向往的陽光,遍布著比他貧瘠的想象中更加豐富燦爛的色彩,彌漫著他從不曾呼吸過的清新空氣。
他的故鄉古魔界,是一個終年暗無天日的地方,連花草樹木都生長為暗沉的顏色, 濃重的魔氣壓在天穹, 沉入地底,蛋殼般將古魔界的子民包裹在厚厚的烏黑中,看不見一絲光明,呼吸, 皆是殺戮與血腥的味道。
他擁有尊貴的天魔王族血脈, 身為魔族聖祖第七子,他是天外天令人聞風喪膽的驍勇將領,他一手訓練出天外天最強大的軍隊,培植了一班無比忠心、無條件為他奉獻生命的強大部下……卻從來無人知曉,他的心底一直以來都有個願望。
他希望將來有一日,能夠感受到攜著花草清香的微風拂過面頰的感覺,能夠親眼看看蔚藍的天與潔白的雲, 能夠踫觸一株碧綠的小草……他希望能夠長久生活在這樣生機盎然的地方。
魔族種族天生的強悍,注定他們存活的條件比萬道輪回中其他各族更加苛刻。他們必須在濃郁的魔氣中才能夠生存下去,即便修為高深如他,若是過久與魔氣隔絕,最終也只有死路一條!
但凡魔族生存的地方,必須源源不斷產出魔氣,否則他們不需任何人攻擊,時間長久自會消亡。他們曾攻打下天外天中許多種族的界面,建立過一個又一個殖民地,那些殖民地起初也有他所向往的陽光與花草,但隨著魔族的植物移植過去,那些界面無一能夠逃月兌慢慢變成一個個新的古魔界的命運……
他一直以為心底的那個願望是永遠無法實現的痴心妄想,只能夠存在于夢境中,偶爾拿來瞻仰。直到他得知在封印的另一邊,那里有一個叫做玄天的地方,那片神奇的大陸可淨化所有邪惡的力量,他的子民們可以長久的生活在那里,沐浴在陽光與微風的環繞下。
魔族的天性,是嗜血與掠奪,這在他看來是最不需置疑的真理。為了得到玄天大陸,將要毀滅掉千千萬萬的低層仙界與中層仙界,于他而言,這是戰爭中不值一提的犧牲伴藏品。
直到,他流落到這片寂滅死界
即便他從未見過這個無名仙界變成寂滅死界前的樣子,但是曾親手摧毀了無數個仙界的他可以想象。
那應該是猶如一座鮮花堆砌的都市,擁有著他所向往的白雲與陽光,連綿的山水……
而如今,只剩下無盡的死寂。
留在此界的時間越長,他才越是深刻的明白,自己的雙手究竟摧毀了什麼,犯下了怎樣的罪惡。
他已經被困于此數十年,起初他還不甘心的企圖逃出這片寂滅死界,但如今已近乎完全放棄。他被九名大仙尊聯手擊至重傷,修為暴跌,在這個沒有任何資源的破滅界面上,他恢復全部修為的希望是十分渺茫的,他唯一能夠做的僅有與那名同樣被困在這里的真仙一起,用僅存的所有力量延遲這一界的毀滅。
這個寂滅死界徹底毀滅之前,若他們無法將修為恢復至足以月兌離此界的程度,他們將與這個界面一同死去!
一同死去……
在驟然失去曾經仰仗的強大修為時,在淪為曾經他所輕視的弱小螻蟻時,他就像戰場上被剝奪了武器的兵,也曾暗自焦灼,甚至想到過死亡這個結局。
但不知何時起,死亡與他而言已漸漸不再那般冰涼,甚至于他已經做好了盡人事,听天命的準備。
他是魔,他們的信仰便是用力量去征服一切,哪怕是命運。
是誰在一次次的爭執、一句句冷嘲熱諷中,令他漸漸相信了,凌駕于一切力量的法則與不可撼動的天道是真正存在的,世間自有最完美的秩序,那才是所有生靈所享有的最大的恩賜,強行將其打破,是一種無法原諒的罪惡。
那個倔強的身影……
他孤寂的眼底浮上了澹澹的溫度。
澹紫色的光芒在指尖閃動過後,熄滅。
他輕嘆口氣。
太少了,他恢復的力量,太少了……
豁然間,彷佛呼應,他感覺到法力帶起了一股熟悉而特異的波動,凝固的空氣幾乎爆裂!在他還未察覺到自己滿心的擔憂之前,身體已經作出反應,瞬間來到了這片死亡大陸的另一頭。
數十年來唯有他們兩人相互支撐的世界中,他首次看到了第三個身影,那是個還不及他膝蓋高的小孩子,小小的真仙殘魂,僅僅在他眼前存留了不到半刻,便煙消雲散。
他看到那個與他一同被困在此的女仙將合目跪在那縷殘魂消失的地方,察覺到他的到來也未曾看來一眼,似乎在默默的進行著一個簡短而無比虔誠的送別儀式。
直到她站起身,看也不看他往前方走去,他才開口︰「方才那是……」
「死靈!」她頓住腳步,握緊雙拳,「修為低下、年紀幼小的真仙,在這一界生靈涂炭時數以億計的陪葬品之一!因過于眷戀生長的這片土地,一縷殘魂附著在土地上,用了幾十年的時間凝聚出了薄弱的意識體,每過一段時日便會上演一遍死去的情形,往復不止!雖然他已經死了、連來生也不會有,但不停的承受這種罪惡太殘忍了,所以我殺了他的死靈!」
他並非沒有察覺她語氣中飽含的憤恨。
她回頭,冷冷的看過來︰「這些,都是你們犯下的罪。」
他的心微不可察的升起了一絲刺痛,「……抱歉。」
她幾乎以為听錯了。
他看著她被恨怒燒紅的雙眼,低沉而有力的許諾道︰「若是得以月兌離此寂滅死界,本殿下必勒令魔族大軍停止攻打鏡天界。不止如此,本殿下亦將盡我所能,令此戰中犧牲的生靈得以往生!以我紫離之名,在此對你立誓!」
她驚訝的看著他,在發現了他眼中不摻雜半絲虛偽的堅持與誠摯後,彷佛從不認識他。
以他們如今處境,他又何必說這些話來騙她?即便他揚言要屠盡鏡天界,她也不可能對他做什麼,這個寂滅死界已經脆弱的承受不起分毫斗法導致的震蕩。
她震動的看了他許久,這幾十年間始終橫亙在兩人之間的堅不可摧的隔閡,在這一刻,在她毫無所覺間,開始無聲無形的一點點消除……
面對眼前鄭重的對她許下如此諾言的他,她第一次說不出鋒利的話語,最終只面無表情的轉身,抬步離去。
他在身後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本殿下、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已經走出很遠,在他以為今日已得不到回答時,傳回低悶清冷的聲音。
「珈蘭。」
珈蘭……
他望著她一如既往倔強的背影,默默做了決定。
他要再挑戰天道一回,最後一回。若他們注定了將伴隨此界的滅亡悄無聲息的隕落,哪怕逆天改命,他也要帶著她,離開這里。
到那個時候,他想對她說︰「我叫紫離,希望你能夠重新認識我。允許我,補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