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二年三月, 春闈後碧落已經病重得下不了床,離炎日日守在他的身邊。
到了秋天, 他幾乎整天都昏睡不醒,像當年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離炎一樣。
離炎終于有機會體會到當年碧落照顧自己是何等的辛苦, 不同的是,那時的她胖得為她翻個身都困難,可是如今的碧落瘦得她一手就能將他來個公主抱。
每天每晚,她幾乎都是伴著淚水為碧落完成了喂飯、喂水、梳洗、解手、按摩、換衣等一系列事情, 心痛無比。
然後, ……碧落終究沒有熬過這個冬天。
封後大典一延再延, 于是, 也終究沒有辦成。
離炎在想,是不是因為她登基後沒有更改年號的緣故?當時她覺得想個年號很麻煩, 可欽天監說改年號即是改運, 天啟、一統、天授,三個皇帝都沒有壽終正寢, 應該要改。然而臣子越這麼說,她像是生了反骨一樣, 越加不想改了。
現在想想,應該改啊。
都沒有壽終正寢,多麼不吉利的話。
她當時應該听從勸諫的,改個吉利的年號,永昌、千秋……都比那幾個沒活到老的皇帝用過的年號強。
改了後,碧落就一定能長命百歲了。
走的那日, 碧落清醒過來,說︰「好遺憾,到死都沒能風風光光的嫁給你。」
「胡說,你生已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人,這是不爭的事實。我已經下了遺詔,我死後還要和你同穴。」
碧落說好,然後勸離炎,「別難過,我相信人有輪回,我們下輩子一定還會再見面的。」
「我也信,我不難過,碧落,我就是,就是……我就是在想,下輩子我要怎麼與你相認呢?這輩子我曾經忘記過你,下輩子你要是記不得我了,我該怎麼辦啊?」
「不會的,不會忘了你的……」碧落漸入彌留,他的鳳目已經慢慢合上。
嘴唇翕動,仍在喃喃。
離炎湊過去,費盡力氣使勁兒听。
他說︰「那天我就是撫的鳳求凰,樂曲並不激昂,可你竟然能伴著那種溫婉柔和的曲子武出心中的豪情萬丈,我就已經一輩子都忘不了你了。」
離炎︰「……」
又月余,黃泉早產一個月誕下一對雙胞胎,都是男孩兒。
因為前皇後碧落的病逝,皇帝和貴妃悲慟萬分,宮中一片愁雲慘霧。喜得麟兒之事便沒有大肆操辦,離炎只是將黃泉晉為皇貴妃。
孩子因為早產,生下來就身體羸弱。好在宮中的珍貴藥材很多,太醫們想方設法保住了孩子們。將養一段時日後,身體逐漸康復。
出月子沒多久,黃泉就開始夜夜纏著離炎纏綿。
離炎憐他身體在頭胎時同樣受創,不欲配合,黃泉說︰「哥哥一直想要個女兒,他想要個跟你長得一樣可愛乖巧的女兒,我要幫他實現願望。」
于是天授三年的夏天,黃泉便又為離炎誕下一女,父女皆很健康。
離炎很開心,遂立黃泉為後,一個月後便為他舉辦隆重的繼後大典。
但是大典那天,眾人遍尋不到準皇後。
黃泉他,……他逃婚了。
他留書道︰「炎炎,我不想做那個離你最近、卻偏偏最遠的人。我要離得你遠遠的,讓你永遠永遠都想著我,就像林顯那樣。你等著吧,我這去為你把他找回來!」
小混蛋,你能遠到哪里去?去守邊就叫遠嗎?我們都老夫老妻了,兒女都生了一大堆,你還吃這些陳年干醋!
看我不將你揪回來,扔我龍床上肆意蹂-躪三天三夜,拆解入月復,渣都不剩!最好一輩子都下不了床!
離炎當即就要出宮去追黃泉。
杜康回來觀禮,得知準皇後失蹤了,來告知了離炎一件蹊蹺事。
「昨天晚上,皇貴妃深夜造訪我的下榻之處,他問我,上次離國朝臣中的那個蠱,是不是只有與養蠱師血緣一致或者相近的人才能解得了蠱毒?我肯定的回答了他——是。不知道他的離開,是不是與此事有關。」
很明顯啊!
可是他為什麼留書說去找林顯?
還有,他怎麼會在這種時候突然提起那個蠱?他發生了什麼?
「他是不是中蠱了?」
「不可能。那種蠱害人不淺,上次一事後,我們花式皇族就已經命令全國再度清查了一遍,此蠱早已絕跡。童顏的蠱,乃是他多年前帶到離國養的,是唯一的漏網之魚。」
想不出個所以然,離炎只想盡快發下海捕文書,趕緊捉回那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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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炎正擔心黃泉,想著要去哪里找他,便揮手道︰「不見!」
「可她說,此事干系重大,非見皇上不可!」
「朕說了不見!哪里涼快,就叫她哪里待著去!」
但是殿外的順天府尹大人已經沖了進來,匍匐在地,渾身顫抖道︰「皇上,微臣要稟告的事情乃是與皇後有關!」
眾皆驚訝不已。
「皇上,此事不可外傳,還望您能揮退左右。」
離炎趕緊應其要求,「快說,是不是發現了皇後的蹤跡?他在哪兒?!」
「皇上,今早下官接到報桉,說是看見皇後昨晚深更半夜提著劍從沉心沉大人的府上走出來,那劍上的血滴了一路。下官听說後,忙帶了幾個心月復去沉心府上一看,沉府滿門被滅,且府上已經被燒得只剩了斷壁殘垣!」
「皇上,屬下已經將報桉人秘密關押了起來。除下官外,其余參與的人等,下官都能用項上人頭擔保無人會泄露此事。只是,接下來要如何做,還請皇上示下。」
離炎︰「……」
離炎覺得自己一定是出現了幻听。
「哦,對了,皇上,下官在沉府廢墟的瓦片下還找到了這半沓未被燒干淨的紙。」
離炎木愣愣的接過來。
二十來張紙上寫的內容都一模一樣,是一個人的筆跡,上面的內容淺顯易懂,很明顯是做的傳單,要散發給老百姓們看的。
紙張上面的內容大意是︰當今皇帝離炎乃前朝右相萬俟白香的私生女,她不僅篡權竊國,還與自己的兩個親生哥哥亂-倫,又接連生下孽種。此種罔顧人倫,毫無廉恥的女人不配做皇帝!
離炎︰「……」
所以,黃泉是輕信了謠言,以為他和她真的是親兄妹,兩人做下了亂-倫之事?他無法面對不堪的事實,找借口離開了!
尋找黃泉的手下有消息傳來,說是有人看見他單槍匹馬的往北方去了。
離炎當即出宮,快馬加鞭,往北疆追去。
然而,迎接她的卻是一副冰棺。
「小將軍非要過河去追,我們都勸他窮寇莫追。他說,那妥顏囂張至極,多次犯我河山,不給他點顏色瞧瞧,他不知道大離國的離是怎麼寫的。」
在軍中,大家還是習慣性的稱呼他小將軍。
「當時那妥顏只帶著幾個人在黃河上打漁,便使得我們有些輕敵。屬下們該死,當時昏頭了,想跟著小將軍立功,便勸了幾句就沒勸了。小將軍要去,我們就跟著去了。」
「正值夏季,彼時昨兒剛下了一場暴雨,黃河上游洪水泛濫。結果我們正過河呢,上游洪峰襲來,小將軍就,就……」
離炎淚流滿面,趴在黃泉胸口,模著他的臉頰。
他的身體冰冰的,涼涼的,沒有一絲溫度。
人已經遠去。
黃泉,你果然是走得夠遠的,我這一生也都追不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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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溯到封後大典前夜。
離炎想要補償黃泉。
她三個孩兒的爹,晉封貴妃和皇貴妃的時候,都沒有為他舉行過慶典,所以這回封後的同時,離炎準備和他大婚,實現她對他的承諾。
要大婚,自然就會有迎親環節。
于是,兩人秉持著傳統習俗,結婚前夜男女不見面,離炎將黃泉送回了他的驃騎將軍府準備待嫁。
黃泉興奮得睡不著覺,在後花園里閑逛,偶然間听見了前面院子里管家在罵罵咧咧。
將人叫來一問,得知有人夤夜出殯,還專門跑到他的將軍府門口來哭喪,趕也趕不走,管家正想要去報官。
黃泉便出門去看了,登時吃了一驚。
十分意外,那是老熟人。
許久不見的沉心佝僂著身體,一個人拉著輛笨重的板車停在府門口。板車上擱著一口黑漆漆的小棺材,大晚上看見這東西,黃泉只覺毛骨悚然。
一眼就知道是來鬧場子的。
而那尚不足四十歲的沉心,如今已是滿頭銀發,面容滄桑,彷佛一下子老了十幾歲。
她正拿著沓紙繞著板車和棺材一邊轉圈兒,一邊揚天拋灑,嘴里嘰嘰咕咕,不知道在念叨什麼。那些白紙看著像紙錢,又好像不太像,已經拋了一路了。
黃泉走過去要與她理論,一張紙隨夜風撲到他臉上。他抓下來瞧見上面有字,不免就好奇的仔細看了兩眼。
這一看不得了,他揪著沉心的衣襟喝道︰「你敢造謠生事,我要皇上誅你九族!」
沉心冷笑漣漣,絲毫不懼︰「不用她誅,反正我們沉家已經沒什麼人了,都快要被離炎那個妖女迫害死光光了!」
「你胡說八道!雖然從前你忤逆過她,可她並非睚眥必報之人!」
黃泉只能想到離炎割了她身上一塊肉的事情,除此外,再沒有其他過節。
「哈哈哈……滑天下之大稽!」沉心大笑不已,「今天晚上,我沉家最後一根苗才被她迫害致死,你竟然說她不是睚眥必報之人?哦,當然嘍,你們連兄妹亂-倫都做得出來,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而且孩子也生了,還怕人說她嗎?敢做就不要怕人說啊!」
「你胡說!你胡說!我現在就殺了你!」黃泉急紅了眼,揪著沉心衣襟的手漸漸收緊。
沉心面不改色,仰起下頜斜睨他道︰「胡說?皇貴妃,你看看我的手!」她憤然撩起衣袖,將手腕伸到黃泉眼前讓他仔細瞧。
那只骨瘦如柴的手腕上全是傷口,新傷舊疤,扭曲變形,像爬滿了水蛭。有的還在流血,十分?人。
「這是……」黃泉駭得不自覺的後退了一步,隨後雙目狠狠一瞪,道︰「你是不是跟著就要對我說,這是皇上割傷你的?」
「不是她親手干的,但是也差不多了!不止我,我們沉家的人,還有這棺材里我的小孫女,她才三歲啊,也被一群惡魔活活的放光了血而死!造孽,造孽啊!我詛咒你們兄妹三人個個都不得好死!」
沉心目眥欲裂,淒厲嘶吼。她單薄消瘦得如枯木般的身體,在夜風中搖搖欲墜。
倘若她真的是造謠,不至于拿自己的孫女來陷害離炎吧?除非離炎與她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可是炎炎那麼善良,不可能是會害死一個三歲小孩兒的惡魔啊!
「這,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你一定要咬定是她干的?!」
「除夕之夜,鸝皇宴請群臣,給百官下蠱。解蠱之法乃是養蠱人自己或者近親的鮮血,這件事情你可知?」沉心慢吞吞道。
「听說過。」
「養蠱人是我的表哥童顏,他是萬俟白香的私生子,也就是你真正意義上的大哥!而你的皇上,用她自己的血救活了好些人。這件事情你是否又可知?而你又是否明白離炎和我表哥之間的聯系?」
黃泉只知道離炎的血救了人,卻不知道童顏竟然是萬俟白香——也就是自己母親的私生子!
「……知道。」黃泉的臉色頃刻間變得雪白,他強撐意志吼道︰「但是那又怎樣?你憑什麼就將你孫女的死怪罪到她頭上?!」
「哼!中蠱的人好幾百,一個人的血怎麼救得了幾百個人呢?于是,我們沉家就倒了大霉了!」
黃泉有些明白了,不自然道︰「皇上都犧牲自己救大家,你們沉家犧牲一點有什麼……」
「救人我們沒話說,可是我們沉家也才幾口人,上百號人找我們放血,我們救得過來嗎?」
「可是,可是……只要沒有那只要人命的拔浪鼓,就可能一輩子都沒事啊。」
「說得好!可是仍舊有一些人怕死怕得要命,非要喝了我們的血才放得下心!」沉心滿面悲憤道。
「原本只有幾十號人需要我們的血,可不知是誰謠傳出來的,說是那蠱會傳染,于是他們自己喝了血還不夠,還擔心家人也感染了,便要我們大量放血。」
「那些官員哪個家里不是幾十上百號人口的?這可如何是好?這兩年,我們沉家人已經不被當做人,完完全全就成了別人嘴里的湯藥!」
「身體越來越不行了,這血再放下去我們會死的!于是婉拒了幾次,想要將身體養得好些再繼續供血給他們喝。可是有幾個人就是等不了,便膽大包天,藐視王法,像個強盜土匪一樣,直接抓了我們入府去殺雞取血,連我三歲的孫女都不放過啊!」
「他們……」黃泉听得渾身發寒,「你當時為何不報官?」
「赴宴的都是朝廷重臣,你以為順天府衙門管得了嗎?而且還是你的好皇帝給他們指的路,說是我們沉家人也是解藥!」
「所以,皇貴妃……」沉心欺近來,陰森森的目光緊緊盯著黃泉,嘿嘿笑道︰「你說說,冤有頭,債有主,我是不是該將這門血債按在離炎頭上?!」
黃泉再度往後退去,「我不信!我不信!」
「不信?你盡管去幾個官員家里問一問,問問他們我說的一切是否屬實!」沉心繼續灑著她的傳單,嘀嘀咕咕念叨道︰「我要離炎身敗名裂,我要你們兄妹的丑事全天下傳揚,我要你們個個不得好死……」
黃泉真去核實了。
那幾個官員真如沉心所言,她們私設牢房,將沉家的遠親近族關在府中,一個個已經變成了血人,慘不忍睹。
黃泉無法面對不堪的事實,可更加不想看到離炎身敗名裂。
于是,他提著劍就潛入了沉府……出來時,渾身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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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毫無人性的官員還留著作甚?
離炎大開殺戒,但凡于沉家一事有關的官員一個不留,盡皆被砍了腦袋。
沉心一家上下已經被黃泉滅口,離炎也就沒再追究。
將黃泉以皇後之禮厚葬後,離炎宣布從此以後不再立後,也不再收納任何宮妃。
當年那位高僧說得對,她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但凡喜歡她的男人都會被她害死的。
就這樣吧,給男人們留一條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