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才一探頭, 便見到爹爹白著一張臉,瞪著眼楮驚愕的看著我!他就像個鬼一樣, 他像鬼一樣的看著我!我頓時嚇得渾身僵直,眼楮一翻, 便暈死過去!」
「整整一夜,我們住的小院都沒有人進來過!一定是娘親的交代,一定是那離少麟交代不準人進來服侍我們的!」離鸝淒厲的控訴道。
她不再稱離少麟為娘親,她直呼其名。
「爹爹一向受寵, 以往離少麟從爹爹房間離開後, 下人很快就會進來服侍主子。可是這一次, 卻沒有一個人來。所以, 一定是離少麟下了命令。否則,府中的僕人會很快發現爹爹出事了, 說不定那時候爹爹他還沒有落氣, 說不定還能叫來神醫將他醫好。」
「你還記得嗎?大皇姐。」離鸝的目光轉向離炎,流著淚說︰「那段時間, 正好有位神醫客居在我們家,人稱小華佗來著。所以, 爹爹生還的可能性很大!」
「可是,很久都沒有人進來過,一整夜!大皇姐,你知道我為什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嗎?你一定在想,我都嚇暈過去了,我怎麼會知道?而且還知道得這麼清楚?」
離炎早已听得潸然淚下。
她可憐這個孩子, 便極力放柔了聲音問道︰「為什麼?」
「因為,半夜里,暈死過去的小九悠悠醒來了。」離鸝輕輕的嘆了口氣。
她像在吹拂一片羽毛,嗓音好輕好柔,怕驚著了什麼似的,眼中放著光,似如水般溫柔的月光。
她無限輕柔的說︰「那晚的月亮又圓又亮,亮得星星們紛紛都隱藏起了光輝。明亮的月光從軒窗外照進了爹爹的房間里。大皇姐,若你站在窗前,你必定還能看得見那月亮就像一個金黃色的玉盤懸掛在天幕上。」
她的唇角無意識的裂開,咧到了耳根,那笑容猶如山間田野綻開的一朵小花,在風中輕輕晃著花瓣兒。
「如是往常,爹爹一定會叫小九念上幾首跟月亮有關的詩,好比︰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又好比︰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還有︰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還有還有︰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離鸝的語氣漸漸急促起來,她看向離炎,急切的道︰「大皇姐,爹爹教給我的詩,我听一遍就牢牢記住了,到現在都不能忘。大皇姐,我統統念給你听好不好?雖然我已經很多年沒念這些詩了,可是不等于說我忘了。爹爹教給我的東西,我一輩子都不會忘。大皇姐,你听。」
就像個正在掙表現的小學生,她昂首挺胸,雙手背在身後,口中念念有詞︰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黃昏庭院柳啼鴉,記得那人,和月折梨花。」
「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葉已鳴廊……呵呵呵呵。」
她念的詩詞越來越苦,像黃連般苦澀。
到得後來,離鸝慢慢低下了頭去,呵呵呵傻笑了起來,笑得她額前的珠串嘩嘩作響。
也笑得離炎眼中的淚水汩汩而流。
她抹著淚道︰「小九,你別這樣,事情都過去了,過去很多年了,人死不能復生。」
離鸝好像已經魂游天外,她目光迷離,只在那自言自語,「我悠悠醒轉,一睜眼,一個身穿慘白衣衫,睜著雙銅鈴一般的眼楮,還吐著僵直舌頭的無常,直愣愣的看著我!」
離鸝忽然瞪大了眼,好像面前就有個無常,她眼底盛滿了驚恐和無助,說︰「他就趴在我的面前,嚇得我要死!我心想,我要死了!我要死了!這白無常一定是來鎖我的,他是來鎖我的!我嚇得尖叫起來!我哭著喊著爹爹,我用腳使勁兒蹬他!」
她手臂亂舞,口里驚恐道︰「可是他就是不走,他還一直吐著舌頭!」
「我蹬啊蹬,我大喊大叫,大哭大鬧,可是沒有人應我!我蹬不開他,我就想跑出屋去。我跌跌撞撞往門那里跑去,中途撞倒了椅子。我忍痛爬起來,回頭一看,那白無常還在!他就是不放過我啊,他肯定是想將我抓到閻王殿去才罷休啊。」
離鸝大哭起來,「于是,我抓起那把椅子就向他砸去!」
她雙肩不停的聳動,捂著嘴嗚咽道︰「我砸啊砸,砸啊砸,……一直砸到我最後都沒了力氣,砸到我呆呆的抱著椅子腿坐倒在地。那椅子已經支離破碎,我手上只剩了條椅子腿,我緊緊的抱著它。我,我……我沒有了再砸一下的力氣,我坐倒在地。然後,然後……」
她愣愣的,緩緩的說︰「然後,天就亮了。」
但太和殿外的天還沒有亮。
這一夜是如此的漫長。
離鸝抱住手臂慢慢坐了下去,額前的珠串輕輕晃悠了兩下,嘩嘩嘩,聲響小了許多,可是離炎覺得仍舊像是重重拍下的驚堂木,于是她的身體一激靈,從離鸝描述的場景中回過神來。
目光掃到其他人,所有人不知何時已經從地上爬起來了,或坐或靠。
百官神色各色,有的若有所思、有的淚盈于睫、有的表情麻木、有的神色驚恐、有的眼含同情搖頭嘆息、有的冷笑漣漣表情怨毒、有的垂頭喪氣目光茫然……
「你笑什麼?這很好笑嗎?!」離鸝突然一聲厲喝。
那聲音尖細而高亢,整個殿中的人都被驚得身體抖了一抖,神經再度繃緊,所有人紛紛順著離鸝的視線看向她斥責的那個人。
那該是名武將,長得一臉凶相,膀大腰圓。
她冷笑著道︰「今晚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竟然親耳听到了皇上是如何殺死自己父親的!原來,給我們喂下毒-藥的人從小就心思歹毒,天性暴虐。我們居然擁立了這麼一個人做皇帝,天要亡我大離啊!」
其他大臣听到這話,頓時駭得面色如土,眾口一詞紛紛痛罵起那個人來。
「閉上你的臭嘴!你這個殺千刀的,你想害死大家不成?!」
「姓秦的,休得血口噴人!你要搞清楚,皇上動手前,她的父親早就死了!她那時候年紀小,而且已經被嚇得神智不清。房中光線又暗,哪里還分得清屋子里的人到底是誰?!」
「秦鳳仙,換做是你五歲的時候看見那一幕,你還能冷靜得下來?怕是早就嚇得失禁了吧!」
……
秦鳳仙笑得愈加猖狂,搖搖晃晃站起來,抬手往殿中指了一圈兒,道︰「你們這些貪生怕死之徒,不就是因為自己的小命兒掌握在這個魔鬼手中才這麼說的麼?要是大家沒有喝下那杯毒酒,恐怕早就有人跳出來指責皇帝的是非了。你們的血性呢?你們平時滿口的禮義廉恥呢?你們的忠誠正直呢?都喂狗了嗎?!」
有人時刻注意著離鸝的動作,見她轉身找東西,當即撲倒在地,嚎啕大哭道︰「皇上饒命啊!求求您別再搖那玩意了!」
正在叫罵的眾人听到這一聲嚎,趕緊去看離鸝。這一看不得了,那面拔浪鼓已經握在離鸝手中了,登時只覺山河變色,全轉為朝離鸝跪拜討饒,哭聲喊聲求饒聲,聲勢浩蕩。
離鸝不為所動,舉著那面小鼓望著那秦鳳仙道︰「狗奴才,不怕死是不是?朕現在就要你死得很難看!」
說罷,她拿著那鼓就瘋了一般狠狠的左右搖晃起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滿殿便又重現出眾人就地打滾哀嚎的壯觀場景。
「小九!小九!你快別搖了,要死人的!」離炎捂著耳朵大喊。
離鸝充耳不聞,目眥欲裂的盯著已經蜷在地上的秦鳳仙,瘋狂的搖著那鼓不肯停。
那秦鳳仙竟是個硬氣人,她並未哀嚎。人躺在地上,臉孔對著離鸝,猶自還在冷笑,斷斷續續道︰「小妖怪,你會不得好死的!今日死在這殿中的大臣,還有往日被你杖斃的人,以及被你殺死的你的父親,如今再加上一個我,我們統統都會變成厲鬼,去找你算……」
「 !」
一聲巨響,秦鳳仙的腦袋便變成了血肉模 的一團。她大逆不道的話,也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駭得忘了哀叫,呆呆的看著地上那團淋灕的東西,紅的、白的……緩緩的靜靜的在金磚鋪就的地板上無聲的流淌,最後與地上那些飯菜和在一起。
無頭尸身旁邊,散落著幾截斷木,清晰可見它的原身是一張長條食桉。而半空中,飄飄悠悠的落下些木頭碎屑和粉塵。
好半晌後,才有人驚恐的尖叫了一聲。接著,像是傳染一般,那驚懼聲此起彼伏的響起。
離鸝將鼓一收,疾言厲色道︰「你干嘛?!你膽敢壞我好事?!」
離炎猶自尚在震驚中,機械的轉動腦袋,看向那個結束了這一切的人。
黑蓮穩若泰山,伸手撫了撫錦袍下擺,方才溫言道︰「小九,姐夫只是幫你出氣,現在氣消了沒?心情好些了嗎?」
離鸝愣了愣,片刻後嘴一噘,點點頭,委委屈屈道︰「好點了,姐夫為什麼不早點讓她閉嘴?」
離炎︰「……」
黑蓮微微一笑,道︰「是姐夫不好,下次一定會早點。」
離鸝終于滿意了,拔浪鼓放在了龍椅上。
眾臣宛若經歷了一場劫難,渡劫成功後,精神一瀉,都跌坐在地,個個垂頭喪氣,閉著眼,默默祈禱不要再折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