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里啪啦……」
火焰在灶爐里燃燒,橘色火苗躍動,增添幾分暖意。
灶爐旁是用于睡覺的土炕。
西黛爾趴在窗欞,隨意支了只手撐住下頜,百無聊賴瞥向屋外。
「你不進來嗎?」
女孩懶懶打了個哈欠,眯起眼,歪歪頭,看向長身倚在土屋外牆壁上的十七。
她似乎有些困乏,又似乎還很精神抖擻,眼眸幽藍明亮,像是上帝抖落人間的璀璨寶石,熠熠生輝。
這雙極其漂亮的眼楮的主人和屋外倚靠在牆壁邊站著的十七隔了數米距離。
一個窗欞的長度。
西黛爾問出這句話,其實沒指望十七給她什麼回應。
只是屋外挺冷,十七又是生火的人,她便禮貌性來詢問一句——
果然。
十七說︰「我守夜。」
他听見西黛爾笑了一聲,笑聲短促而平淡,听不出來情緒。
十七凝目數米外,不遠處的密林,語氣冷淡。手指下意識摩挲去身側的衣服口袋,想要拿點東西——
比如一顆糖。
但在踫到衣物的前一刻,他想起這是一身巫女服。
十七垂下手,無意識地「嘖」了聲,開始有點煩躁。
他注意到西黛爾的眸光,只是一直沒有去回應,但這份端詳讓他亂七八糟的心緒又多了幾分不堪。
空氣中彌漫絲絲縷縷的尷尬。
西黛爾把目光從十七身上移開。
……怎麼會有這種人啊。
她無言地想,忍不住有點好奇到底是什麼家庭才能培養出這種性格。
無趣、封閉、冷漠。
……算了,好奇不是好事。
西黛爾幽幽收回視線,準備起身去休憩時,忽然听見隔了數米遠的十七輕聲問。
「這是真實的世界嗎?」
他凝視黑色的山林和天空。
聲音低得像是漂浮在空中的細細絨羽。
西黛爾一怔。
她想了想,說︰「是啊。」
這是真實的世界,雖然很多人可能終其一生也不知道,他們究竟生活在怎樣荒誕而恐怖的人間地獄。
可是知道的人,哪怕看清真相,也要繼續生活。
一切又沉寂下來。
西黛爾等了數分鐘,沒听見十七的回聲。
她又想了想,決定給他一點撫慰。
一般人被拉進這種地方,難免會有負面情緒和上限壓力閥。
西黛爾順著十七注視的方向凝望。
看了一會兒,也沒眺見出路,他們好像沉波濤層疊的黑色大海。
她和十七和身後這棟土屋。
西黛爾︰「……」
唔,現在的情況好像確實……不太好。
她心中有種預感,十七大概也有——
他們不僅沒能走出去,反而在里世界越陷越深了。
于是西黛爾沉默了數秒。
她很認真想了會兒,說︰「天總會亮的。」
「沒有太陽也會亮的。」
雖然里世界不僅沒有太陽,可能連月亮和星星也沒有。
她暗戳戳地道,不過內心月復誹也沒說出來。
總能離開的啊——
西黛爾漫不經心地想,只要一直走下去,總能找到解決掉這里的辦法……
她一路走來,都是孤身一人,不也很好的、高高興興地活到現在嗎?
西黛爾覺得現在的事兒簡直都不是事。
「天總會亮的,沒有太陽也會亮的。」
十七輕輕回頭。
他動作幅度不大,只安靜看向身側那個女孩子。
破舊頹圮的窗欞前。
金發少女懶懶用手支腮,膚色如雪,眼眸極亮,整個人透露出一種澎湃的旺盛的東西。
十七不清楚那是什麼。
他有少頃迷惘,眼瞳中浮現燦金色的瑰麗。
如金粉似得細碎光暈在西黛爾眼睫上跳躍,她眨了眨眼,不太明白十七為什麼突然看她。
但西黛爾沉思了下,覺得自己沒必要回避,于是她也直直回看過去。
十七看著她,她就看回去。
西黛爾很認真的回視,認真到都能在十七漆黑瞳仁中看見自己。
西黛爾看到自己趴在窗台,姿態隨意慵懶,不像是個處在困難境地、艱難求生的女孩子,倒像是出來旅游似得。
反正沒半點人生心靈導師、開解他人的模樣。
西黛爾︰「……」
她默默爬起來,站正,穩直身形,表達自己的嚴肅認真。
屋內的火光微弱跳動,挾帶幾分暖意。
西黛爾看著十七的臉,思緒卻不自覺跳動了一瞬。
熱氣燒上來了。
……
如此過了數分鐘。
西黛爾開始忍不住了,她一直喜歡有話說話。
然而她看了看十七的臉,還是改善了下言辭,道︰「我以前有很多玩偶。」
西黛爾對美麗的事物容忍度一向比較高。
她對貝爾奇沒下過狠手,貝爾奇還是沾了他那漂亮的白金色頭發的光。
西黛爾站直了身子,回憶起那些玩偶,話稍不自覺帶上來點嫌棄——
十七︰「……」
「非常丑——」西黛爾本想仔細描述一下,但記起它們的臉後又頓住了,不太情願多加言語在這種地方上邊。
她又不喜歡獵奇。
于是女孩子的聲音里明顯帶上不悅,她頓了一頓,才道︰「但是它們好像不知道自己什麼樣,所以那些玩偶特別喜歡笑。」
不管是安娜貝爾、比利還是恰奇。
雖然是勾著嘴角,露出詭異僵硬或者充滿惡意殺機的笑。
「丑上加丑。」
西黛爾想了想,真誠給出自己的評價。
她看向十七,眸光在他臉上停頓半秒,嘆了一嘆,仿若無意般道︰「該笑的不笑,不該笑的卻喜歡笑……」
西黛爾說完這句話,話語中含著隱秘的期盼。
但她本來只是感嘆一下,也沒指望十七能听懂、听懂了能照做——
然後西黛爾便驚住了。
——哎?
十七眼神已經從少頃迷茫恢復沉靜,他眼睫微翹,露出兩顆水潤潤的烏黑眼瞳,眸色純澈,倒映出在巴啦啦說話的金發女孩。
女孩子說到最後,神色無比無辜,臉上卻明晃晃透露出她的意圖——
理直氣壯抬眼,直瞪瞪看他。
十七垂下眼簾。
西黛爾看見面前的人眼睫微微抖了抖。
下一刻,她看見十七唇邊似乎彎了彎……
等等。
……哦,沒有「似乎」。
十七笑了一下。
他笑容很淡,一縱即逝。
在笑的時候,他面對著西黛爾,窗子里傳來微弱的光,光暈在十七臉上明暗交錯,西黛爾看清他素白得像是冰雪一樣的肌膚,和褪去漠然下的柔美的五官。
他漂亮得像是一朵初初綻開的花。
西黛爾眨了眨眼。
她抿住唇,壓抑住驚訝和些許莫名的興奮,作出一本正經的神情。
女孩手臂撐住窗欞,翻身越過,輕靈地坐上了窗口,細白腳踝從被她扎起的腿褲間露出。
帶了一份極其蒼白的顏色,但她沒有注意。
這人應該多笑,笑起來簡直是造福顏狗。
西黛爾想,她覺得自己又開心了一點。
她此刻的心情有點興奮,就好像是……一個地獄模式的游戲關卡,忽然有了被打通的曙光時的興奮。
怎麼能跟十七講那種丑陋的女圭女圭呢,正常人誰喜歡丑東西啊,聊天就該聊讓人開心的。
西黛爾陷入沉思。
也是在此時,她忽然發現自己對十七一點都不了解。
這人多大、喜歡的食物、家庭、工作、興趣愛好……
她一概不知。
……完了。
這該怎麼聊?
西黛爾沒放棄,她和人相處的經驗還算豐富,很快找了個話題,準備開口時。
十七已經轉過頭,他瞥了一眼西黛爾的褲腿下蒼白腳踝,忽然道︰「不冷嗎?」
西黛爾擺擺手︰「沒事,我現在很好。」
些許興奮、夾雜些許開心,已經沖散了精神上的疲憊。
十七垂下眼簾,應了一聲。
他說︰「好。」
西黛爾︰「對了,你以前有沒有去過類似這里的地方?」
她補充道︰「比如,和這里景觀比較像的森林。」
她準備放棄丑女圭女圭的話題,用別的話題比如旅游之類的聊天——
只是不知道為何,在她開口的一瞬,想起來剛剛談論的安娜貝爾一流,忽然愣了一下,總感覺自己似乎忘了些什麼。
下一刻,西黛爾听見十七說︰「有。」
……唔。
算了,能被忘記的大概也不是什麼重要東西。
西黛爾果斷放棄回憶,興致勃勃發問︰「那里好看嗎?」
她不太愛出去玩兒,僅有的時候,觀景也是在影視節目和vr頭盔中體驗。
十七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烏漆墨黑的密林和天空,看出女孩子的興致盎然,他猶豫了下,還是實話實說,道︰「不好看。」
豈止是「不好看」。
那種森林和「漂亮」或者「美麗」這種形容詞,可謂是完全相反——
饑餓、死亡、幽寂、鮮血、恐怖……
十七不太能理解西黛爾為什麼會把這種類似的景觀和「好不好看」這個問題聯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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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好像總是這樣,遇見凶殘的厲鬼,會想著用真愛感化;發現會警鳴的雞,會想到香噴噴的烤雞;看見漆黑陰暗的密林,卻想知道其他森林會不會好看……
十七不能理解西黛爾的腦回路。
但他覺得這樣挺好的,于是也很耐心、很輕柔,卻沒和西黛爾講其他更多的東西。
有的回憶沒必要把別人拉進去,尤其是她。
西黛爾好像和他一樣,又不一樣。
她小時候會在明亮別墅里抱著昂貴的女圭女圭到處亂跑嗎?
身後有疼愛她的父母,陽光會從窗口灑落,不是搖曳晦暗、若有若無的火光,是明燦燦的金色太陽,照在小姑娘身上,她笑容甜蜜,只是在看向手中玩偶時會有忍不住的撇撇嘴,露出嫌棄。
其實這些只是瑣碎的日常生活。
但他听得時候仍然很認真,他甚至能想象出來那個小姑娘的模樣,她絮絮叨叨的小聲抱怨,不滿嘟嘴,生氣時會高高揚眉,從來不壓抑自己的脾氣和情緒——
哪怕生活在黑暗和恐怖里,西黛爾依舊有寵愛她的父母和朋友。
她每天都很開心快樂,她珍愛身邊的每一個人,尊重每一份感情,每一條性命——
所以哪怕他們都是在明暗交織的地帶行走。
也是迥然不同的兩人。
十七沒有經歷過西黛爾的一切。
他的人生經驗無比匱乏,簡直像初生的稚童,包括情緒、感情、感受……
十七不能體會。
他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
冷漠不耐可以隔絕一切惡意和多余的東西,所以他習慣冷著臉,即便他冷著臉時什麼也沒想,有時候只是單純的發呆。
有時候他一個人住在漆黑的屋子,也不會開燈,只是拉下窗簾,在窗前一遍遍擦拭著槍或者其他殺人工具,然後繼續發呆。
他並不覺得寂寞、孤獨和其他任何感受。
以前有個人對他說。
「要好好活下去。」
所以十七也只是單純的在活著。
但他不明白活著的意義。
他第一次意識到西黛爾這個人,是在墟神村的地下獻祭儀式即將開始時。
他听見了那句「住手」。
他回過頭,看見女孩盤起燦金色長發,目光冷酷高傲,可是她從高高在上的石頭台階跳下來,她遵守承諾回來了,哪怕前方是死路,可是西黛爾義無反顧,她從高台躍下,手中撬棍揮舞虎虎生風,帶著她一往無前的驕傲。
那一瞬間他愣了一下。
從來不被期待的約定落到實處,他听見心里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
後來陷在黑霧中時,西黛爾趕來攥住他的手腕,那時十七其實意識不太清晰,但在被巫女支配身體睜眼時,他看見面前神色幾許憤怒著急的金發少女,他仍然認出了這個人。
除了「姐姐」外,他第一個記住的人。
她是……西黛爾。
那個聲音輕輕在他心中響起。
他從不期待。
但女孩子帶著撬棍從天而降,燦金色長發璀璨晃眼,那瞬間他好像看見了太陽。
盡管那不是他的太陽。
但他仍然願意把堅硬冷漠的硬殼一點點敲碎,哪怕手足無措、讓自己匱乏到極點的、無趣卑劣的靈魂被太陽燃燒到齏粉。
西黛爾仍然在巴拉巴拉的講話。
十七听出來她想和自己聊天,或者說,她的意圖從不掩飾。
他有些無奈,轉臉看向西黛爾,余光掃過土屋內的鍋灶,問她︰「你餓不餓?」
……
溪水旁,被枯枝敗葉覆蓋的腐爛泥土中。
一個穿著大裙擺的少女玩偶靜靜躺在地上,沾滿了污泥和腐爛的樹葉。
——不遠處,是漆黑的古宅。
一條肥女敕蚯蚓從土壤旁邊緩慢挪動,慢慢爬到了安娜貝爾的頭發上。
玩偶動了動,似乎想把蟲子甩下去。
少女玩偶從地上緩慢向前爬了幾步,又因為古宅散發出的濃郁怨氣望而止步。
如果過去,會……被它們吃掉的吧?
安娜貝爾︰……
它幽幽躺在地上,兩顆黑珠子無神望向天空。
沒人來找它。
信誓旦旦說著會喂飽它的、把它帶到這里的人類……
再也沒有出現過。
安娜貝爾︰……
一陣蕭瑟冷風吹過,刮起一捧泥土。
「啪嗒。」
蓋住了它半角白色蓬蓬裙。
安娜貝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