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叔叔, 母親在那邊。」
秦霧上午的課剛結束,听高卓說縴縴來電話,見面會推遲到下午, 就想親自過來和陳先生見面。秦措午間沒有約人, 正好有空,便帶他一起來。
從車里出來, 秦措接了個電話, 商務相關,叫高卓帶秦霧先來找人。
秦霧在人群中看見縴縴。
女乃茶店外圍了不少看熱鬧的路人。
一名女客人身上被甜湯淋濕, 衣服上還有芋圓、紅豆等女乃茶料。她氣的直發抖, 店員不停地安撫她, 為她擦拭衣服。
她的幾名同伴憤怒地指著閑坐的男人,甚至連圍觀的路人都看不下去,紛紛——聲指責。
「有病吧?人家——沒招你惹你。」
「出來道歉啊!裝死嗎?!」
「賠人家女孩子衣服, 你算什麼意思?倒是說句話,啞了?」
可那個男人什麼都不說,坐著一動不動, 悠閑地吸煙。然後,他望過來, 抬手,對秦霧招了招, 微笑。
秦霧認出他,是機場和墓園都見過的怪人。
他心里一陣難言的反感, ——有點不適, 總覺得會——生不好的事情。
高卓也是那麼想的,所以他建議︰「小少爺,我們在這里等, 秦總很快就到。」
秦霧搖頭,往人堆里走。
高卓只能跟上。
圍觀的看客越來越多,人聲嘈雜。高卓一邊用藍牙耳機匯報這里的變故,一邊撥開擠在一起的圍觀群眾,讓秦霧進去。
耳機里,男人沉聲道︰「白小姐和什麼人一起?」
高卓仔細看了看,「機場見過的男人,叫住您的那位,上次墓園也是他。」
幾秒鐘的沉默。
秦措的聲音前所未有的陰冷︰「壓下去。」
高卓說︰「是。」
他對同事使了個眼色,示意對方照顧好秦霧,自己單獨上前,與突遭飛來橫禍的客人、她的同伴、以及店方交涉。
最後,他道歉,達成賠償協議,給錢,息事寧人,用最快的速度解決矛盾。
人群漸次散去。
許妄撢撢煙灰,還有心情笑,「不愧是秦家,財大氣粗。」
他仍坐著。
縴縴拉起秦霧的小手,「走。」
許妄終于起身,上前攔住,蹲在秦霧身前。
這孩子的眉眼與縴縴有——相似,可也有秦措揮之不去的影子。那個他恨了一輩子的仇人。
他笑著問︰「小朋友,知道我是誰麼?」
秦霧口罩下的小臉面無表情,拉著母親的手默默收緊,「不想知道,請你讓開。」
「……還真是和他一模一樣。」許妄嘆氣,手指間夾著未滅的香煙,「口氣都是這麼居高臨下,瞧不起人。可真討厭。」
他吸一口煙,吐出。
縴縴飛快地抱起秦霧,退開幾步。
下一瞬間,也就電光火石的一剎那,許妄的手腕被人制住,幾乎捏碎骨頭的力道。
許妄吃痛,額頭沁出冷汗,卻不吭一聲。
香煙從手中掉落。
一雙皮鞋——其踩滅。
許妄抬頭,望進一雙狹長鳳眸,冷如寒冰。
秦措一字字道︰「你對我兒子噴煙。」語氣已是怒極,反而顯得平靜。
「啊,看我,怎麼忘記了。」許妄覺得他的手腕——可能月兌臼,那樣的痛楚卻讓他莫名振奮。所以他咬牙忍下,只笑,「秦先生煙酒不沾,小朋友肯定也沒聞過煙味。抱歉,我的錯。」
這時,路盼寧趕回來,看見突——的變故都傻了,愣了愣,才道︰「秦哥哥快放手,這里剛才出了什麼事?我就走了一會兒——」
她看著對峙的兩個男人,大腦以最快的速度運轉,仍然不明所以。唯有一點,連她都看的出來。
「你們……認識?」
沒有人說話。
良久,縴縴往旁邊望一眼,皺眉,換個角度站立,「秦措,有人想拍照,先走。」
秦措看向她。
那眼神,只叫人驚心動魄。
縴縴一手抱著秦霧,另一只手伸進口袋,「你非要打他,戴上口罩。」
秦措甩開。
他轉身便走,走幾步,——頭,從她手里抱過兒子。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沒多看她一眼。
許妄揉揉手腕,「嘖,要不要上醫院?感覺可能會骨折。」
路盼寧瞪他,「你干什麼了?」
「那是秦措,我能干什麼?」許妄——坐下,淡淡道,「當然只有被他動手的份。」
縴縴拎起自己的包,對路盼寧說︰「失陪。」
她回車里,給秦措打了三個電話,他不僅不接,直接掐斷。
過了半小時,常佑打過來。
「秦總提前帶小少爺回海之嶼,剛走。」那頭,常佑抹汗,這次是真提心吊膽,「小祖宗,你——闖什麼禍了?這不才好上幾天!我上——見他這樣沒章法的行事,還是收到你——國消息的那天。」
縴縴說︰「我沒闖禍,出了點意外,但他是真的生氣。學長。」她嘆氣,「我怎麼——去啊?」
「一個半小時內——來,我幫你安排。」
「好。」
掛斷後,縴縴安靜片刻,顧不上時差問題,——打給奧斯汀。
男人還沒睡,——快接通。
「有份文件……」縴縴手指輕叩方向盤,臉上沒有表情,「你十二月底來的時候,替我帶上。」
奧斯汀听她說出文件所在,猶豫,「那是你放在永久封存的保險箱里的東西?你說過,那些文件永遠都派不上用場,只作存儲備份。」
「當時覺得沒必要做到這一步,原本就不關我的事,而且我——沒便宜好佔。」縴縴說,語氣不帶起伏,「可今天——」——
生氣,近乎憤怒。
多少年不曾體驗的感覺。
縴縴停頓一會兒,重復強調︰「你帶來。」
奧斯汀說︰「好,我明白。」
離開華茂廣場前,縴縴見聲優陳先生來了,停下車,帶著秦霧的卡片過去,成功收獲一枚珍貴簽名。
「——有意思啊,你兒子。小小年紀,口氣像大人。」陳先生笑著,搖搖頭,「看字跡是十歲左右的小孩?」
縴縴說︰「五歲。」
陳先生驚訝,「他的字——漂亮。」
「謝謝。」縴縴收好卡片,微笑,「他爸爸每星期都會親自教他書法。」
「是嗎?真好。」——
到秦園,常佑安排了飛機,但因事耽誤,算上候機和路上的時間,到海之嶼都快晚上了。
上機前,常佑沒有細問到底出了什麼事,只說︰「兩個人有話好說,別置氣——你們從高中談到現在,那麼多年了,你還不了解他嗎?」
縴縴問︰「他走之前,有沒有說什麼?」
「只說明早來上班。」
「哦。」
到海之嶼,差不多晚上六點半。
秦措從下午起就沒出過房間。
縴縴敲門,沒人應,擰門把手,鎖住了——
給他——信息,不——,打電話,起初還會掐斷,後來放置不理。
縴縴沒心情吃晚飯,端著一碗酸女乃麥片的小零食,坐在房間沙——上看七點多的財經新聞。
今晚,只听進去一半,心神不寧。
新聞放完,她出去,找到秦霧房間,敲敲門。
兒子倒是應的快,穿著睡衣來開門,看見她,長出一口氣︰「母親,你——來就好。」
縴縴把簽名的賀卡給他。
秦霧拿在手里,卻開心不起來,小聲說︰「父親——生氣。我從沒見他那麼生氣。」
「嗯。」縴縴模模他頭發,「媽媽去跟他解釋,會好的。」
秦霧沉默,過一會兒,仰起臉,「你認識那個奇怪的叔叔嗎?」
縴縴說︰「認識。」
秦霧抱著手,盯著腳尖,好久才道︰「他——討厭。寧寧阿姨也認識他嗎?」他雖然這麼問,並不如何在意答案,——快又道,「母親,你以後別跟他見面。」
縴縴點頭,「好。」
從兒子房里出來,她又去敲門,無果。
里面一點聲音都沒有——
到自己臥室,縴縴不停轉台,從中文轉到英文,看到十點多,什麼也沒看進去。
打電話還是不接——短信還是不。
原來五年之間,他就是這種感覺,無論做什麼都是徒勞,任何努力都石沉大海,無聲無息。
到十一點多,——近十二點,敲門聲響起。
門外站著羅伯特,他身後還跟著兩名醫護人員。
縴縴怔住。
羅伯特眉宇緊皺,「少爺從下午就沒出過房門。」
縴縴看著那兩名醫生和護士打扮的人,「他不至于輕生……」
「廢話,少爺當然不會。」羅伯特瞪她,言語都粗俗起來。他簡單解釋,「少爺有酗酒史,——嚴重,酒精中毒,胃穿孔,都有過。我怕他重蹈覆轍。」
「他有……」
「酗酒。」
縴縴靜默不語,腦海里——多聲音同時響起,交織成一張巨網。
「白小姐,整整五年,是個人都會瘋。」
「你呢?你過的好嗎?」「——好。」
「還好你自律。」「多虧我自律。」
那天晚上在酒店,他眼底的自嘲,他刻意的避而不談。
羅伯特看見她表情,硬著聲音道︰「你別以為少爺是經不住失戀的打擊從而墮落,他可是秦措!」他停住,語氣沉重,「少爺失眠,整夜整夜睡不著,神經衰弱,以至于最後精神崩潰,過多的依賴酒精和藥物。」
「現在呢?」
羅伯特閉一閉眼,「原本經過治療,已經完全好了。可是——」他冷靜地看著她,從口袋里掏出一串鑰匙,「白小姐,你去開門。」
縴縴接住往外走,頭也不——的問︰「你有鑰匙怎麼不早點過去?這都十二點了。」
羅伯特不吭聲。
縴縴瞄他一眼,懂了。秦措這次脾氣太大,他怕被遷怒。
她點頭,「死道友不死貧道是吧?」
羅伯特抬頭望天,假裝沒听見。
縴縴想起一事,無語,「他有酗酒史,怎麼房間里還有吧台?」
羅伯特說︰「少爺康復後磨煉意志,決心克服過去的傷疤。」
縴縴氣結。
打開房門,室內漆黑一片。
她按了好一會兒,才終于找到電燈開關,打開燈。
吧台上放著只剩小半的白蘭地酒瓶,水晶煙灰缸堆滿煙頭。男人坐在角落的單人沙——,臉色蒼白,雙目緊閉。
縴縴叫他︰「秦措,秦措?」
沒聲音。
她回頭,「醫生呢?」
于是醫護過來,經過一番檢查,其中一人說︰「應該喝的不多,可能犯胃疼病了。」
那就吃藥吧。
醫生把藥給羅伯特,羅伯特轉手就給縴縴,後者看他,他義正言辭︰「少爺不喜歡人踫。」
縴縴︰「對啦對啦我不是人。」
她沒空多說,一手拿著水杯,另一只手拈住藥丸往秦措嘴里送。他突然睜眼。
所有人都嚇一跳。
男人冷冷道︰「滾。」
以他的教養,應該使用的正確詞語是‘離開’,或者‘出去’。可他只說了一個字。
醫護人員匆忙道‘晚安’,往——走。
縴縴想起身,——現手腕被他握住。看來那句‘滾’不包括她。
秦措——閉上眼。
縴縴眼見羅伯特和醫護都要走,揚聲問︰「他到底醉沒醉?」——
答她的只有關門聲。
「……」
縴縴無奈,喂他吃藥,他願意吃,喂他喝水,他也喝,把他從沙——拖到床上,他沒意見。
她問︰「秦措,你喝了多少?醉了嗎?」
他不說話。
她又問︰「你沒醉的話,我們談談?」
還是沉默。
他一直閉著眼。
縴縴坐在他身邊,手腕被他握著,離不開。
時間不知不覺的流逝,轉眼凌晨兩點。
縴縴實在沒辦法,用床頭的座機給羅伯特打電話︰「羅伯特,把我房間的手機和平板拿來,我走不了。」
羅伯特並不情願來,但最後還是來了。
縴縴點開財經新聞一欄,開始閱讀和剛才電視上播放的大同小異的新聞,但這次,內容總算能看進腦子里。
羅伯特站在一邊,氣煞,「你還有心思讀新聞?」
縴縴說︰「走又走不了,他也不理我,還能怎麼辦?」
羅伯特搖頭,走到門邊,突然停住,心頭升起哭笑不得的無奈。
秦措是虛握她的,根本沒用力。
她試都沒試過掙開,更別說掰他手指。對于眼下進退兩難的處境,她的選擇是合理利用時間,深更半夜也要繼續充實自己。
這位白小姐……其實也沒想象中那麼討厭。
到三點多,秦措起身,臉色依舊蒼白如鬼魂,坐——房間角落的一張沙。
縴縴放下平板,正對上他的目光。
男人看著她,平靜、清醒,「……就那麼喜歡他?」
「不喜歡。」縴縴說,「你明明看見路盼寧也在,我是逛街的時候撞上他們。」
「你們一向喜歡人前裝不認識,人後見面。」他笑,如此諷刺,「背著我,刺激嗎?」
「……」
縴縴站起來,「你酒醒沒有?你醉著,我沒法交流。」
他不語,捏起茶幾上散落的一支煙,——覺得厭惡,扔遠。
縴縴說︰「上次問你,你說這五年過的——好。怎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然後呢,求你可憐,求你施舍同情?」秦措冷笑,「白小姐,我沒那麼下賤——出去。」
縴縴把手機收進口袋,一手夾住平板,真就走了。到門口,本想勸他早點睡,到底放棄。
算了,他今晚肯定睡不著。
她回到房里,把大大小小的行李箱都找出來,翻箱倒櫃,終于找到想要的東西。
一本很舊的筆記本,封皮泛黃。
她放進包里。
次日一早,縴縴陪秦措坐飛機,看見他的模樣,問︰「你確定還要上班?」
他不理。
到秦園,一切照舊。
縴縴送完秦霧,在咖啡館附近踫到常佑。
常佑委婉的說︰「秦總看起來……有點憔悴。」豈止憔悴,那臉色跟鬼似的。
縴縴說︰「我等會上去找他,先做個了結。」
「了結?」
「對。」
常佑剛——辦公室,小蘇來敲門,說是秦總找。
他頭皮發麻。
見到秦措,那人正在打印文件,眼也不抬,語氣更是寡淡︰「白縴縴人呢?」
常佑——答︰「在咖啡館。說是要做個了結——」
秦措倏地抬眸,「跟誰做了結?」
這常佑哪知道。他人隱私,誰好意思直接問。但上司問話,——不能那麼——答。
他模稜兩可的說︰「——重要的人。」
秦措︰「……」
常佑只覺得室內溫度——創新低。
秦措起身,——打印的文件整理好,塞進牛皮紙大信封。
常佑本想幫他,才走一步,頭頂傳來比深秋寒風還冷的聲音︰「多看一眼,等你辭職信。」
常佑瞬間變成石雕。
秦措把信封放在桌上,淡然道︰「帶給白縴縴,別讓她知道是我的。」
「許妄。」
「終于舍得打來了?」
縴縴拿著手機,另一只手握著咖啡,目光望向秦園一條著名的林間小路。
深秋,落葉簌簌。
她平淡道︰「找你沒什麼大事。你——頭告訴許女士,我以你們作夢都想不到的出色成績完成任務,我會留在秦措身邊,至于什麼時候離開,我決定,與你們無關。祝你早日成功追到路小姐。」
「縴縴——」
「以後,叫我白小姐。」她說,「我辛苦工作的報酬,以及昨天秦措替你墊付的賠償,待會兒我——給你。就這樣。」
她不——理會對方反應,掛斷,一抬頭,看見前方常佑——急匆匆——來了。
縴縴奇怪,「你不是才上樓嗎?」
「哦,我突然想起得出去辦事,替秦總跑趟銀行。」常佑說,「你在這正好,樓下同事請我把這份文件交給秦總,你帶上去吧。」
縴縴答應︰「好。」
常佑——說︰「你先看一眼,確定是給秦總的,別弄錯鬧烏龍。」
縴縴打開信封,取出里面的一疊紙,一張張看下去,翻到第三張,她看著一臉坦然誠實的常佑,「這是秦先生給我的?」
常佑臉色微變,忙道︰「怎麼可能?這是——」
「這就是他叫你給我的,除了他,誰敢亂動?」縴縴打斷,「這里都是他的戒酒診療報告和康復評定——」
「白小姐!」常佑大喝一聲。
縴縴抬起頭。
常佑帶著快上絞刑架的悲壯表情,頭上有汗,「我不想听,不,我什麼都沒听見。」
縴縴看他飛也似地逃走,搖頭。
五分鐘後,她站在秦措的辦公室,門一關,便道︰「好了,都結束了。不會背著你見他,不會給他——信息,從此以後,只當他是欠債人,不會有——多不必要的聯系。」
秦措一手支頭,盯著電腦屏幕。
縴縴走過去,揚一揚手里的信封,「你給我的?還讓常學長騙我?干什麼啊,昨天還因為這個凶我,說什麼不要同情……」
她一頓,俯身,額頭抵住他,「該不會,你以為我要做了結的人,不是許妄,是你?」
秦措眉眼淡漠,涼涼道︰「怕你誤入歧途。」
「好好,多謝秦先生慷慨指教。」縴縴笑,過一會兒,——道︰「都結束了。」
秦措應一聲,沉默片刻,低聲︰「昨天我沒喝醉。」
「我猜到。」
「有你和小霧在,絕不會重蹈覆轍。」
「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