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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顫抖吧,凡人們

天地俱暗,天穹中翻滾著墨色的烏雲,在遠處終南山的上空,如同一條橫亙萬里的黑龍。

而在這種極暗的環境下,每當青紫色的電蛇閃過,雨珠都會被照映成慘白色的顏色。

狂風吹來,冰涼的雨點拍打在劉弋的臉上。

他看到視野極限的地面上,小小水窪,被大風倏忽吹散。

「皇甫酈、楊修,你們帶著陛下和兩位貴人走!我帶著剩下的士卒徒步撤退。」

暴雨中聲音無法傳遞太遠,鐘繇勒馬時回頭的大呼聲格外用力。

被大風灌了一嘴的雨水,不過此時的鐘繇,也顧不得什麼世家子的儀態了。

「喏!」

勤王軍來時攜帶的馬匹並不多,這其中最主要原因是他們出城的時候是分散開的,如果攜帶過多的馬匹會引來西涼城防軍的注意。

但不管怎麼說,勤王軍還是有十幾匹馬的。

從南塢出發時,皇甫酈就已經給天子和伏、董兩位貴人都安排上了馬匹。

這時候由精銳衛士護送天子和兩位貴人先走,在所有人看來,都是極正確的選擇。

不然呢?留著被如狼似虎的李傕、郭汜俘虜?

那他們組織的這次營救行動,死了這麼多心向漢室的義士,豈不是都白死了。

——為何李傕和郭汜,會來的這般快?

倉促之間,來不及想明白這個問題了。

劉弋回頭吩咐︰「王越、徐晃,隨朕走。」

王老頭將他的雙手大劍插進背後的劍匣中,徐晃亦是提著大斧上了馬,有這兩位武力值超絕的人跟在身邊,劉弋略微安心了一些。

騎在沒有馬鐙的馬匹上,劉弋無處安放的腳夾緊了馬月復在雨中跟著隊伍向東方疾馳。

不對!

劉弋忽然停下馬匹,厲聲大喝︰「不能走!」

皇甫酈聞聲愕然,回頭一看竟是天子停在了原地。

他策馬轉身回到天子身邊,話語幾乎是帶著哭腔說出來的。

「陛下萬金之軀,切勿爭一時意氣啊!」

「非是鬧意氣。」

劉弋鄭重其事地解釋道。

「朕若走,來著無論是李傕還是郭汜,亦或是二者皆有。只要見到朕不在,必會屠殺泄憤,不可能放過後面的那些人,到時候就是害了他們的性命。」

聞言,周圍的勤王軍士卒全都神色動容,心有戚戚。

「陛下,當斷則斷!」皇甫酈咬牙說道。

楊修微微蹙眉,鐘繇所謂的帶領剩下勤王軍徒步撤退,不過是拿他們當活靶子拖延時間。

這一點,若是說其他人可能想不到,鐘繇和楊修這倆聰明人又怎麼會想不到?

鐘繇和楊修兩人默契地沒有說出口,便是存了用這些勤王軍士卒,當斷後棄子的打算。

這不由得讓楊修哀嘆,天子也不知道是聰明還是傻,竟然主動放棄了讓這些勤王軍士卒當墊背。

「不!」劉弋疾聲道︰「若是舍了這些人,真能做成大事也就罷了,問題是,根本不可能跑得掉了!」

楊修愕然抬頭,卻見天子揮舞馬鞭遙遙前指。

閃電劃過時,遠處果然已經出現了散開的西涼斥候游騎。

顯然,即便是如此惡劣的天氣,西涼軍的機動搜索能力依舊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也就是說,他們早就已經被西涼的精銳斥候鎖定了。

而非是西涼軍開了全圖掛,能看破戰爭迷霧。

在上萬規模的騎兵面前,以長安左近的平原的地形,他們是根本不可能跑得掉的。

只要有幾名斥候擋在前面,後面的西涼鐵騎就會如同嗜血的餓狼一般餃尾而至。

不出意料的話,西涼軍的斥候游騎,是如同幾張大網一樣,散開來,而且有梯次縱深布置,就算沖破一重也沒用。

這種逃跑,只是慌亂中下意識的抉擇罷了。

「而且,西涼鐵騎往來如風,我與兩位貴人俱是不會騎馬的

「你覺得以我們的速度,縱使能逃出一段距離,前面有斥候攔路,後面的大股騎兵失了天子也必然追索,又如何能逃得月兌?」

「還不如在此沉著以對,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朕被抓回去。」

皇甫酈無話可說,身後的楊修打了個噴嚏,將目光中的疑惑掩蓋在了低頭的動作中。

天子諸般解釋,倒是確實稱得上思維敏捷。

正常人慌亂中听指揮肯定就直接跑了,如何顧得上分析這些?

但善于腦補的小機靈鬼楊修,卻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天子不肯走,莫不是怕自己老哥一個跑到關東,長安百官被西涼軍頭們逼著再擁立一位皇帝,自己就成了廢帝?

如果真是這般想的,卻又偏生說出一副相反的道理來收買人心。

這天子的心機,當真是深不可測啊!

「陛下」

皇甫酈還要再說什麼,卻已經來不及了。

不僅是天子調轉馬頭,向步卒的陣型中返回。

數千的西涼鐵騎,也踏著隆隆的馬蹄聲在視野盡頭出現。

他們散成半月狀,將勤王軍圍了起來。

而幾乎就在同時,另一邊也有數千騎兵涌了出來。

地平面上,兩股如同潮水般的黑線滾滾壓來。

兩軍都保持了克制沒有動手,似乎是早有默契一般。

轟隆隆的驚雷中,借助閃電的光亮,劉弋看清了雙方的旗幟。

左邊是「李」、「楊」兩面旗幟,右邊則是「郭」、「楊」、「董」三面旗幟。

想來便是李傕和白波軍楊奉擊退了郭汜聯軍的偷襲,听聞南塢失守的消息後發騎兵急速追了上來。

而那邊的郭汜、楊定、董承也不甘落後,亦是率兵追了上來。

「劍拔弩張」倒是稱不上

因為嚴格地來講,西涼騎兵慣用刀槍,除了少數軍官外是不帶劍的,而馬上皆弓,更是無弩。

這算冷笑話嗎?劉弋不由得一時失笑。

而見大軍合圍,天子竟然發笑,周圍士卒的心卻反而漸漸安定了下來。

本來在西涼鐵騎的兵威下幾乎要趨于崩潰的隊伍,重新穩定了下來。

勤王軍的士卒圍繞著天子,緊緊地護在天子的身邊。

而得到了一番解釋的鐘繇,最終也是無話,唯有哀嘆一聲。

他知道,天子說得對。

而現在既然李傕和郭汜率領大軍合圍,他們破局的希望,就已經非常的渺茫了。

甚至可以說,毫無希望。

兩邊西涼軍的精銳騎卒,在雨中往來奔馳,呼喝不休。

甚至有大膽的騎卒,揮著鋼刀沖到勤王軍二十步外,繼而用精湛的騎術雙腿夾緊馬月復從陣邊切過。

這是炫耀,也是威嚇!

這種抵近半切,其實作為西涼騎兵的常規戰術,對于這個時代大多數的軍隊,反而都是非常困難的。

為何?

這個時代沒有馬鐙和馬蹄鐵,精銳西涼騎兵純粹是憑借著嫻熟的弓馬技藝和控馬技術,才能完成這種操作。

即在近距離抵近騎射拋灑箭雨後,騎兵從容切回本陣,這種戰術的核心是利用箭雨有效地殺傷結陣的步兵,如此數輪襲擾後,等待步卒軍陣疲敝,再行圍困或沖陣。

「陛下。」鐘繇沉聲請命,「容臣前去與李傕、郭汜交涉。」

劉弋點了點頭,當他意識到無法強行突圍後,就已經知道,必須要通過交涉途徑來破局了。

跟拿著刀子的人講道理,很困難。

因為他手上有刀子,可以不講道理,而你沒有。

鐘繇向兩軍方向策馬而去,然而,沒過多久就滿臉憤恨地回來了。

「如何?」劉弋倒是面容平靜。

「他們說,等他們商量好了如何分天子,再來說話。」

皇甫酈聞言大怒︰「欺人太甚!」

勤王軍亦是人聲鼓噪,李傕和郭汜的這般態度,儼然便是將他們當成了案板上隨意拿捏的魚肉。

這種感覺並不好受。

兩邊的西涼軍越圍越緊,肅殺的氣氛充斥了狹小的空間。

作為被圍在最里頭的勤王軍,在千軍萬馬的近距離逼迫下顯得是這般的脆弱無力。

仿佛只要一個沖鋒就會被碾成齏粉。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劉弋很難描述他現在的視覺感官。

平常的時候幾百人混雜在一起,從個人視角出發看去,就是充斥了視野的烏泱泱一團。

而人一上萬,更是無邊無際。

上萬西涼鐵騎,平鋪在長安城郊這一處不知名的空地上。

刀槍出鞘,旌旗遮天。

就連劉弋胯下的馬匹,都被嚇得不安地甩著頭顱,積蓄在馬鬢上的雨珠迸射了左側的楊修一身。

劉弋看著黑色海嘯一般磅礡逼近的西涼騎兵,腦海中急速地思索著破局之策。

讓我想想,讓我想想,我一定能想出來辦法。

就在這時,右邊的郭汜聯軍中,一騎大將挺著大槍躍馬排眾而出。

他的聲如洪鐘一般,音波回蕩在曠野里震耳欲聾。

「李野雞!你他娘的想害天子,老子今天偏偏就要勤王護駕!」

听著郭汜當面叫出了自己的侮辱性諢號,李傕被氣的勃然大怒。

李傕策馬揚鞭,帶著三把刀亦是單騎出陣。

李傕原是北地郡無賴,從軍後見往來官吏都有表字,自己卻沒有,心頭始終覺得有點不爽快于是便抓了某個先生,給自己起了個表字,字「稚然」

然而,「稚」在發音上通「雉」,雉便是野雞的意思.

郭汜一個盜馬賊出身的大老粗,哪里懂得「稚然」有什麼雅意?

隨口便當野雞叫了。

從前二人關系親密無間,是獨一檔的好基友。

李傕和郭汜在牛輔麾下一起出征,打敗了朱、徐榮、呂布等天下名將。

兩人屬于典型的貧賤時,能嚷著「苟富貴」,但真富貴了,卻一定會相愛相殺到你死我活的那種。

「盜馬賊!你他娘的手里有百官,還要跟俺搶天子,真是不當人子!」

「乖兒,我是你阿爺(爹)!」

「俺阿爺墳頭草都三丈高了,你個縮卵也不晦氣?」

郭汜嘴笨,但畢竟是敢單挑呂布的男人,挺槍便上前幾步,嚇得李傕連忙後撤。

李傕發現郭汜只是嚇唬他在遠處嘲笑不止,頓時覺得有些丟臉,留之無益,便打算揚鞭歸陣了。

對于回到陣中接下來該干什麼這兩個軍頭無賴,完全是心有靈犀。

當然是先殺了這幾百勤王軍步卒!

至于天子嘛,就是誰搶到就歸誰。

「陛下,某護著你殺出去!」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中,徐晃悶聲開口。

「公明。」

「朕信以你的勇武,有馬有甲,千軍萬馬中也能殺出去。」劉弋微微調轉馬頭,誠懇以對︰「但說一千道一萬,今日之事,無論是你徐公明,還是這些勤王軍的將士。你們都是為了救朕月兌離囹圄才陷此絕境的,朕如何能拋下你們,自己獨走?」

「陛下婦人之仁啊!」楊修終于按捺不住,喟然嘆息。

鐘繇和皇甫酈,亦是默然,陛下仁心,他們非常感念。

事實上,即便是他們明知道逃不出去也要逃,便是人的求生欲作祟,可天子卻硬生生地克服了這種大恐怖,足以稱得上心智堅強無比了。

須臾,皇甫酈似是想到了什麼,急促言道︰「陛下與我換衣衫,我留下!」

「對,陛下可換了衣衫再尋機逃月兌。」

劉弋把掛在馬側的兜鍪戴在腦袋上,看著前方令人心膽俱裂的上萬騎軍,昂首言道。

「朕不但不走,還要前去會會這二位跋扈的將軍。」

楊修猶豫了一下開口道︰「陛下不能去啊!」

「朕不去,難道看著大家任人魚肉嗎?」劉弋神色泰然自若地反問道。

陛下莫不是被嚇瘋了?

楊修的心頭忽然升起一個荒謬的想法,然而,當他看到了天子微微顫抖的肩膀時,卻忽地釋然了。

反而有些敬佩。

別人不敢做的事情,你哪怕很害怕,也去做了,那你就是英雄。

然而楊修不知道的是,劉弋的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寒冷,不是因為驚恐。

而是因為,他終于想到了一個破局的辦法。

一個能令李傕郭汜乖乖退去,所有人都可以活下去的辦法。

劉弋記得,李傕很迷信,郭汜很憨。

而他現在恰好有一個可以在這個時代的人眼里,顯示出神跡的辦法。

計劃在腦子里迅速地過了一遍,劉弋的底氣愈發地足了。

劉弋確信,只要不出岔子,這個時代根本沒有人看穿他,是如何人為制造神跡的。

顫抖吧,凡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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