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房間里只有一小片光。
投影屏幕上是成曜行走著的背影。
他剛從社區醫院出來,走了沒兩步,就原地站住,扭頭看向了鏡頭。
他的視線只是從鏡頭上掃過,很快就轉開,四處搜尋,像是在找什麼東西,又最終無果,只能收回視線,繼續行走。
鏡頭依舊跟在成曜身後,拍攝著成曜略顯拖沓的腳步。
察!
房間里多了一簇火苗,火柴湊到了香煙前,猩紅的光點便多了一個。
下一秒,青煙鳥鳥升起。
捏著火柴的手輕輕一彈,火柴落到了投影屏幕上,在成曜的背影上印上了一個黑洞。
……
成曜心不在焉地回了家,看到白曉後,仍舊不安,卻已經是另一種「不安」了。
白曉笑盈盈地招呼他洗手、吃飯。
成曜點點頭,在飯桌邊坐下後,慢吞吞地吃起了白曉準備的清蒸桂魚。
「很新鮮吧?我看著老板現殺的。老板說是今天剛從水產批發市場拉來了,一路養著,都活的。他們家還有很新鮮的蛤蜊,我跟他講好了,讓他幫忙吐沙,明天我去拿。今天就買了桂魚……」
「很好吃。」成曜應道。
兩個人慢條斯理地吃著飯。客廳里的電視開著,正播著這個時段的新聞。
突然間,「寶貝」一詞鑽入了成曜的耳朵。
成曜轉頭看向電視。
「……很遺憾,‘寶貝’還是離開了我們……」新聞的旁白平鋪直敘,說著「遺憾」,語氣很平靜。
畫面是中景,隔著玻璃,能看到中年護士跪在保育箱邊,低著頭,看不清面容,反倒讓人能感受到她切實的悲痛。
是方思敏。成曜心里想著。
他還認出了方思敏身邊站著的小護士。小護士不停地抹著眼淚,卻仍有淚珠順著臉龐落下。
新聞沒有給予這段內容聲音,只有畫面外的旁白簡單介紹幾句後,就切走了畫面,播放起了下一條新聞。
「他……死了啊……」白曉嘆息道。
成曜沒有接話。
他的心情很復雜,像是看到了預料中的情況,又像是听聞噩耗,一時間無力做出反應。
他所期待的某種的「奇跡」並沒有發生。
不過,「奇跡」之所以被稱之為「奇跡」,正是因為盼望著它的人自己都知道它不太可能會發生。
情感與理智早在「奇跡」出現在就做出了判斷。
「你怎麼可能會放走一個罪犯呢?」樂老板的話在成曜耳畔浮現。
成曜看向了白曉。
白曉情緒低落,低著頭,繼續扒飯。
成曜夾了一塊魚肉放到白曉碗中。
白曉抬頭笑了笑,「我沒事。就是有些可惜……不過,本來我們就和那孩子沒緣分……那孩子……那孩子又做了不好的事情吧?」她吞吞吐吐,還是問了出來。
成曜點點頭。
「唉……如果早點收養他……」白曉更覺得遺憾了。
成曜注視著這樣的白曉,忽然道︰「今天,我去見了一個人。」
白曉一怔,勾起嘴角,「我就知道你今天不是去見你堂弟。」她有些俏皮地眨眨眼楮,吃掉了那塊魚肉,「你去見了誰呀?」
成曜沒有馬上回答。
白曉也沒有催促。
「你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沒見過他。是……是那個肇事司機……」成曜輕輕說道。
白曉的快子頓住。她有些疑惑,慢慢地才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
「那個肇事司機……啊……這樣啊……」白曉垂眼,捏緊了快子,像是不知所措。
「他去世了。」成曜接著說道,「我,算是去見他最後一面。不,應該說是,他快死了,才想要見一見我。」
成曜沒有隱瞞,將自己從林友德兒子那兒听來的事情轉告給了白曉。
林友德大概是想死後去直面白曉,直面自己的罪孽。
成曜不知道死後的世界是怎樣的。或許根本就沒有死後的世界。但無論有沒有那個地方,林友德都不可能在那里找到白曉了。
白曉靜靜听著,良久才「嗯」了一聲,「原來是這樣。他這些年也不好過吧。」
輕描澹寫的一句話,不帶感情,既沒有怨恨,也沒有同情。
如成曜所料,林友德對白曉來說只是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成曜開口道︰「如果你沒有遇見我,沒有和我戀愛、結婚,那天我沒有策劃什麼紀念日……」
甚至,如果白曉沒有懷孕的話,可能都不會被變形的車體卡住。
白曉直視著成曜,伸手越過桌子,握住了成曜的手,「那我就不會那麼幸福了。」
成曜眼眶一熱,反手握住了白曉的手。
「我們明天去給爸媽掃墓吧?」白曉突兀地說道,「總不能一直窩在家里。我……應該跟他們好好告別。」
成曜望著白曉暗然的神色,更用力地握著她的手,感受著她光滑柔軟的肌膚和無名指上被焐熱的鑽戒。
「一切都過去了。我們應該重新開始。一個新的開始。」白曉鄭重地說道,說完,便露出了成曜熟悉的溫柔笑容。
……
翌日,成曜就買了鮮花,帶著白曉坐公交、轉地鐵、再乘坐接駁巴士到了仙鶴公墓。
這座公墓已經有近二十年歷史了,即使如此,這也是市內最新的一處公墓,設施、綠化、墓地墓碑都還沒過度老舊,但不可避免地存在著過道狹窄、環境擁擠等問題。站在墓園門口,放眼望去,左手邊是密密麻麻的灰色墓碑,右手邊是密密麻麻的縴細樹木——這是前些年新推出的樹葬。再往里走還有一棟新建的小樓,是集中壁葬的地方,價錢自然也更便宜。
這會兒不是清明、冬至,來掃墓的人很少,卻也不是沒有,還有這會兒忙著落葬的人聚集在一塊兒,遠遠地飄出哭聲、哀嚎來。
再熾烈的陽光,照在這一片墓碑之上,都會給人一種陰寒之感。
成曜熟門熟路地找到了岳父母的墓碑。
他們家買的早,但選的是比較便宜的墓穴,只能說該有的都有了,和這墓園一樣,免不了墓穴狹小、墓碑石刻粗糙等等問題。事實上,在白曉去世後不久,岳父母就偷偷買好了兩人的墓。白曉的去世事發突然,根本來不及準備。那時候成曜渾渾噩噩,不願面對現實,更不可能去操辦好白曉的身後事,岳父母只能听著那些殯葬店的安排,急匆匆買下一處單穴墓。因為這事情,成曜差點兒和殯葬店的員工發生肢體沖突。之後,老夫妻二人為自己買墓地,還曾想過將白曉遷墳,卻是看著一副已經看開模樣、但仍然定時來探望照顧他們的成曜難以開口,挑來選去,就只買下了這個雙穴墓。
若以投資眼光來看,這墓還買得賺了。只是「實際使用」起來,體驗並不好。
成曜在岳母去世的時候才听岳父講述起這些陳年往事,當時他心情平靜,這會兒回憶著從前,看著白曉有些勉強地縮著身體,蹲在墓前哀傷的模樣,卻不由心酸。
他伸手撫模了一下白曉的長發。
白曉扭頭看看他,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又轉回頭,直直盯著父母的遺照。
成曜口袋里的手機響起提示聲,不過成曜並沒有去察看。
他陪在白曉身邊,說起了岳父母這三十五年的生活。
白曉安靜地听著,像是最稱職的听眾,時不時插嘴關心兩句,就好像成曜講的是現在正發生的事情,不斷牽動她的心神。
兩人擠在墓前,待了很久、很久。
「……這樣的話,也挺好。他們都沒遭什麼罪……這樣就好了……」白曉呼出一口氣,將腦袋靠在了成曜肩膀上,「待會兒去看看你爸媽吧。」
兩人向來是將對方父母都稱呼為「爸媽」的,有時候說起事情來免不了搞混,才會多加個「你」或「我」。
成曜捋了捋她散落的頭發,「累嗎?爸媽葬在福壽園,這邊過去還有些遠。」
「沒關系。我不累。我想去看看。」白曉打斷了成曜的話,又忍不住笑道,「又是仙鶴公墓,又是福壽園……」
「還有個長壽園……」成曜說到此,頓了頓。
白曉已經站起身,還伸手拉起了成曜,「走吧。要怎麼去福壽園?」
成曜下意識順著白曉的力道起身,這才回過神,之前想說的話已經被白曉的打斷,也拋到了腦後,只顧著回答道︰「福壽園沒有地鐵、公交,一般是坐那種班車……我們先坐接駁車回地鐵站,到了那邊再打車過去吧。」
白曉點頭,「很遠嗎?」
「其實,也不能說是遠,直線距離不算遠,就是地方比較小,又有個工業園區,也沒有開公交或者接駁車。清明的時候才有接駁車。路線挺繞的。」
白曉問道︰「那要不先坐地鐵或者公交到附近,再打車吧?這邊打車過去會不會很貴?」
「還好吧。也差不多。」成曜隨口回答,「主要是它位置比較尷尬,工業園擋在外面,地鐵、公交都是到工業園門口的,那個工業園又很大。它都靠近江邊了。」
白曉還是有些本市地圖概念的,成曜這麼一說,她就明白過來,奇怪問道︰「怎麼會在那里開一個公墓?」
「誰知道呢……」成曜嘆氣,「媽就是跟著她那些小姐妹去買的。我覺得這東西一開始是想搞詐騙,後面七拐八繞的,真給開公墓了。不過那邊的墓是好一些。我之前還想過要不要給爸媽遷墳,或是在那兒再買兩處,後來還是——」
「算了」兩字還未說出口,成曜就微微仰頭,眺望前方。
他們已經快走到公墓大門了,前面就是樹葬的區域。
鱗次櫛比的樹干大多只有兩手合圍粗細,倒是枝葉非常繁茂,還被修建成了統一的弧形,遠眺過去,也能稱贊一句漂亮。
里頭有人正在落葬,也有人祭掃。大聲的嚎哭已經停止,只余下輕輕啜泣聲。
因為禁止燒紙,墓園內並沒有煙霧繚繞,但免不了有愁苦的家屬借煙消愁。
香煙的氣息不算濃重,卻不像是時有時無的哭聲,而是一直在樹林間飄蕩。
「怎麼了?」白曉問道。
「不,沒什麼。」
「那我們走吧。」
「嗯。」
成曜收回了視線。
……
福壽園如成曜所說,位置極其偏僻,偏僻到了讓人心生疑慮的地步。而里面的墓穴也如他所描述的那樣比仙鶴公墓要好一些,甚至能稱得上豪華。
寬敞的過道讓成曜和白曉能夠席地而坐,寬大的墓碑幾乎將兩人的身影擋住,墓碑與墓碑之間也有小灌木相隔,形成一個稍微有些私密的空間。
白曉對于自己公婆的生活也非常關心,靜靜听成曜講述她不在的這三十五年發生的事情。
沒有電影電視里的驚心動魄、曲折離奇,成曜所說的不過是雞毛蒜皮的生活小事,可白曉依舊听得津津有味。
成曜看著她時而微笑、時而皺眉,忍住也跟著笑起來。
他很從容地回憶從前。因為身邊多了一個人,那三十五年的漫長時光變得不再枯燥乏味,那些生活中平凡的點點滴滴也變得精彩起來。
周圍林立的墓碑和它們投下的陰影、遺照上蒼白的面容都沒有給成曜帶來陰寒感,只因為有一具溫暖的身體靠在了他身上,與他肌膚相貼,呼吸相聞。
成曜的敘述在中途略微停頓。
白曉適時地遞上礦泉水。
成曜喝了一口,仰起頭的時候,視線卻是不由自主地飄到了前方。
他的視線穿透了層層墓碑,卻是沒看到半個人影。
風吹過,只有他們買來放在墓碑前的花束飄出澹澹花香。
「後面開出來是良性的?」白曉問道。
「嗯,良性的,都不用做放化療。」
「那太好了。」白曉感嘆道。
「崔阿姨可不覺得好,還非要做化療。那些小姐妹勸她,她兒媳婦也勸她,說得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人家醫生也煩了。」
「後來怎麼辦了?」
「醫院不給做,只好出院咯。後來就跑到廟里去了。」
「啊?」白曉震驚。
「整天燒香拜佛,家里面一天到晚都點著香。還捐了好些錢。踫到什麼日子,還要專門住在寺廟里面。還吃素了。」成曜放下水瓶,「時間長了,就不怎麼跟她們那個小姐妹團來往了。」
「那也好,媽沒跟著去就好。」
「是啊,還算好沒被帶著去燒香拜佛。」成曜吐出一口長氣。
「你那段時間肯定擔心了吧?」白曉挽住了成曜的手臂,和他十指相握。
成曜看著白曉手上的戒指,點了下頭,「我有段時間每天都往家里跑,經常跟爸說,讓他盯著點媽媽……」
這麼說著,成曜的視線又飄向了前方。
……
整齊排列的墓碑之中,有一點猩紅。
夾著煙的手搭在曲起的膝蓋上,動作閑適。那只手上,卻有指甲瘋長出來,如靈活的蛇,探觸墓碑上的刻字。
指甲描摹著墓碑上的字跡,像是閑極無聊,打發時間。
落到最後一劃時,不經意地用力,就見墓碑上多了一道不易察覺的刻痕。
倏地,指甲收了回來。
那人身體後仰,頭靠著墓碑,好整以暇地抬手,抽了一口煙,吐出的煙霧噴在了墓碑遺照上,遮掩住了遺照,也遮掩住了他年輕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