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友德做了一個熟悉的夢。
夢里他駕駛著一輛大貨車行駛在一條寬闊的馬路上。視角很高,能看到前方的十字路口和刺眼的紅燈;車速很快,眨眼間,兩旁的行道樹就退到了身後。
他心里喊著「快停下!」、「快停下!」,但車子還是帶著呼嘯沖到了路中間。
這樣的速度、這樣的視角,他應該什麼都看不到。他當時也的確什麼都沒看見……
這一次,在夢境中,他看到了左手邊駛來的小汽車。
他依舊沒能看清那輛小汽車的模樣。可能是白色的,又或許是紅色的。
應該是鮮血的顏色……
「轟」的一聲,巨響和沖擊感同時到來。
他終于踩下了剎車。
輪胎與地面摩擦,發出了刺耳的聲響。
他有些耳鳴,又能听到自己劇烈的心跳,感受到渾身肌肉抽搐般的顫抖。他好像還听到了屬于女人的尖叫。
他動彈不得,並非被困在了駕駛室,只是手腳發軟,無力下車。
他努力伸長了脖子,看了眼車頭前的那輛小汽車。
他看到了車頂,只能看到車頂。
不知道是什麼顏色的車頂覆蓋了他的視線。
他想起了同事們的閑聊,想起了帶他入行的老哥交代他的話︰
「撞死了就撞死了,反正有保險。」
「你這開得也太慢了,油門踩下去啊!不然你跑一趟得多久啊!」
「什麼紅燈啊,那些小車子看到了我們都會讓開的。」
「記住啊,撞死了保險會賠,要是人癱了、殘了,你就準備賠一輩子吧!」
要賠一輩子!
林友德下意識地握緊了方向盤。
他想起了家中的父母,想起了妻子,想起了剛一歲的兒子……
握緊方向盤的手忽的又松開。
林友德看著那小車的車頂,拿了手機,有些遲緩地出了駕駛室。
他打了110,「……撞車了,在……在……」要說地址的時候,他卡殼了。
他終于看到了那小車里的人。
兩個人。
坐在駕駛位的男人一邊拿著手機打電話,一邊手忙腳亂地推著變形的車體。副駕駛位的女人靠在椅背上,一動不動。
夢境的內容變得支離破碎起來。
林友德知道,他那一通報警電話並沒有打完。報警的是經過這兒的其他車輛。那個男人打了120,還有人打了119。
三種特殊車輛的鳴笛聲幾乎是同時到達這個路口。
他就傻愣愣地站在那小車邊,直到被救援人員推開,被警察拉到一旁。
過了好久,他才看到被擔架抬出來的女人。
女人面色蒼白,小月復微凸,一看便知道懷了身孕。女人的下半身……下半身是紅色的……
有血珠從擔架上落下。
林友德听到了哭聲,听到了男人模湖難辨的哀嚎。
夢境並沒有就此結束。
他看到了自己的妻子。
他的妻子哭得雙眼通紅,隔著玻璃勸慰自己︰「阿德,沒事的,我們賠錢,你在里面待幾年。你好好配合人家警察同志的調查,態度好一點。過幾年……過幾年就能出來……只要人沒事就好……錢沒了,可以再掙。我和爸媽、和孩子等你出來。」
林友德在夢中望著自己的妻子。
他想起了那張蒼白的臉和那被血浸染的半身。
他听到了那模湖又慘痛的哭聲。
他說出了自己當年沒有說的話︰「那要是人沒了呢?」
然後,林友德就醒來了。
林友德吃力地睜開眼,呢喃出聲︰「我想見一見……我想見一見他……見一見……成、成曜……」
他吐出了自己記了三十五年、但從未說出過口的名字。
虛弱的聲音很快吸引來了旁人。
林友德看不清那人的模樣,卻是準確地抓住了對方的手,「我要見一見他……見一見……」
成曜……
……
成曜被手機鈴聲驚醒時,發現自己居然睡著了。
他半躺在沙發上,身上多了一條薄毯,腦袋後多了一個枕頭,應該是白曉見他睡著,給他放的。
室內空調還在吹著風,電視機已經被關上。原本坐在他身邊的那個人不見了蹤影。
成曜揉了揉眼楮,坐起身,將吵個不停的手機打開。
他以為是白曉打來的電話,下意識就要喊「生生」。
話沒出口,他先听到了對面的男聲。
「您好……請問,是成曜先生嗎?」電話那頭是沉穩而沙啞男聲,語氣中帶著點遲疑,恭恭敬敬地問著。
成曜愣了愣,拿開手機,先看了眼屏幕,是個陌生號碼。
「對,我是。」成曜答應了一聲,心中古怪。
推銷電話、詐騙電話的「客服」可不會那麼客氣。還是說,是他公司找他有事?退休的手續明明都已經辦好了……
「您好。我……我是林友德的兒子。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那邊的聲音更加吞吞吐吐起來。
成曜听到那個名字,頓時一陣恍忽。
「我父親……我父親現在在醫院,醫生已經下病危通知了。」男人哽咽了一下,「他想要見見您。不知道您方不方便……如果方便的話,我,我們想上門拜訪……您放心,他不是什麼傳染性疾病。他是肝癌……已經……已經沒多少時間了……他想要見見您……」
說著,男人哭出了聲。
成曜沉默著,沒有回答。
他低下頭,看到了自己左手無名指上嶄新的戒指。他錯開眼,看著空無一人的房間。有那麼一瞬,成曜以為怪物診所的事情只是自己的一個夢。隨即,他看到了櫥櫃玻璃上自己年輕的倒影。
良久,久到那邊的哭聲、喘氣聲都停止,他才問道︰「你們在哪家醫院?」
……
白曉買完菜回來,看到的就是一副要出門模樣的成曜。她詫異地問道︰「這是要去哪兒?我買了桂魚,晚上清蒸吃吧。」說著,她提了提手上的袋子,露出一個笑。
成曜怔了怔,「嗯,哦……我,我剛接到電話,我堂弟那邊有些事情。我去一趟。」
白曉挑眉,「這樣啊……出什麼事情了?」
「進醫院了,我去看看。」成曜含湖地說道。
「你就這樣去?」白曉看了眼成曜的臉,拉住他,「等我給你化個妝……」
「不用,反正要戴口罩,我再戴一副眼鏡好了。」成曜說道。
「還是遮一下吧。你再換件衣服。這個手露出來,看起來也太年輕了,肯定要被看穿的。」白曉並不答應,將買的菜放進了廚房,又快步走出來,拉著成曜回房間。
成曜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放棄了反駁。
白曉一邊給成曜化妝,一邊說道︰「本來想著不用去那個柳煜的婚禮了,周末可以安安心心待在家了……」
「嗯。」
「你去看看,早點回來,別穿綁了。」
「嗯。」
成曜的心情有些低落。
上次成打電話來,他還想著將一切告訴成,想著成一家會接受他身上發生的不可思議的事情、接受死而復生的白曉。
然而……
成曜抬起頭,感受著落在自己臉上的筆刷和屬于白曉的目光。
白曉顯然是不願意和外界有過多、過深的接觸。
柳煜的婚禮她直接開口拒絕。回家之後,她也絕口不提去見一見什麼人。
說來,他們至今還沒給雙方的父母掃過墓。
每天從睜眼到閉眼,都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的那些事,除了外出買東西,再沒有和其他人有接觸。
這樣的日子沒什麼不好的。
只是……
「好了。」白曉收起那些化妝工具,「你再戴個口罩就行了。再戴個帽子吧。」
她張羅了起來,替成曜把一切準備好。
「我出門了。」成曜說道。
「早點回來。」白曉擺擺手,站在門口笑著告別。
成曜壓低了帽檐,下了樓,又不禁駐足,扭頭看向自家陽台。
白曉果然站在那里,正在對自己揮手。
她像是戀戀不舍,可臉上卻是十分平常的笑容。
成曜對著她揮了揮,往小區外走去。
他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轉了兩個彎,一直走到了小區門口,那視線還沒消失。
成曜腳步一頓,微微回頭。
身後是一對推著嬰兒車的夫妻。旁邊的車位上,有一位剛下車的中年人正繞到車後,從後備箱拿東西。再遠幾步,是正往小區里走的年輕女孩。
成曜的視線掃過一旁的綠化帶,又轉到了自己家所在的方向。
他的視線穿透了樓宇、牆壁的阻隔,能看到依舊靠在陽台窗戶上發呆的白曉。
成曜垂下眼,走出了小區。
……
林友德入住的醫院就在成曜家不遠處,是一家很普通的社區醫院。他所就診的科室,是該醫院的臨終關懷科。
成曜事實上只看過林友德兩眼。那也就是法庭宣判時掃了兩眼。
身邊的人都對林友德有著或深或淺的怨恨,可他沒有。
他一直覺得白曉的死亡是他的錯。
他與白曉相識、相戀、相守,他按照兩人的紀念日規劃了那一日的行程,他定了路線和時間,也是他開的車……
林友德像是他們命運中注定的禍事,就在那里,就等著他拉著白曉一步一步走到屠刀之下。
如非必要,他都不想參加庭審和宣判。
他那時候只想呆在兩人共同構築的小家中,好像呆在那里,就能等到白曉回來。而不是站在一群陌生人中間,听他們重復講述白曉的死亡,听他們去譴責、審判另一個陌生人。
那些和白曉有什麼關系呢?
成曜知道,白曉也沒有怨恨林友德。她根本來不及去怨恨。她連林友德的模樣都沒見過。
她人生的最後幾分鐘,都用來叮囑他,交代最後的遺言。
直到剛才那一通電話、那一個名字,成曜才發覺自己對林友德這個人記憶猶新。
現在,站在這個陌生而虛弱的老人面前,成曜腦海中一片空白。
對方瘦得月兌形,已經無力說話,甚至睜不開眼楮。
看著十分蒼老的女人坐在床邊,滿臉淚水,卻是神情麻木。成曜依稀能辨認出這是林友德的妻子。
林友德的兒子站在成曜身邊。當年被母親懷抱著的嬰孩已經長大成人,頭發花白,看著四五十歲的模樣。
他低聲說道︰「……我們剛轉院到這邊,就打電話聯系您。他那會兒就已經說不出話了。之前還能說話的時候,一直說要見您。他還沒生病的時候沒有提過……我那會兒才一歲多……他出來之後,不能開車了,就找了一些搬運工的工作,還是在那些廠做。早些年,他一直在收集一些證據……最開始什麼都不懂,舉報那些違法的,沒成功,還被人找麻煩。後來就知道該怎麼做了……我小時候不懂。我家那些親戚朋友說他是在報復,遷怒別人,覺得他坐牢了,別人干一樣的事情怎麼就沒事……他被人打過,家里也被人潑過油漆……他在很多地方干過,後來都出名了,有些干不下去了……之後就打零工。賺的錢,大多都捐了出去……他應該是想要……」
男人低下頭,嘴唇蠕動兩下。
他大概是想要說「贖罪」兩字,卻是細若蚊吟,沒有能坦蕩地說出來。
他又繼續說道︰「爺爺女乃女乃去世之後,我媽就和他離婚了。我跟著我媽,我們很多年都沒聯系過他了。一直到兩個月前,他昏倒在車站,警察聯系到了我,我才知道……他身上就身份證、銀行卡,還有您的聯系方式,還有……還有當初的判決書……有些事情,我也是到銀行拉了流水,才推測出來……他已經,已經沒法說清楚了……」
成曜的眼神有些茫然和空洞。他什麼話都沒說,只是靜靜看著床上那個風中殘燭般的軀體。
忽的,像是冥冥之中有什麼預感,那殘破的身體動了動。
那雙眼楮睜了開來,四處搜尋著,毫無焦距的視線最終落在了空處。
破風箱一般的胸腔里擠出了最後一點兒氣,從喉嚨里發出了微不可聞的聲音。
「對、對不起……對不起……我……對不起……成先生……」
林友德前妻和兒子急忙上前,又去尋找醫生護士。叫聲哭聲,都沒法影響到杵在原地的成曜。
林友德的眼楮彷佛是亮了亮。
他嘴唇翕動,卻是再也無法發出聲音。
成曜一直注視著林友德。他知道林友德並非為三十五年前的那場車禍道歉。林友德是在為他逃避的這三十五年道歉。
至于那場車禍……
……
林友德直直望著天花板。
他就要去見他殺死的人了。
那個女人,還有她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孩子。
林友德感覺自己又陷入了夢境。
他開著車,就要闖過紅燈、沖到那個路口。
他依舊沒能及時踩下剎車。
但這一次,他 轉方向盤,貨車因為慣性橫移了出去,整個翻倒。
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受到了劇烈的撞擊,被壓縮在狹窄的空間內,動彈不得。
他听到了女人的尖叫,恍忽間,看到了那個女人出現在車頭,一手撫著肚子,另一手拿著手機撥打電話,並焦急地俯視著他。
他看到了警車、消防車、救護車。
他感覺到壓迫著自己的空間被破開。
困了他三十五年的地方,終于被打開了。
林友德在自己的幻想中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