捋清楚了緣由，捋清楚了前因後果，周森覺得自己愈發地理解程蝶衣。
他其實是一個多麼高傲的人兒，那些在他人看來無理取鬧、失心瘋了一般都行徑，其實正是他那種單純的矛盾所形成的。
周森真正地理順了程蝶衣一生的脈絡，才坦坦蕩蕩地站上了最後一場戲的片場。
最後一場戲的燈光、布景，都頗具陰間氣息。
葉一文還沒喊「拍」呢，周森站在了場上，就已經入了戲。
幽藍昏暗的燈光下點點粉塵在散光中飛舞著。
周森完完整整地上好了妝，站在光里。他臉上的妝分明是要顯得笑意，但他卻似笑非笑，依稀可見他兩頰有兩垂淚跡。
花非花，霧非霧，笑作愁腸，情斷兩處。
這場戲還沒有開始拍呢，這大戲也還沒開始唱呢。周森這架勢也差點鎮住了葉一文和秋山。
「好小子吶。」
葉一文笑著搖了搖頭，這小子實在是他見過最有天賦的家伙。
這是《霸王別姬》的最後一場戲了，他覺得這部電影或許會在他輝煌璀璨的導演之路上，成為最閃耀的那一顆。
「拍！」
葉一文一聲喊，帶著他自己的激情澎湃，戴著他對周森的賞識。
燈光律動了起來。
那像是一扇窗，窗透進的那道光，成了舞台上唯一的亮。
周森站在台上，他發現自己這一次似乎是真正地在為自己演戲，在為自己扮虞姬。眼前的那個男人，他不是段小樓，是真霸王。
他不需要看到真霸王卸了妝成為向生活和世俗卑躬屈膝的段小樓。
他要在這里讓《霸王別姬》成為他生命里最美的篇章。
腳步繁繁。
周森在台上盡情地揮灑著汗水，他竭力地展現著自己的唱腔和技巧，縱使無人能欣賞他的舞姿，他也要讓自己做到這輩子最美的姿態。
這或許是他第一次，真正地為自己而唱的戲。
他不再那麼執著于段小樓，在這最後一刻，他真正地釋放了自己。
周森的腳步愈發地輕快起來。
在那幽藍的背光下，周森臉上的表情竟然多了一分逍遙自在和釋然，那是一種在他身上一輩子都沒有見到過的表情。
鼓聲起，簫聲落，金鳴鐵馬聲。
「噌！」
一聲劍鳴，長劍出鞘。、
一聲而倒。
葉一文緊緊地攥住了導演椅的邊緣，他心中大為震撼，他確信自己看到了整部《霸王別姬》中最美的那一幕。
這一幕並不在他的計劃中，也不在劇本的安排中。
但周森的表現讓這一段顯得是那麼的唯美，讓整個故事的淒美更為真實和夢幻。
不夸張地說，葉一文覺得周森在自刎時候的這個表情，讓整部《霸王別姬》的格調和立意都上升了一個層級。
他有些焦躁不安地等著片場里的周森和秋山繼續走完之後的戲。
「過過過！」
一到戲結束的時候，他便焦急地從位置上跑開，朝著監視器那邊跑了過去，他現在急切地想要知道剛剛攝影師有沒有把周森臉上特寫那一幕完整地拍下來。
他心里已經有了一套完整的剪輯畫面。
葉一文堅信這是最美的原材料。
劇組里大多數人都沒有見到過葉一文這麼焦急得像個想要玩具的孩子一般都模樣，有些好奇地圍了過來。
這是最後一場戲，葉一文也不會說他們怠工什麼的。
「你小子，當真是厲害啊。」
秋山將周森從地上拉起來，笑著夸了他一句。
「這劍雖然是假的，但是也挺硬的，刮得我脖子都疼了。」
周森呲牙咧嘴地抹了抹自己的脖子。
剛剛他為了達到更加真實的效果，差點真的把自己脖子抹了。
幸好這把劍朝著脖子的這一面是完完全全鈍的，這樣周森也頂多是在脖子上留下一道顯眼的紅印而已，應該沒有太大的傷害。
「你小子要是握錯劍了，怕不是真會把自己脖子給抹了。」
秋山嘆了口氣。
「你要是真把脖子抹了，那就荒唐了。」
周森只是嘿嘿地笑了笑。
說實話，要是剛剛那種演戲的狀態，真的拿的是鋒利的劍，他還真有可能會把自己抹了。
「走吧，去看看。」
秋山拉著他趕過去那邊圍著的人群，他其實也好奇周森的表演到底達到了什麼樣的程度，剛剛在演戲的時候，他能夠感覺到周森那邊給到自己的壓力，但是有些戲他是不能看向周森的，沒法觀察到細節。
還沒等他擠進去人群里，里面已經有人在贊嘆連連了。
葉一文在最中間，沉著一張臉，專注地盯著畫面里周森的表情。
倒不是他不滿意，而是因為他太滿意了，他沉著臉是因為覺得有些太遺憾了，如果自己能夠更早地遇到周森就好了，擁有這樣的演員，自己一定能夠締造一部又一部的傳世經典。
一部電影的好壞，其實基礎是在編劇、在導演，他們負責的是這部電影的架構，硬條件。
而演員則是那些能夠表達出導演、編劇想法的角色，厲害的演員，能夠在他們都基礎上升華。
這就像是人的骨和皮，只有骨美和皮美一致，才會達到真正的雅俗共賞，達到真正被所有人都公認的漂亮。
骨架美決定了美的基礎和下限，而皮相美則決定了美的上限和最極致的華彩。
「周森他，這已經是宛若華彩的演技了。」
葉一文沉默了半天，才從牙縫里擠出了這麼句話。
這畫面的基調原本就只有幽藍和黑白灰色，但他的表演，卻讓人在看到眼里的時候，會覺得他是這世界里唯一的彩色，只有他是真正地鮮活著，也讓人在看到他這一幕的一瞬間，便理解了他之前所有的所作所為，那種痴狂，那種為戲瘋魔，為愛痴狂的淋灕盡致。
能夠依靠著這樣的演技帶著觀眾進入那種同樣的感觸和悸動，這才是回歸本真的演技。
華麗，卻又極致地真實。
「今晚殺青！就沖著周森這個最後一幕，今晚吃最好的！」
葉一文大手一揮。
對于他來說，這可能也是他這麼多年來，拍得最省心最舒暢的一部電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