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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5章 石壕酷吏,參軍仁心

方丈聞言,面露慚色。

靈真禪師听罷,亦是垂下頭去,竟不知該如何應答。

東方姥姥蹣跚而行,望去顫顫巍巍,行動遲緩,然其身子卻似一團黑霧、頃刻便飄至楊朝夕身前。只見她枯手拂袖而起、瞬間裹住承影劍,眾人正欲驚詫,承影劍已被她拋到了幾丈外。

楊朝夕不及撤手,身子頓如散絮亂葉般、被承影劍帶飛出去,「 」地一聲,砸落在亂竹石徑間。瞧得肖湛、方七斗別過臉去,不忍多瞧。又見那東方姥姥一招既收,並未斬盡殺絕之意,才慌忙奔上前去、將道髻歪斜、滿口青草的楊朝夕拖拽而起,察驗起傷勢來。

東方姥姥立在「雲羅天網」前,將叔孫通、淳于婧二人護在身後。左手徐徐探出,眾人才見剛剛被叔孫通拋飛的鬼鐮、此時卻落在了她手上。那鬼鐮在她手上,仿若歡蹦亂跳的小獸,上下翻飛,躥跳不休,沒有片刻安寧。

靈澈方丈、靈真禪師見狀,更是齊齊變色。知道這是十分高明的兵器手法,喚作「鬼哭天愁刃」,凡開刃之兵,皆可如臂使指。剜心剖月復、剝皮剔骨,皆似無厚入有間,恢恢乎游刃有余焉!

河南尹蕭璟雖不知何故,但瞧靈澈、靈真二僧面色,便知二僧已被這個東方姥姥拿捏住了,竟不敢開口斥責。當即上前一步,叉手道︰

「這位阿嫂!本官雖不知你是何方高人,但這二賊意欲竊取香山寺鎮寺寶卷‘明帝帛經’、便是戴罪之身。若本官不將二賊緝拿拘回,如何還香山寺一個公道?還請阿嫂移步,莫妨害公門破案辦差……」

「噌——」

蕭璟話未說完,便覺頭上一輕。眾人皆未瞧見東方姥姥如何出的手、又是何時收的招,卻只見蕭璟頭頂一大團白發夾著黑紗、跌落在地,在風燈火把照射下,顯得清晰且滑稽。

「閉了你那鳥嘴!」

東方姥姥厲聲叱道,「若非顧念爾為公門之人,此刻落地的、便是爾那鳥頭!嘿嘿……公道!嘿嘿嘿……俺老婆子也想討個公道來著!可這世道人心,又何曾想過要還老婆子一個公道?!!」

靈澈方丈猶豫良久,終于合掌于胸、向東方姥姥行禮道︰「阿彌陀佛!兄姊尚存于世,便是我佛庇佑、現世福報!又何必戚戚于陳年舊事,不肯叫自家心頭、得享安然喜樂?」

「呸!也只有你這等拋家棄子、鐵石心腸的和尚,才說得出如此厚顏無恥的話來!!」

東方姥姥一口啐出,眾人果見一團老痰拍在了靈澈方丈臉頰上。然她仍不覺解氣,手中鬼鐮倏地消失,似在靈澈胸前帶起一陣微風。眾人還不及眨眼細瞧,那鬼鐮便又回到東方姥姥手里,而靈澈方丈脖頸上掛的一串佛珠、卻是「啪嗒嗒嗒」地落了一地。

靈真禪師其實早有戒備。眼見東方姥姥驟然出手,登時搶過一個武僧手里長槍、揮桿便向那鬼鐮抽去。然而卻听「啪」地一聲脆響,長槍拍折在地,竟也未阻住那鬼鐮一擊。當下寒聲怒道︰

「東方姮娥!我方丈師兄一再容讓,莫要得寸進尺!當年兵凶戰危……非是我寺不肯相助,實是寺中精壯比丘皆被征發而去、與薊州賊兵拼殺……能得活下者、亦十不存一……你將喪夫喪子之仇、算在我方丈師兄頭上,又是什麼道理?!」

東方姮娥聞言一怔,旋即「  」慘笑道︰「不怪他?難道怪那薊州賊兵去?!當年郭令公、李將軍欲攻鄴城,急征府兵應戰,若非他張澈棄姓出家,老婆子膝下三子、又何須盡數應征服役,都……都死在了鄴城!!」

靈真禪師頓時啞然︰方丈師兄俗名張澈,早年確是府兵出身。因在盛朝征伐契丹時殺戮過甚、迷亂了心智,被發還回鄉。後得天竺神僧金剛智驅除心魔、灌頂開悟,才消去心頭殺念,至香山寺剃度出家。

這樁典故知之者本就不多,又經薊州之亂荼毒、許多寺庵僧尼皆已圓寂,現下知曉此事者,恐怕一只手也數得過來!此時東方姮娥舊事重提,卻句句屬實,靈澈方丈于此事上、確是難辭其咎。

東方姮娥見靈真啞火,靈澈更是一臉灰敗,當下又咬牙切齒道︰「三子應征戰死、便還罷了……怪只怪他們福薄命淺!可後來、後來你這無情無義的畜生!竟將投奔你的大兄、我那命苦的夫君,硬生生攔在了寺外,叫他凍餓而死……這般喪盡天良之事,不知那世尊菩薩、如何教會你心安……」

靈澈方丈任由她百般數落,既不反駁、亦不認錯,只是垂頭不語。

寺中武僧與不良衛們見此情形,俱是竊竊耳語起來。誰曾想到、這位素日德高望重的靈澈方丈,竟還有如此不堪的一段過往!雖不敢說是人神共憤,但其涼薄冷血之狀、卻也令人發指。

只有靈真禪師听不下去,開口駁斥道︰「無知婦人!道听途說!那時你尚在陝州石壕村,只曉得郭令公退守河陽,州中吏卒強征兵丁之事。哪里知道洛陽城內外亦是人心浮動、流賊猖獗!

你夫君張泓一路行乞,幾番被人毆打勒索、傷了本元,逃至香山時,也只剩下半口氣。師兄與我費心醫治,終是無力回天……現下他便葬在寺院後山,有青松作伴、山鳥為鄰。師兄每年都要祝香拜祭,你這婦人又哪里知曉?!」

東方姮娥听罷,卻是不肯就信。斯人已逝,化為朽骨,自是死無對證,也由得旁人各執一詞。

蕭璟初時又驚又怒,暗惱這老嫗出手陰狠。听過幾人爭執之言,才知老嫗之憤、事出有因,大半卻是那場兵禍釀成。忽地心念微動,想起已故老友杜少陵的一篇詩文,當即吟道︰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

一旁右少尹陸春堂面色微變,忙向人群中縮了縮。左少尹陳望廬卻跟著吟誦道︰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听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

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沉默良久的靈澈方丈,竟也開口接道︰

「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

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

東方姮娥聞言大慟,兩行濁淚奪眶而出,聲音哽咽道︰

「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

急、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

楊朝夕被肖湛、方七斗兩人扶起,雖身子發木、略有擦傷,卻也委實被這東方姮娥一身奇功所驚。待听得她闔家淒慘之事,又想到自己亡于戰陣的爹爹、含辛茹苦的娘親,方才被掀翻在地的一腔怒火,登時化作烏有。當即跟著吟道︰

「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靈澈方丈亦是老淚縱橫,忽向東方姮娥拱手長揖道︰「大兄彌留之際,總念念不忘那晚之事,悔不該放兄姊你被酷吏捉去……隨軍而行,凶多吉少!卻不知兄姊後來經了怎樣一番遭際,竟陰錯陽差、做了妙手堂的堂主?」

東方姮娥重又看了看眾人,眼中怨毒之色稍稍緩解︰「那是乾元二年春時,天氣尚寒,麥苗兒剛剛返青。石壕村里天剛擦黑,便又有從陝州城里來的酷吏衛卒、跑來村中拿人。凡四體齊全的男子,不論老幼、一概征發為兵丁,押往河陽服役。

其時恰有位杜參軍、欲往華州赴任,途徑石壕村,便在我家東廂房住下。眼見我家中兒婦與嬰孩,被吏卒所逼、啼哭不止。又見老婆子拗不過兵役、情願隨代夫應征,便手書一封信箋,囑我好生帶著,若遇著通情達理的軍將,或可免些苦頭吃。

老婆子心知此去河陽、四百多里路程,風餐露宿,顛沛流離,未必便能活著回來。是以將信將疑,並未放在心上。後來每遭凶卒酷吏欺侮時,恰是這封信箋、替老婆子擋下了鞭子和刀鞘……後來老婆子被一股輜兵裹挾著逃散,誤至賊兵所據懷州。

本以為必死無疑、卻偶遇一位異人,將我等救至山中,教習盜門術法。再驅使我等夜入賊兵營帳,偷竊弓刀、金銀、甚至馬匹等物……如此忽忽數年,大部分伙伴都死在了賊兵之手,反是老婆子活了下來,承襲了他的衣缽……」

眾人听罷,無不嗟嘆。

河南尹蕭璟則是向楊朝夕、肖湛、方七斗言道︰「那位夜宿石壕村的杜參軍,便是這《石壕吏》的作者,姓杜、名甫、字子美,號少陵野老,官至工部左拾遺。

杜少陵官階雖微,然品性高潔、心憂天下,詩文多針砭時弊,實是個為人敬重的好官。他給東方姮娥的那封信箋,必是將她認作了自家長姊,好言勸告見信軍將、略為照拂一二。真乃儒者仁心……」

幾人正听得連連點頭,卻見蕭璟身側某人、陡然一個縮頭,便要趁勢開溜。

「酷吏!休走!莫以為老婆子不認得你了!」

便在這時,東方姮娥一改哀戚之色,眉宇間又涌起無盡寒意來,手中鬼鐮驟然飛出!

眾人正自愕然,卻听右少尹杜春堂慘叫一聲、跌倒在地,小腿肚上已然多出一道猙獰傷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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