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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8章 折中之法

層雲泛紫,晚照盈黃。

斜陽將忙碌了整日的洛陽城,均勻地鍍上了一層金色。

東西綿延的通遠渠岸上,殺戮早歇。腥風卷著濕氣、掠過眾人口鼻,還夾著一絲絲叫人作嘔的腐臭。

眾人一面大肆議論,一面皺眉揮手、煽動著面前空氣,終于開始對這鏖戰了半晌的通遠渠岸,發自內心地、生出濃濃的厭惡感來。

元載鼻子幾乎都要被氣歪了。他所以思來想去、肯賣太子李適一個面子,便是存了「偷梁換柱」的想法。且今日同來的這些和尚、尼姑,本就是他請來搶奪「如水劍」的一股力量。眼下只須打發了呶呶不休的眾人,將「雌雄雙霸」拖回潁川別業,不論劍匣還是二匪、便依然是他的戰利品。

奈何被雁門郡王田承嗣一語戳破心中謀算,如何不惱羞成怒?如何不氣急敗壞?

當即再也按捺不住,一根手指從紫袍袖中戳了出來,抖如篩糠道︰「田承嗣!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你姓田的做慣了朝秦暮楚、反復無常之事,便以為天下之人皆如你一般厚顏無恥、毫無下限麼?!」

田承嗣一手叉腰,怒極反笑道︰「哼哼!憑元相的為人,也配指責田某毫無下限?元相有四宗罪過,朝中諸公無人不知,惟元相揚揚乎而不自知爾!

其一,元相原本姓景,因從生母改嫁、又慕繼父權勢,便欣然改了元姓,此為數典忘祖,不孝之過也!

其二,元相初學道門經籍,無所不通,頗得玄宗賞識;後為迎合肅宗之好,便又改奉釋門佛典,不肯自拔,此為曲意逢迎,不忠之過也!

其三,元相與李輔國之妻元氏認祖連宗,頗得李輔國提攜幫襯、才得官至相位。後竟密謀害之。此為忘恩負義,不義之罪也!

其四,元相助聖人鏟除權宦魚朝恩後,已然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不思悉心輔理政務,反是驕奢婬逸、黨同伐異。此為恃寵而驕,不仁之罪也!

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欺上瞞下、禍國殃民之徒,也敢在田某面前大言炎炎,說什麼禮義廉恥、君子小人?!咳呸!」

田承嗣罵完,只覺神清氣爽、酣暢淋灕,似乎積蓄許久的憋悶一掃而空,一股浩然之氣從腳底直沖頭頂,忽然覺得自己所居的魏博鎮,才是物產豐足之所、萬民和樂之邦。

太子李適、「白衣山人」李長源、河南尹蕭璟等立在一旁、目瞪口呆,陡然覺得這田承嗣品性雖向來為人所不齒,然這一番「慷慨陳詞」竟頗有幾分道理!將個貪權柄、好財帛的元載,簡直駁得一無是處、體無完膚。

便連方才與田承嗣對罵許久的西平郡王哥舒曜,也不禁暗暗咋舌,幸而自己為將一生,基本沒做過什麼狗屁倒灶的荒唐事,不然方才被這田承嗣數落出來,豈非要當場嘔血數升、落得無地自容?

元載已是七竅生煙、一張老臉憋成了豬肝色,怒目圓睜指著田承嗣,「你、你、你」了半天,最後竟兩眼一翻,昏厥了過去。

困在「雲羅天網」中半晌無語的楊朝夕,瞧著鬧哄哄、亂紛紛的渠岸,以及氣昏過去的元載,只覺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原以為幼時,听莊中老叟王通儒講的「武鄉侯罵死王朗」「張飛喝斷當陽橋」等漢末故事,多半是後人夸張附會,今日看來、未必便是空穴來風。

背後柳曉暮卻依舊無動于衷,盤膝而坐,運功調息。溫熱的觸感透過背脊、直抵他心間,一時竟不知為何心癢體麻,似縱酒初醉,似大夢微醒。

這份微妙觸感,端的是愜意非常!楊朝夕頓時又將周圍哄鬧拋之腦後,專心體味起來。

田承嗣言罷,渠岸哄鬧聲愈演愈烈。

元載剛一軟倒,登時便有兩名英武軍校尉急奔上來、一把攙住,抬上肩輿。又向太子李適告了罪,才倉皇而去。

田承嗣見元載急怒攻心、竟然昏死過去,也是大覺意外。當即收起方才狂放無賴之態,遙遙向太子李適拱手道︰「劍該由誰掌,望殿下主持公道。」

太子李適暗舒了口氣,微一沉吟道︰「不知靈澈方丈有何高見?」

靈澈方丈不喜不怒,雙掌合十道︰「阿彌陀佛!老衲雖捉匪有功,但寶器如何處分、實不敢擅專,一切但憑殿下教諭。」

眾人听罷,不由在心頭暗罵靈澈方丈一聲「老狐狸」。太子殿下向他問策,他竟裝傻充愣、避而不談,又將這皮毬踢了回來。

太子亦深感無奈,只得將目光投向李長源與蕭璟,示意二人快定個計策,解了這當務之急。李長源眼眸微轉,已有了定計,只是囿于自己身份、恐難服眾,便伏在蕭璟耳側,一通低語。說得蕭璟雙眉又跳又擰、時緊時松;太子看了,也是一臉茫然、不明所以。

少頃,蕭璟撢了撢衣袍、眉眼舒展開來,向眾人作揖道︰「諸位、諸位英豪!本官乃河南尹蕭璟,且听我一言。」

見眾人喧聲漸小,蕭璟才又徐徐說道,「今日諸位聞訊而來、不惜性命相拼,足可見對‘如水劍’孜孜以求之心。然今日距四月初九尚有些時日,若將劍匣交于行營、藩鎮、道門、釋門、游俠任何一方代掌,只恐皆難服眾。

故本官想了個折中法子︰只須將劍匣懸于眾目睽睽之下,再請各方每日各派五人、共聚于那懸劍之所,晝夜盯守,須臾不離,便可確保這‘如水劍’不被有心之人掉包。待四月初九城開之時,再由各方共取之,送至‘神都武林大會’四方台上。不知此法可行否?」

眾人听罷,略一思忖,便即紛紛點頭。旋即又就何處為「眾目睽睽」之所,爭論不休,各持己見︰

有人建言將劍匣懸于長廈門城樓鴟尾之上,有人建言劍匣可置于正平坊鼓樓中,也有人建言將劍匣懸在南市牌樓匾額之上,更有人建言將其掛在皇城端門檐下,以太子之守備、想來無人敢去造次……爭來爭去,莫衷一是。

蕭璟見狀,只得又道︰「本官是乃河南尹,若諸位信得過、不妨將劍匣懸于河南府衙對面影壁之上。一則府衙門前開闊,不易埋伏殺手、細作,且足夠各方豪俠匯集盯守;二則我河南府並無奪劍之心,還可令不良衛四面巡視、驅逐閑雜人等。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眾人半晌未爭出個子丑寅卯,見蕭璟提議頗有些道理,便又紛紛附和。

諸般計較已定,眾人終于將目光投射到「金銀絲網」這邊。

田承嗣咬牙切齒︰「此二匪殺傷我魏博鎮藩兵多人,便是碎尸萬段、也難平本王心頭之恨!便請諸位容我天雄衛出手,好將二匪射殺,再開網取劍。」

哥舒曜亦是面色陰沉︰「二匪先是嘩眾取寵,後又凶相畢露、強奪寶劍,的確該殺!我步射隊亦可出手,將此二匪射作刺蝟,再懸于定鼎門外、曝尸三日。此事便不勞煩雁門郡王了。」

李長源見兩位郡王殺氣騰騰,必欲將「雌雄雙霸」除之而後快,連忙拱手道︰「今日各方混戰、死傷無算,倘或當真一筆筆梳理下來,豈止二匪該殺?我等各方人馬中難辭其咎、且當以死謝罪者,絕不下百人之數。

此二匪亦是為奪劍而來,恕罪貧道直言,殺傷實在有限,只不過勢單力孤、又落入彀中,便要被我等先行處決。那後續各方之間的死仇,是該冤冤相報、還是一筆勾銷?

貧道斗膽建言,今日各方仇怨,還望暫且擱置,免得被人詬病為事先打壓對手、清除障礙。待四月初九‘神都武林大會’後,各方再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如何?」

靈澈方丈與幾位僧尼對望一眼,登時心領神會,也合掌行禮道︰「善哉!長源真人言之有理,二匪雖刁頑莽撞,卻罪不至死。老衲倒以為,既要將劍匣懸于府衙影壁上,可將二人順手關入河南府衙大牢。待‘如水劍’定了歸屬,再由各方處置不遲……」

眼見斜陽漸隱,眾人各抒己見,竟又熱鬧起來。

「咯咯咯……」

一陣清泠悅耳的嬌笑聲,在熙攘人叢里、仿佛異軍突起,登時將一眾目光都吸引了過去。那女子笑過一陣,便接續道,「一僧一道、兩個丘八,再加上一群牆頭草……真是笑死老娘啦!你們憑什麼以為、紅口白牙地就能決斷我‘雌雄雙霸’的生死?問過老娘沒有?咯咯!」

靈澈方丈面色一正,當即喝道︰「妖物!老衲不欲殺生,故才替爾等轉圜幾句,莫要自討苦吃!」

靈澈方丈喝罷,田承嗣、哥舒曜等一干人等,紛紛怒視著網中出聲之人,爭先恐後叫罵起來。霎時間冷嘲熱諷、污言穢語,如同炸窩的馬蜂一般,向著柳曉暮劈頭蓋臉澆下。

柳曉暮一聲冷笑,「九韶八音功」再度使出,內息澎湃、凌厲十足︰「都、給、老、娘、閉、嘴!」

音波仿佛驚濤怒浪,瞬間便卷起數丈高的音牆,以「雲羅天網」為圓心、向著四面八方拍下。

登時便有許多兵募、衛卒、僧尼、道士、游俠抵受不住,頭腦中「嗡」地一聲,便人事不省,軟倒下去。剩下些或身形健碩、或有幾分道行的人,也是心旌神搖、面色發白,難以置信方才還奄奄一息的「雌霸林孤月」,為何突然又爆出這般神威?

靈澈方丈神色一凜,當即雙掌結印、唇齒顫動,又誦起《穢跡金剛咒》來。欲催動「佛光普照」之威,再令這邪魔妖祟吃些苦頭。

誰知柳曉暮趺坐網中,香袖一展、玉臂分開,竟憑空生出一張蕉葉琴。旋即左按右撥,如磬如鐸,朱唇櫻顆間,迸珠碎玉般道出一篇《普庵咒》來︰

「南無佛馱耶,南無達摩耶……吒吒吒怛那,多多多檀那,波波波梵摩……談多諦,多諦談,那檀多多多……波波悲悲波波悲,波悲波……」

靈澈方丈听著天花亂墜的梵唱、品著曠遠高古的琴音,頓覺煩惱皆去、憤懣盡消。剛剛誦出的《穢跡金剛咒》便戛然而止,轉而如痴如醉般、沉浸在琴音梵唱交匯而成的極樂之境中,神魂顛倒,流連忘返。

李長源一面調引內息、自太子李適後心打入,助其對消解「九韶八音功」對心神的損傷;一面分神望去,卻見靈澈方丈如著了魔似的,竟披著袈裟、在「雲羅天網」前手舞足蹈的起來。

再看網中麗影,竟在撫琴而歌。曲調恬淡,音聲堆砌,卻听不懂她唱的什麼。只是一縷縴細的血線、自唇角直直滑下,在凝脂般的下巴上,顯得尤其刺眼。

貼在一旁的楊朝夕,正手忙腳亂,尋找著「雲羅天網」的牽繩,以便解開繩結、自救而出。奈何尋了半晌,不得要領,急得雙目赤紅。

公孫玄同、尉遲淵、佟春溪等各觀觀主,早便運功調息、將那「九韶八音功」的聲威硬扛了過去。此時紛紛圍了上來,劍指「雲羅天網」,防備二人趁機攜劍而逃。

便在此時,一陣歡快的樂聲自西面響起,琵琶叮叮,銅簫嗚鳴,猝然聞之,只覺心曠神怡。

公孫玄同等人循聲望去,只見遠處六道細小身影,正向著此間、快步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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