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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6章 無名世尊

濕風漸稠,雨幕轉薄。

澆了大半個時辰的驟雨,終于顯出疲態,開始一陣疾、一陣徐地敷衍起來。

穹頂上黑雲已消,只余下灰蒙蒙的漫天敗絮。西面略白,明晃晃有些耀眼。想來是封藏在雲後的日影,已在試圖沖破壁障、好將光芒灑下。

樹下雨絲更少。

早蛻去「林孤月」皮囊的柳曉暮,見楊朝夕卻扭過臉去、不肯理她,便理了理濕黏的鬢發,又笑吟吟道︰「小道士!你定是惱恨姑姑我出了個餿主意不說,還失手丟了劍匣,對也不對?」

依舊是山匪「林獨陽」扮相的楊朝夕,這才轉過臉來。膠皮面具早被烤得面目全非,再配上一雙怒火中燒的眸子,淒慘中更透著怨忿︰

「柳曉暮,方才小道被一群藩兵‘狗攆兔子’似的追殺,何其凶險、何其狼狽!劍匣也沒有被他們搶去。偏偏拋給你後,轉眼便落在那‘燕山聖君’手上!枉費我好一番工夫,竟是前功盡棄……」

柳曉暮看他氣鼓鼓的模樣,本想好生寬慰一番。奈何注意力又被他慘不忍睹的面皮和破破爛爛的袍衫所吸引,登時忍將不住、「噗嗤」一聲又笑了起來。

楊朝夕怒目圓睜,雙拳登時捏的咯咯作響︰「你、你竟還笑得出來?小道若非听了你蠱惑,又豈會這般遮顏扮丑、弄巧成拙?不但師父、師兄他們見死不救,便連‘挫骨雙刀’方師兄也與我大打出手……既然是奪劍,我便光明正大些、又有何妨?又何須平白受這些窩囊氣!」

「非也、非也!」

柳曉暮笑罷,搖頭正色道,「假如你以真面目示人,到底是該報‘上清觀沖靈子’的道號?還是該拋出‘邙山武者’楊朝夕的俠名?抑或是自認祆教護法?崔府幕僚?乞兒幫客卿長老?咯咯!」

楊朝夕聞言,這才怒意稍減,不由撓頭犯難︰

自己生在邙山,自幼便在上清觀修道習武,更拜長源真人為師,下山後又陸續與崔府、祆教、乞兒幫扯上了關系,更因幾度出手相幫祆教、被很多江湖中人誤解為祆教教徒。

而一旦自己顯露身份,只怕別有用心之人,便會順藤模瓜、去尋楊柳山莊、上清觀、師父、崔府、乞兒幫、祆教的麻煩。果然牽涉甚廣,不得不三思而行。

但柳曉暮與他偽裝成「雌雄雙霸」,等于是憑空捏造出兩個查無實據的山匪。非但動起手來、再無任何顧忌,即使將渠岸上各路人馬得罪遍了,只須月兌去偽裝,便可萬事大吉!

一念及此,楊朝夕本欲扯下面具的手、才陡然停了下來,看著柳曉暮道︰「那劍匣已然落入重圍,想要再奪、千難萬難!況且你那皮囊也已月兌下,這里怕早有人識破了你身份。為今之計,該當如何?」

柳曉暮卻是不慌不忙,自乾坤袋中取出兩團荷葉包裹的物什、拋給他一個才道︰「著急什麼!好戲也才瞧了一半,先吃些東西壓壓驚。」

楊朝夕順手接下,啟開發黃的荷葉一瞧,竟是兩只皮焦

里女敕的炙雞腿。霎時間只覺濃香撲鼻、涎水盈腮,當下也不客氣,捧著荷葉雞腿、便大口啃食起來。

耳旁听著柳曉暮口中嚼著雞肉、含混不清接續道︰「道尊有言‘將欲取之、必先予之’。那‘如水劍’既然人人想要,索性叫他們先爭奪一會兒……咱們‘雌雄雙霸’只須見步行步,等他們死的死、傷的傷,再過去奪劍,豈不是要輕省許多?」

楊朝夕一面啃著雞骨,一面連連點頭。眼角余光瞥向不遠處那混亂的戰團,心頭竟涌出幾分幸災樂禍來……

人叢內外,喧聲如雷。

霍仙銅抱著劍匣飛快站起,渾身污泥當即順著脖頸、下頜、雙肘、衣角流落下去。再被撲面而來的雨水一沖,意識瞬間清明了許多。盡管胯下、膝彎處還隱隱作痛,已不似方才那般難以忍受。

環視四面,金瞳微凝,才發現自己已被李長源和幾個老道團團圍住。

這些老道有的捧著墨倉、有的掏出銅鏡、有的手舉天蓬尺、有的揮舞桃木劍、有的揚起敕神旗,皆氣勢浩然、神情肅穆。

李長源臂彎里,則架著一柄不起眼的拂塵,卻是近百年間、令妖族聞風喪膽的「三清玄黃塵」。

更外圍則是戰成一團的道士、和尚、木蘭衛、不良衛、天雄衛、鎖甲衛、行營兵募、江湖游俠……所有人的目光、都不時向他懷中劍匣望來,滿含著熾熱、貪婪、羨慕、渴求、嫉恨、甚至殺意。

霍仙銅一雙金瞳、死死盯著那柄「三清玄黃塵」,心底暗暗發 。不禁想起數年前,自己被這柄拂塵教訓的情景︰

當時已是隆冬,燕山冰封雪飄。霍仙銅餓了數日,不得不出洞狩獵,逡巡幾日、才捉住一個進山采藥的郎中。正要大快朵頤,卻被個憑空而來的老道打開數丈,將那郎中救了下來。那老道鶴發童顏,自稱「羅浮真人」,手中捧著的、便是這柄「三清玄黃塵」。它自知難敵、當即負傷遁走,才僥幸逃得一命。

如今回想起來,猶是心有余悸。登時齜牙露齒、面色森寒,沖著李長源道︰「你這拂塵哪里得來?羅浮真人又是你什麼人?」

李長源揚眉一笑︰「羅浮真人正是家師!這柄‘三清玄黃塵’、便是他親手所傳。妖物,貧道念你修行不易,若肯留下劍匣、我便放你自去。倘或執迷不悟,今日便留在此地吧!」

霍仙銅聞言,當即獰然狂笑︰「桀桀桀桀!羅浮真人固然有些本事、卻不知你學了幾成,也敢在這里口出狂言?!今日撞見、也算老天開眼,當年你師父傷我之仇,今日便由你來償還!」笑罷,血口大張,沉聲誦咒道,「咿呼吽喁~嘛唵咚!噰!噰吼……」

咒畢,李長源等人只听得一陣「簌簌」聲響,便見不遠處的骷髏堆中、涌起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黃雲。

黃雲不懼風雨,徑直向霍仙銅飄來。待飄至近處,才瞧得分明,竟是成千上萬的、密密麻麻的芥子螟蟲!

就在李長源與幾個老道心中警惕、不明所以之時,

這些芥子螟蟲已附在了「胖子」霍仙銅的身上,開始蠶食它的發膚血肉。

短短幾息內,霍仙銅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消瘦」下來,重又變回金瞳大漢的形狀。與之前大相徑庭的,便是這金瞳大漢渾身鮮血淋灕、不成人形,更像一只駭人心目的「血葫蘆」。

吸飽了血肉的芥子螟蟲,聲勢更壯,嘯聚而起,好似夕陽隱沒時的漫天彤雲。振著歡快的血翅,又飄回那死氣沉沉的骷髏堆中,仿佛倦鳥歸巢、順著許多雙黑洞洞的眼窩,一股股鑽了回去……

便在此時,「血葫蘆」陡然開口、聲音慘戾︰

「辛饒彌沃,吾教世尊。賜吾靈蟲,壯吾肉身。

以血養之,以肉飼之。靈蟲!靈蟲!吾身奉之!

今有魔徒,犯吾神明。靈蟲!靈蟲!宜速滅之!」

慘呼聲中,眾骷髏傀儡也起了變化,原本黑洞洞的眼窩、皆發出陰慘慘的綠光。一具具骷髏頃刻散落開來,堆砌成一座低矮的骨丘。骨丘卻不安分,蠕動了幾下、便向「血葫蘆」流去,宛如一只巨大的碧色蚰蜒。

「碧色蚰蜒」爬到渾身霍仙銅腳下,便盤旋而上、頃刻將駭人的「血葫蘆」卷裹起來。綠光卷著血色、形如一只詭異的蟲卵,望去驚心,細思恐極。

李長源與幾個老道,從未見過這等不人不鬼、非蟲非獸之物。一時間卻也想不出什麼應對之法,只好各持法器、步罡踏斗、掐訣念咒,防備這邪祟之物陡然發難。

「蟲卵」矗立片刻,忽地裂解成上下兩團——

上團骨骸迅速聚成一尊三頭八臂的無名世尊像。三頭俱為怒相,額頭上皆印著兩個相連的「卍」字符;八臂中有的雙掌結印、有的挽弓欲射、有的架起骨號、有的握吹法螺……似有奇異波動,從中激蕩而出。

下團骨骸則聚成一方十三瓣蓮座。蓮台上每一處孔洞,便是一顆仰面向上的顱骨,形似蓮子。顱骨牙關開合、一張一翕,似作無聲之語,叫人不寒而栗。

骨骸聚化的「無名世尊」高逾三丈,心口洞開,「血葫蘆」霍仙銅赫然盤坐其中。雙掌法印變換,口中念念有詞,身體忽大忽小,竟像是這「無名世尊」的心髒一般……

至此,不但李長源幾人毛發盡聳,便是周圍殺成一片的各路人馬,也漸漸停下手中兵刃,相顧駭然,大驚失色。

而那眾人垂涎的「如水劍」劍匣,恰便握在「無名世尊」的一只掌心。與弓矢、骨號、法螺、經幢等物一起,隨著八臂舞動,而忽遠忽近、忽上忽下。

雁門郡王田承嗣遙望著不斷變化的戰局,再也忍受不住、放聲叫道︰「燕山聖君!既已奪到寶劍,何不速速交予本王?你到底在做什麼?!」

回答他的,卻是「無名世尊」其中一顆怒容滿面的頭顱。

那頭顱下的雙臂、恰好將弓張滿,手中弓弦登時松開。一枚脊骨化成的巨箭、猶如投槍一般,瞬間向田承嗣激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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